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元初期内丘的扁鹊祭祀文化考探
2020-12-23鞠芳凝王振国
鞠芳凝 王振国
关键词:扁鹊庙碑刻;祭祀文化;蒙元初期;内丘
扁鹊祭祀由来已久,山东长清、河北内丘和任丘、河南汤阴、山西潞城等地至今仍有不少的扁鹊庙、扁鹊墓、神应殿、神应祠及相关的碑刻存在。从现存的遗迹来看,河北省在数量上占有优势,尤其是河北省内丘县神头村扁鹊庙.不仅存在较为完整的扁鹊遗迹、碑刻,而且至今仍有大规模的祭祀活动。
河北内丘扁鹊庙因保存较好,规模较大,历史悠久,且人文内涵丰富,故受到研究者的关注。早在1954年,马堪温就曾前往内丘进行实地考察,并将调查结果写成《河北省内丘县神头村扁鹊庙调查记》,不仅详细介绍了有关扁鹊的古迹,而且摘录了扁鹊庙中数篇价值较高的碑文。马堪温在其调查报告中述及。河北省内丘县千百年来一直保留着扁鹊的古迹,这绝非偶然。程守祯亦提到,内丘既非扁鹊出生之所,又非扁鹊遇害之地,却保留了大量的扁鹊传说以及与传说相印证的遗迹。且具有较为完整的信仰场所、信仰组织形式和信仰仪式。内丘甚至被称为“扁鹊的第二故乡”“扁鹊文化的发祥地”。
内丘扁鹊祭祀由来已久,至元代达到极盛。贾成惠认为内丘扁鹊庙创建年代可追溯至战国时期。由于在元初经历了最后一次大规模重修,因而较好地保留了元代的建筑特征,其基址甚至比现存的扁鹊庙还大。和莲芬认为内丘扁鹊庙“以元代最为兴盛,规模也最为宏伟”。据孟繁清统计,内丘扁鹊庙现存宋、金、元、明、清历代碑刻38通,其中元代碑刻较前代明显增多,共有9通,最著名者当属立于至元五年(1268年)的“元朝重修鹊山神应王庙之碑”。此碑又被称为“透灵碑”“名人碑”“朝廷碑”。范玉琪认为,该碑为研究元代医官颜天翼和邢州地区的历史文化提供了重要史料。张春兰、杨振北则认为,这块由元廷重臣撰写、书丹的石碑透露出忽必烈治理中原汉地的施政纲领,且碑文记述的元代祭祀扁鹊的事迹,可以弥补忽必烈即位之初祭祀五岳四渎史料的不足。
内丘并非扁鹊的出生地和遇害地,却能够在千百年间始终保留着大量的扁鹊古迹和传说。这与蒙元初期内丘扁鹊祭祀的兴起有关。虽然有学者已经注意到内丘扁鹊庙中元代碑刻的重要价值,但是并没有探究这一时期出现大量碑刻的历史原因.也没有意识到与少数民族统治策略的关联。本文旨在利用正史、文集及石刻文献,探讨蒙元初期内丘扁鹊祭祀兴盛的原因及其背后蕴藏的文化因子。以期为扁鹊祭祀带来更加纵深的探解。
一蒙元初期内丘扁鹊祭祀兴起的表现
内丘的扁鹊祭祀上溯汉唐,下至明清,而以元代最为兴盛,规模也最为宏伟。
(一)元代内丘扁鹊庙碑刻涌现
内丘扁鹊庙现存38通历代碑刻,其中五代后周碑刻l通,宋代碑刻2通,金代碑刻1通,元代碑刻9通,明代碑刻8通,清代碑刻17通。可以看出,有元一代的碑刻数量较前代明显增加。据孟繁清考证,这9通元代碑刻分别是:立于中统二年(1261年)的“神应王扁鹊之墓碑”、立于中统三年(1262年)的“宣差太医提点许国祯、皇阙金门逸士訾洞春奉旨敬谒神应王祠题记碑”、立于至元五年(1268年)的“元朝重修鹊山神应王庙之碑”、立于至元九年(1272年)的“刘德渊诗文碑”、立于延{右二年(1315年)的“何德严诗文碑”、立于延祐七年(1320年)的“张晏词文碑”。2通“不忽木诗文碑”中的一通为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立,另一通不提立碑时间,同样不提立碑时间的还有“刘德渊、刘朴父子拜谒神应王庙诗文碑”。
然而。这仅仅是内丘扁鹊庙中现存的元代碑刻数量,马堪温在1954年考察内丘扁鹊庙时发现还存有“元癸未年(1283)‘重修鹊山神应王庙碑记”及“元中统壬戌年(1262)‘谒鹊王庙碑”。马堪温摘录了“元癸未年(1283)‘重修鹊山神应王庙碑记”的部分内容:
