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金花:在历史与文学之间
2020-12-23陈尧
摘 要:赛金花作为清末民初的一位知名女性,其生平事迹充满传奇。在众多以赛金花为主人公的文本中,以口述历史《赛金花本事》和文学作品《孽海花》《彩云曲》最为典型。对赛金花生平事迹的研究可以从历史与文学的若干文本出发,聚焦赛金花生前极具爭议的几件大事,探究赛金花的生平以及这三个文本之间的关系,力图还原一个真实的赛金花。
关键词:赛金花;赛金花本事;孽海花;彩云曲
基金项目:本文系湖南省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国现象学美学接受研究”(15YBA290)研究成果。
有一段十分有趣的话,“在20世纪初,中国有两个活宝,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一个卖国,一个卖身;一个可恨,一个可怜;一个是慈禧,一个是赛金花”[1]1。一个流落风尘的妓女,竟可以与权极一时的叶赫那拉齐名,甚至在行将就木的晚年,还引得许多文人墨客纷纷登门拜访,为之著书立传。都说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美人”,正是清末民初内忧外患的政治环境,造就了传奇的赛金花。
赛金花原名赵灵飞,身为清倌(卖艺不卖身)的她,在机缘巧合下嫁与内阁学士、礼部侍郎洪钧为妾,成为状元夫人。随即作为公使夫人跟随洪钧出使欧洲。后洪钧病逝,赛金花脱离洪家,到上海重操旧业。直到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传说她因为与德军统帅瓦德西的特殊关系,劝止了德军的烧杀抢掠,救民于水火,还在《辛丑条约》的草拟遇阻时,出面劝说克林德夫人,以立克林德碑作结。随后,赛金花又因虐妓一案被捕入狱,次年押解回苏州。后赛金花与魏斯炅结婚,魏斯炅去世后,赛以“魏赵灵飞”的身份居住于北京香厂居仁里,晚年生活凄苦,靠人接济为生,直到1936年去世。
一、赛金花与洪钧
赛金花传奇的一生有着诸多的疑团。赛金花究竟多少岁嫁的洪钧,洪钧死后她是自愿脱离还是被逼出走?据《赛金花本事》里赛的自述,她十三岁那年,出去应酬的时候不多,就认识了洪钧。“羿年正月十四日,把我娶了过去。——我十四岁,洪先生整五十。”[2]10而在曾朴的《孽海花》第八回,写到金雯青(洪钧,字文卿)与傅彩云(赛金花)初相见时,雯青一回头看见了十四五岁的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女郎,又第八回“雯青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彩云道:‘我今年十五岁。”[3]61-62《前彩云曲》也写到赛金花“约略鸦鬟十三四,未遣金刀破瓜字”等。
对这个比较关键的问题,一些学者做了多方面的考证。笔者认为瑜寿在《赛金花故事编年》里的说法比较可信。瑜寿认为赛金花出生于1864年,也就是说她嫁给洪钧时二十四岁。依据首先是赛金花的女仆顾妈曾向瑜寿承认,赛去世时过了七十。其次,1887年洪钧娶赛时是五十岁,“《二南随笔》记洪钧要娶赛时,对她说过如下一段的话:‘我年倍于汝,他日倘不测,当畀汝五万金以终老”[2]117。“倍于汝”就是“是你的两倍”,赛金花此时至少是二十四五岁了。再次,冒广生的《孽海花闲话》也指证,“文卿以光绪丁亥居忧时纳之,是年服阕,由内阁学士放俄、德、荷、奥四国公使,则彩云实二十四岁”[4]。可见,赛嫁洪钧时应该是二十岁。《彩云曲》《赛金花本事》和《孽海花》所写的十三到十五岁都是不准确的。
而令人惊奇的地方就在于此,一个是赛生平自述,堪当历史材料;一个是以“真人真事”写成的讽刺小说;另一个是据传说而写的长诗。这三个类别、体裁完全不同的文本,何以存在如此雷同的舛误。前后《彩云曲》分别创作于1899年和1904年,创作得最早;《孽海花》1930年完稿;《赛金花本事》正式出版于1934年。按照创作时间的先后来看,大有历史文本“引用抄袭”文学作品之嫌。难道赛的自述是依据文学作品中对自己形象的塑造而来?这在情理上说不通。笔者认为,一切舛误的根源在于赛金花。谎报年龄在一个靠青春吃饭的风尘女子身上不足为怪。
