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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唤回我们的痛感

2020-12-24孙思

诗潮 2020年12期
关键词:祖父大海诗人

孙思

一个诗人怎样才能写出只有他才能写的东西,让自己后来的作品有更大的提升和突破,成为新的营养,而不是冲淡与消减,不仅要从心灵也要从身体的感知上进行一种疼痛的开创。在海边长大的缪克构,童年与少年记忆中的大海,不仅作为他灵魂的栖息地和精神家园、写作的出发地,也成为诗歌与他经验世界相接的节点。他的诗集《盐的家族》将“我”与大海的关系、亲人的关系以及“我”与我的一种内在关系,置于流动不居的视野中。它们不仅是诗人的反省意识和自我归因,也是诗人在社会因素内化的同时,更高视野的观照。

《盐的家族》是缪克构以珍视辽阔和广漠的一种破局之力,找到的诗歌创作源头,这是他更本体性更自然的一条诗歌之路。其深入的表现力和强有力的渗透力,触及并震撼着现实生活里平凡的我们,使我们产生强烈的亲近感和代入感。

诗人以盐为坚韧的触手,在它们每一粒固体的背后,包裹着的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它们刀刃一样扎着,亲密又生硬地对峙。其蕴含的底色、其内在核心与诗人的精神世界相联通,凸显的不仅是个体,也是祖辈父辈两代人以及那个年代渔民们的普遍命运,是经历过双重人生的诗人,从身体到心灵产生蜕变后人格的完美体现。

因为生命本身的悬而未决,周而复始,诗人的不断吐纳和更新成为他对祖父辈命运的一种更本质的探寻。

“我的名字,语出《文心雕龙》:景文克构/意为子承父业,并发扬光大/这让我陷入长久的羞愧//祖父是一个在海边晒盐的盐民/每年夏天,都会拦截一段大海/在太阳底下蒸发/凝结成一种称为“盐”的晶体/父亲则是一个渔民,他在茫茫大海上/一次次撒下渔网/有时候空无所获,有时候/捞上来满载的鱼虾和蟹/而我,既不会晒盐,也不会捉海/只会写一些“无用”之诗//帮我起名的乡村私塾先生安慰我/这其实也是在生活中提取光/他今年九十岁了,我相信他的话。”(《名字》)

“看见”是一种稀有能力,而自审是一个人内心的拷问。祖父和父亲两代盐民晒盐和捕鱼的场景,诗人刻在心里一直挥之不去,这么多年不说不语,是因为刻得太深。几十年后,在城市生活的诗人将这样的场景,再一次通过“看见”,通过自己的感觉、记忆和重新认识后再现出来。

诗从自己名字入手,用到名词祖父、盐民、夏天、大海、太阳、盐、晶体和父亲、渔民、渔网、鱼虾、蟹,再用动词晒、拦截、蒸发、凝结、撒、捞牵引,让所有显现的场景抽离温暖和浪漫,仅留下生活的艰辛。诗人在这里的情感不是急剧升降的抛物线,而是一条随着文字的深入与描述起伏与叠加的曲线。这种文本肌理和叙事文本的诗意内涵与叙事情景的转换,以及词句相互作用而衍生出的意境,已经远远超越了语言本身。而结尾采用卒章显志的方式,在表现少年内心的不断挣扎和纠结时,突然笔锋一转,戏剧性地找出一位有说服力的承载人,让诗人自己包括读者都宽慰地吁出一口气。而诗人的少年生活,每天就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被抽丝般地缠绕成一个茧,令我们的心禁不住隐隐作痛。

有时精确的描述性语言可能比拟人与比喻意味更丰富,它可以使读者直接置身于诗人设置的场景,让画面在此徐徐拉开,与词语一样运行。

“父亲把风暴藏进了大海/我在黄鱼的耳石里/听到了雷鸣//风暴的前身是闪电/它被祖父藏进了大海/我吃到的盐里有光//作为盐民和渔民的后代/我的胸中藏着一个大海/大海里的闪电/大海里的风暴/都在敲打着我的骨头/夜深人静時我会把它抽出来/像一根笛子般/吹一首安魂曲/连惊涛听了也会翩翩起舞/连乌云听了也会散开阴霾/人世需要这样美妙的声音/如同大海的深渊/都有一根定海的神针//我也有秘不示人的法宝:/一副用以护身的墨囊/用以遮蔽那些天敌的眼睛/它们是:小恶,大悲,绝望,慵懒和虚无//此外,我对世间万物抱有善意/据说,这是一个家族生生不息的秘密。”(《秘密》)

这首诗用抽象的对视与反噬,想象中的博弈两方,圈住我们的目光,激发出我们对生活曾经熟悉而又渐渐远去的一种特殊的质感。这个质感是诗人本身处于这种隔离状态的亲历和无从摆脱,是他独异的精神和语言的存在。