至于洪钧死后,赛金花的去留,《赛金花本事》里赛金花说:“我们少爷觉着我很年轻,怎么能叫守寡,一般亲友们也都不主张我守,我家里人也不愿意我守。”[2]17而《孽海花》则写傅彩云道:“我是斩钉截铁的走定的了。要不然,就请你们把我弄死,倒也爽快。”[3]248后雯青好友唐卿来主持大局,答应彩云可以走,但讲了三个条件,彩云爽快答应了,却在归南途中故意乘末尾小船,“中途解缆”逃走了。
《赛金花本事》里赛撇清责任的自述未免显得太假,《孽海花》对傅彩云欲脱离洪家的急不可耐、处心积虑未免描写太过。它们都为了特定的目的而美化或者丑化了赛金花,因为赛金花的脱离洪家是无可更改的,于是只好据眼见的事实做出别具用心的陈述。事实上,赛金花本就是年轻的妾,洪钧死后她守与不守都在情理之中,《孽海花》如此描写只是为了突出彩云的淫荡不忠。至于赛金花,她本出自风尘,自然不会像普通百姓一样从事一般劳动,再入老本行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为了招徕生意,在门上挂起“状元夫人”的牌子,还在底下写上德文,前来瞻仰者络绎不绝。唯恐天下人不知她是状元夫人,这未免招摇太过而不顾洪家人的体面,无怪后来洪家出来干涉。她后来说:“他死去了,而我受着上天的支配,随住蹇运的涡旋,不能为他守节,这是我毕生引为遗憾的一件事。”[2]73这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便只能由后人去揣测了。
二、赛金花与瓦德西
赛金花和瓦德西这段公案,最富神秘传奇色彩,历来被穿凿附会得也最多。那么赛金花是不是如《孽海花》所述在欧洲时就与瓦德西相识幽会,八国联军侵华时两人是否像赛金花所说的那样毫无私情。倘若有,有没有到《后彩云曲》所说的火烧仪鸾殿时瓦德西抱赛金花赤身裸体破窗而出的程度呢?一切先从在欧洲是否相识说起。赛金花在这一点上的自述前后矛盾,“到了他们兵营里,见着他们元帅瓦德西,——我同瓦以前可并不认识……”[2]32-33而在曾繁对赛金花的采访中,她又说在出使德国“‘那年结识了瓦德西将军,他和洪先生是常常来往的。故而我们也很熟识。外界传说我在八国联军入京时才识瓦德西,那是不对的……谈到这里,赛金花抬起他的右脚——那幼时缠成步步金莲,如今放得不大不小的文明脚……”[2]71在《孽海花》里,瓦德西成了一个英俊的“体面少年”,与赛金花相见后互生情思,时常幽会。而《后彩云曲》也有“柏灵当日人争看,依稀记得芙蓉面”等句。
关于赛金花、瓦德西在欧洲,《孽海花》的叙述多为文人猎奇的附会。洪钧出使欧洲的时间为1887—1890年,1832年出生的瓦德西此时应该是五十五到五十八岁,不可能是一个“体面少年”,更不能与外国公使夫人幽会。可见在这一点上,《孽海花》是文学作品而非真人真事。赛金花在德国时,作为公使的女眷,单独抛头露面的机会应是不多的,更不必说交际和舞蹈。即使有这样的场合,钦差夫人也只是陪钦差出来作陪,打个招呼,握握手,就退回去。她自己也说,在欧洲就连洋装也没穿过,怎么跳得起舞。加之洪钧又是极为古板传统的,他十分反对外国人的礼节,认为非常野蛮,不可学习,断不会让赛金花去做这些“有失体统的事”,更不必说赛金花有三寸金莲的不便。既如此,瓦德西、赛金花的相会,即便是在公众场合也难得有一面之缘,何况私自幽会。因此赛金花、德西瓦在欧洲理应是不相识的。
八国联军侵华,瓦德西在北京时,瓦德西、赛金花的关系又是如何?赛金花这样说:“我同瓦的交情固然很好,但彼此间的关系,却是清清白白;就是平时在一起谈话,也非常的守规矩,从无一语涉及过邪淫。”[2]38先来看看瓦德西、赛金花交情到底如何。《赛金花本事》里有这样几件事是不可不提的:一是洋兵进京后赛金花向官兵问起瓦德西,第二天瓦德西果然派人来接,走时瓦德西亲自送赛金花出门,还送了衣服和一千块大洋;二是两人刚见面,瓦德西就请赛金花帮忙筹措军粮;三是瓦德西占领皇宫后,常对赛金花说,宫里的东西喜欢哪件尽管拿;四是瓦德西占据京城,放任官兵烧杀抢掠,赛金花劝即止;五是赛金花曾在晚间回家骑马摔伤,瓦德西带德皇的御医来给她治疗;六是瓦德西回了德国以后,还曾给赛金花写过信。另外,樊增祥《后彩云曲》对两人关系的做了露骨描写,序中说仪鸾殿失火,瓦德西抱赛金花穿窗而出,两人赤身裸体。正文写道:“普法战罢又今年,枕席行师老无力。女闾中有女登徒,笑捋虎须亲虎额。”“此时锦帐双鸳鸯,皓躯惊起无襦裤。小家女记入抱时,夜度娘寻凿坏处。撞破烟楼闪电窗,釜鱼笼鸟求生路。”[2]158-159
先不论赛金花说的真假与否,试想,一个三十几岁风韵犹存的妓女,与一个六十多岁的德国军官,往来如此密切,说他们之间清清白白、毫无淫邪,难以让人信服。对于传说中瓦德西、赛金花的风流韵事,笔者也不敢苟同。应该说,赛金花只可能在八国联军侵华时见过瓦德西,而瓦德西根本不认识赛金花。首先,赛金花称在八国联军入京(8月14日)后与瓦德西“相识”或“重逢”。而事实上,瓦德西说“10月17日,我抵达北京,与赫普夫勒少将约定于午前11时乘骑进入北京东南城角的大门”[5]。其次,齐如山在《关于赛金花》中记述,曾见到过赛金花与德军中尉、少尉厮混。一次是在中南海紫光阁,“一进门便见赛金花同两个军官在里面。我同她说了几句话,忽见瓦帅同一军官从南边走来。与赛金花在一起之军官,很露出仓惶之色,商量躲避之法,我便出来”[2]258。赛金花并没有见瓦德西。另一次是在瀛台,“又遇到赛同别的两个军官。我跟赛正说话,又远远的见瓦帅同站岗的士兵说话,这两个军官也露出不安之色,其一说瓦帅不会进来,后瓦帅果然走了”[2]258。这一次,赛金花也不曾见瓦德西。赛金花还曾因卖给德军粮台冻土豆等琐事请齐如山帮忙,可见她对德军也是没有办法的,更遑论与瓦德西有私情,甚至干预国事。再次,联军入京后,赛金花曾请德军翻译葛麟常带她到中南海游玩,恰值瓦德西外出,未能见到。后就有人编造瓦德西召见赛金花的新闻发表在报纸上,便以讹传讹了。最后,仪鸾殿失火瓦德西、赛金花风流之事,最早见于《后彩云曲》。但黄浚说:“樊山后彩云曲,所述仪鸾殿火,瓦德西裸抱赛穿窗出云云,余尝扣之樊翁,亦仅得之传说。”[6]樊增祥的描写歪曲夸张、言过其实,与他本人好作艳情诗不无关系。另外,《赛金花本事》里赛金花的自述,常常前后抵牾,毫无逻辑。此时说与瓦德西不相识,彼时又说早就相识。此时对报纸说曾与瓦德西住仪鸾殿四个月,走时要带她回国,彼时又说与瓦德西清清白白、毫无私情。可见,赛金花只是根据不同的时势说不同的话,这些话与事实相去甚远。至于劝说克林德夫人,就更是谣传了。赛金花在自述中说经瓦德西介绍认识的克林德夫人,那时“已五十多岁”,而事实上克林德夫人当时仅三十岁。试想,一个德国公使夫人接见一个中国老鸨,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同样的问题出现了,作为口述历史的《赛金花本事》,竟然“抄袭引用”了两个文学作品,看起来匪夷所思。而笔者认为,这就是事实。如果说当年的报纸是记者、报社为了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而故意炒作的桃色新闻,此时的赛金花则是为着自身的生意和生活而听之任之;如果說《彩云曲》《孽海花》是文人墨客附会才子佳人、文臣武将难过美人关的老套故事,赛金花作为一个弱女子没有办法而听之任之;那么,赛金花晚年自述与瓦德西的风流韵事,以及劝说克林德夫人等事,则只是为着生计,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而已。赛金花那时年老色衰,当年的放诞美人如今门可罗雀,无人光顾,生活只能靠人接济。此时,她惟有抓住猎奇者来访的机会,重述当年的“功勋”,博得众人的眼球和同情,才能获得别人对她生活上的帮助。
三、赛金花与曾朴
赛金花的一生不乏男性的环绕。与赛金花有干系的知名男性,除了状元洪钧、国会议员魏斯炅外,还有曾朴这位文学家、政治家,也就是晚晴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孽海花》的作者。如果说那两位算是抱得美人归的话,这位只能算是“求而不得”、传传绯闻罢了。一部《孽海花》,使曾朴和赛金花都声名大作,然而赛金花对《孽海花》是不认同的,因在《孽海花》中将赛金花写成了一个放荡不羁的淫妇。所以在赛金花的晚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说了这样一段话:“曾朴在我嫁洪先生前曾吊过我的膀子,为了失恋,所以写那部书来糟蹋我!”[2]120《申报》记者将这段话发表后,就有记者拿着报纸,找到已经六十三岁的曾朴求证。曾朴自然是否认的,并以自述的方式做了回应。