诗里的父亲、祖父、大海、黄鱼、耳石、雷鸣、风暴、闪电与我,与我当下生活的勾连,是诗人在经过前生后世的重新考量、整合,发光、融化后,生发出的令人意想不到的触角,也是诗人的灵魂与当下现实形成的对垒。而大海与闪电雷鸣对“我”骨头的敲打,在这首诗里则形成一个内核,使每一个字都重如海浪拍打的岩石。“作为盐民和渔民的后代/我的胸中藏着一个大海/大海里的闪电/大海里的风暴/都在敲打着我的骨头/夜深人静时我会把它抽出来/像一根笛子般/吹一首安魂曲/连惊涛听了也会翩翩起舞/连乌云听了也会散开阴霾/人世需要这样美妙的声音/如同大海的深渊/都有一根定海的神针”。这种自责感的渲染,来源于少年孤独的承受力,是少年在他小小年纪里的独自承受。而最后,“我也有秘不示人的法宝:/一副用以护身的墨囊/用以遮蔽那些天敌的眼睛/它们是:小恶,大悲,绝望,慵懒和虚无//此外,我对世间万物抱有善意/据说,这是一个家族生生不息的秘密”。诗人在审美的反喻之外,在线性时间之外完成了自己的起落。隐喻性的语言,使诗意或诗性绝不止于语言的表面,而是另一种立意上的难以言说的事物,它超越语言本身,彰显了更高远的寓意和象征。

如果说一首诗作能给读者带来震撼或意犹未尽的回放效果,那就是诗人所有回声的一遍遍叠加,以此一次次反复撞击读者的心灵。

“必须用力过猛,祖父/才能在大伏结束前晒出一担好盐/这个猛字,也许应该用金字旁:锰/因为,在海边赤裸的太阳底下/其他的动物都已经消遁无影/而他带着五个还未成年的儿子/挑泥,耙土,淋卤,打花,收获浅浅的一层盐晶//祖母将几粒盐花拍进饭团/则显示了某种轻/她踮着小脚把午饭送到盐仓/仿佛只是为了目睹——/祖父像一个化学家一般/把五个儿子融进海水//据说,在钢中加入百分之二的锰/就会脆得像玻璃一样/而再加入百分之十以上的同样物质/高锰钢就会变得坚硬,又富有韧性/从而用途广大。”(《锰》)

一首诗必须是在你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被它语言背后所隐藏的因素所吸引。这首诗开头第一句“必须用力过猛,祖父/才能在大伏结束前晒出一担好盐”,就让读者调动起所有神经和思维,去感知它、消解它,从而获得视觉、感觉、知觉、经验相统筹的一种精神营养。而能够带来这些的,是诗人形象化的造型语言,这是一个诗人对于一首诗的空间塑造最起码应该具备的潜质。接下来,诗人将染有生活气息的一切置于尺幅之间,令我们伸手可及。“在海边赤裸的太阳底下/其他的动物都已经消遁无影/而他带着五个还未成年的儿子/挑泥,耙土,淋卤,打花,收获浅浅的一层盐晶//祖母将几粒盐花拍进饭团/则显示了某种轻/她踮着小脚把午饭送到盐仓/仿佛只是为了目睹——/祖父像一个化学家一般/把五个儿子融进海水”,这是一段电影。镜头由远到近,再从近拉到远,然后是特写,出现了祖母的小脚。再之后又隐到更深的去处。诗人怀着悲悯和爱,通过一系列充满动态的画面,将祖父和祖母以及他们五个儿子的生活状态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如此丰饶,又如此惊心动魄。而结尾,“据说,在钢中加入百分之二的锰/就会脆得像玻璃一样/而再加入百分之十以上的同样物质/高锰钢就会变得坚硬,又富有韧性/从而用途广大”,则将具象与抽象达成了内部结构,共同作用后,让画面隐现出一种共性,从而使诗获得一种向心力。

而诗人有意铺排的陌生化叙述,把审美阅读转换为记忆阅读,正是这首诗的最亮之處。

在城市生活的诗人,对待故乡,与其说是视角的变化,不如说是诗人生命体验和内在感受的变化,因为在意象中新的情思被容纳进去,才能牵引我们的视线追踪着诗人心灵发生的瞬间震颤和这种瞬间衍化出的更为震撼的图景:

“曾经,用煎,煮,熬,晒/这些人间最咬牙切齿的字,制盐/用铁盘,篦盘,铁锅,缸坦/这些世上最令人胆战心惊的刑具,制盐/用刮泥,淋卤,泼灰,打花/这些心田最■惶苦楚的劳作,制盐//如今,脚下的大海已被一个新城填埋/盐泥,盐水,盐卤,盐晶,仍在地底下沸腾/它们沿着水管,煤气管,电缆,光纤/挣扎,扭动,呼啸/在未撤离的脚手架上喘息/在移植的大树上趴着/在高耸的楼顶上看着放大的太阳/它们,最终被夜里的万家灯火驱赶/投向更远处的大海/并在人心上溃散”(《消逝》)

诗人运笔如刀,动词开先,名词铺底,形容词加重刻度和分量,动宾断后,再以名词和动词挽手,直接入画。霜冷节制的言说带着痛点,如箭矢射向不可知的另一暗面,虽然谁也不知道那个靶心在何处。而就在我们以为捕捉到这些画面,正在梳理之时,画面却戛然而止,然后定格。这个时候,我们才发觉,我们对于诗人的发现,仍处于后知后觉。因为诗人对于这些生活的捕捉,不仅仅是某些瞬间的还原。

这里诗人所要表达的诗意或诗性绝不止于语言的表面,而是一种立意上的难以言说的事物。隐喻的词语暗搏和持续涌动所表现出的声音、色彩、质地、形态及其与身心的联系,以及生灭、断续和洞穿,让这首诗构成了另一个宇宙的副本。盐民们艰难的生存困境被放大,少年的同情和悲悯的强度在上升。

曾几何时,因为故乡的重,反而衬得我们太薄。也为此,我们的灵魂总是走也走不远,走也走不久,走着走着又走回去了。

“故乡人习惯在盛夏时节/泡一坛杨梅酒/在密封的环境中,杨梅的汁液/会与高度的酒精作美妙的分子置换/因此,喝下两大碗酒水/也可安然无恙,而吞下梅子两颗/就会飘飘欲仙,大话连篇//晒盐人偏爱这酒/仿佛一个大洋的海水/在盛夏的闷罐子里,都可以/与体内的一腔热血作分子置换//喝了杨梅酒就可以力大无穷/把沉沉的夜晚睡个底儿朝天/儿子们鱼贯而出/小小的身子骨像柴火一样熊熊燃烧/把一个大海的水,浓缩成一坛盐晶/很多年了,作为晒盐人的子孙/我仍听得见自己的骨头里/酒精,氯和钠,进进出出的声响。”(《置换》)

这首诗如中国山水画的散点透视,看似焦点不一,却在一个秩序内。简洁处大片留白,细密处亦精描细化,不饰夸大,也不做削弱。这里作为叙述者的诗人又是被叙述者,他是双重身份的分裂者。

跟随着诗人的笔,我们记忆中的情景会随着诗人的情境进行过度、递进、交织,如同诗中叙述者的声音,越是冷静,越是令人觉得波澜壮阔:“故乡人、吞下、盛夏时节、杨梅酒、梅子两颗、飘飘欲仙、大话连篇、一腔热血、力大无穷、睡个底儿朝天、熊熊燃烧、大海、一坛盐晶”。诗人勾勒的这些场景,再一次引发现实中的我们,对于这种早已处于隔离状态的亲历的无从摆脱。虽然这些藏在诗人记忆和内心的场景(也是读者的),没有人能够分享的世界,已经慢慢远去和消逝,但诗人对它们的记忆却是永恒的。于是,诗人选择了以身体疼痛的方式将场景再次隐喻出来:“很多年了,作为晒盐人的子孙/我仍听得见自己的骨头里/酒精,氯和钠,进进出出的声响。”在城市生活多年的诗人,即使远离土地,远离大海,他也生活得像棵海草,或者一艘船,无论行驶多远,也离不开大海。

盐是大海的结晶,而来自大海边的诗人又何尝不是和它们一样经过煎,煮,熬,晒;经过挣扎,扭动,呼啸,而最终成为大海的骄子。克构是位稳重、情感内敛的诗人,所以他在表现它们时,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尤其语言的节制,体现的不仅是一种学养和教养,更是一种庄重和对文字的尊重。

《盐的家族》共分四卷。诗人把《大海与盐》放在第一卷,成为该书的重中之重。选入的二十六首诗:“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姨父、堂弟、先生、木匠”,依次出列,栩栩如生,构成了一个盐的家族群雕。我说群雕不说群像,是雕字里更多地包含了诗人选择的情深义重。而“置换、悬棺、送行、海头、旗杆底、路角、河尾”等村落,看起来年代久远,但它们分明在风雨和岁月里,被诗人的想象和怀念,抚摸出了细致而光滑的石面来,还有令人振聋发聩的“听雷”,还有对盐与人生以及生命充满启迪的“盐”。

《盐的家族》给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视觉和听觉感受,它是诗人发现、移植和延展自己想象,发掘出体验之外的新感官;是诗人首次不受遮挡地自我出场;是诗人记忆和日常经验的审视与重构。

我们是从自己的身体开始这个世界的。正是人的身体而不是精神成为人在世的根基,并且成为人认识自我、确认自我的出发点。梅洛·庞蒂指出,“正是从身体的‘角度出发,外向观察才得以开始,如果不承认这一身体理论就不可能谈论人对世界的感知。我们对日常生活的感知取决于我们的身体。”正如此,克构的《盐的家族》,不仅是灵魂,更多的是让我们的身体有了痛感。

用灵魂去洞察,用身体去感知生活中那些曾经给予我们的一切,贴近身边平淡生活中的一物一事,并赋予它们不平淡的生命意义。特别是面对日常生活,如何完成对可能的生活的想象与重构,拓展诗歌表现空间,释放创造的潜力,让我们的思想不要陷入贫弱,处于精神失血的境地。《盐的家族》给了我们启示和指引。

2020年3月30日于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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