曾朴反驳此论,用了两件事。一是在赛金花“嫁洪先生前”,自己的年龄尚小,才十三四岁,都不足以认识赛金花,更何况与她发生恋爱关系。在这篇自述中,曾朴同时指出,“予与赛识时,伊年约二十七八,着水脚绣花衣,梳当时流行之髻,已在随洪出使西欧归来之后也”[2]221,这些都是可信的。二是他创作《孽海花》的动机。《孽海花》的创作确实不是曾朴自己的初衷,是金松岑写了前六回,给正在上海创办小说林书局的曾朴投的稿。后金松岑把续写之事全权委托给了曾朴,于是才有了现在的《孽海花》。这两件事足以证明赛金花之言是捏造的了。赛金花如此说,大概出于自信,揆度所有男子对她都有“吊膀子”的念想,于是顺口说了这样一段话来发泄曾朴的《孽海花》对她名誉损害的多年积怨。
至于曾朴内心到底有没有对这位“小太师母”的一点非分之想呢?我们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曾朴对赛金花的风度和魅力倒是十分赞赏的。不说他在《孽海花》中投入了大量的笔墨,并自述:“彼时赛丰度甚好,眼睛灵活,纵不说话,而眼目中传出象是一种说话的神气。譬如同席吃饭,一桌有十人,赛可以用手,用眼,用口,使十人俱极愉快而满意。换言之,伊决不冷落任何人,赛并非具洛神之姿的美人,惟面貌端正而已,为人落拓,不拘小节,见人极易相熟。”[2]221这样说来,也许赛金花说曾朴曾经“吊膀子”也不是毫无依据。毕竟,从赛金花的角度讲,男人对他的痴迷,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说成是“吊膀子”。只不过时间可能在嫁洪钧之后。
四、结语
赛金花的一生,波澜起伏,俨然一首卑贱与高贵、真相与谎言交融的奏鸣曲。妓女出生的她,一跃成为状元夫人、公使夫人,随行出使欧洲,洪钧殁,转而重入风尘。正当我们以为她的后半生就将如此度过的时候,她又传出与瓦德西的风流韵事以及劝说克林德夫人等事,还被民间奉为“九天护国娘娘”。然而,红极一时的上流社会交际花,转而牵涉命案,身陷囹圄。及至释放,两手空空、家业无存。过了大半生漂泊日子的赛金花,也想要过安安稳稳的生活了,于是嫁了魏斯炅。怎奈命运无情,魏斯炅死,她又无所依靠了。到凄苦的晚年,才有学者文人来访其生平事迹,最后在贫病交加中去世。总的来说,尽管曾经荣耀辉煌,赛金花的一生依然是悲苦的。她有时候出于对自己的维护,编造谎言,歪曲事实,浓缩了下层女性在一个变幻时代中求得生存和体面的最大努力。赛金花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她有句话说得极好,令人动容:“眼望天国,身居地狱,如此苦苦挣扎,便是人的一生。”[2]104
參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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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冒鹤亭.孽海花闲话[M].北京:海豚出版社,20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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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黄浚.花随人圣庵摭忆[M].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83:20.
作者简介:陈尧,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