邢州,古襄国也,形襟鸳水,势滞龙岗,距城西北二舍余,三峰鼎峙,目日蓬莱,乃鹊王游居之地。邦人德之,树祠其侧,以王素号扁鹊,因易其名鹊山,远今千有余岁,执戈羞而进、奉牲而移者,肩摩踵继,无虚日矣。惜乎金鼓一鸣,干戈四起,梁栋委而灰烬,殿庑废而丘墟,幸际蒙古大朝……时既罢战……坐视神庙之废,恬不加意,诚可叹焉。于是节副父子毅然为倡,官属吏民悉输财以辅之,用能鸠工百数指,辇木千余章,重葺旧基,创为新庙,华殿耸而岑立,修廊起而翼张,啐尊像以愈严,罗待神面孔肃……
这段碑文不仅回顾了蒙金交战前该地区祭祀扁鹊的热闹景象,也透露了蒙军占领邢州后即着手对毁于战火的扁鹊庙进行重建的信息。据马堪温考证,此碑立于元癸未年(1283年),但碑文中出现的“邢州”“大朝”“节副”却将此碑的镌刻时间指向了上一个“癸未年”,即成吉思汗十八年(1223年)。
邢州,隋开皇十六年(596年)置,领龙岗、内丘、青山三县,大业三年(607年)改襄国郡;唐武德元年(618年)复邢州,后又改巨鹿郡、信德府,直到金天会七年(1129年)改回“邢州”;大蒙古国初承袭金制,沿用“邢州”,中统三年(1262年)忽必烈改“邢州”为“顺德府”。“大朝”则与“大蒙古国”一样,都是蒙文“Yeke Mongghol Ulus”的汉译。至元八年(1271年),忽必烈改“元”为国号,“大朝”之名才逐渐被取代。马堪温并未转录该碑全文,因此无法断定究竟是判断错误,还是后人感念“节副父子”义举而在其重建扁鹊庙的60年后又立一碑。
“节副”为“节度副使”之省,元代废“节度使”一职,“节副”应为重建扁鹊庙之人在金代的官职。立于至元五年(1268年)的“元朝重修鹊山神应王庙之碑”记载:
岁癸未。节度副使苏仲毅然昌率重葺旧基,以官事牵制,殿未瓦而止。四方祈祷者,但为位以祭。
“节度副使”苏仲倡重修毁于战火的扁鹊庙,却因官事牵制未果。为苏仲父子重建内丘扁鹊庙提供佐证的碑文是忽必烈为表彰“提点太医院颜公天翼”重修扁鹊庙所立。该碑立于至元五年(1268年),全文共1000余字,其中对扁鹊事迹的概述主要源于司馬迁的《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进而列举了后周显德年间(954—960年正月)、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金昌明元年(1190年)和成吉思汗十八年(1223年)共4次对扁鹊庙的重修。
关于颜天翼,碑文仅记载其“良医也,徵赴阙庭二十余载,诊治调护,宣力为多”。从李槃为其撰写的神道碑可以了解到:颜天翼,字飞卿,祖籍舞阳天福山,其祖父再思因兵乱被郾城医者冯氏收养,再思传其学于三子安仁、安德、安上;安德生天翼。并将医术传给他。元太宗四年(1232年),颜天翼被蒙古军队将领贵曲乃俘获,后人蒙哥潜邸担任王府侍医,蒙哥即汗位后任太医使,宪宗四年(1254年)“请老于邢”,“特迁提点太医院,主鹊山神应王庙事”。然而就在那一年,颜天翼“志愿未遂而遽尔云亡”,其“夫人张氏,子伯禄,继志述事,克成厥终”。
至元五年(1268年),在颜天翼去世的第15年,内丘扁鹊庙终于完成重修。忽必烈随即应颜天翼次子颜伯祥之请,命王鹗撰文、刘秉忠书丹、刘郁篆额,立碑于内丘扁鹊庙。王鹗本是金朝状元。仕元后亦颇受重用,“在翰林十余年,凡大诰命大典册皆出公手。以文章魁海内”。作为最早追随忽必烈的汉人谋士。刘秉忠更是金莲川藩府中的核心人物。忽必烈朝定国号、兴礼乐、建都城等重要措施皆出自其手。刘秉忠善书法。此碑是其留存于世的唯一书法作品。刘郁与其兄刘祁亦为当时的著名文人。因此,“元朝重修鹊山神应王庙之碑”也被称为“名人碑”“朝廷碑”。由于朝廷的支持,因此有许多人包括刘德渊及其子刘朴、不忽木、何德严以及忽必烈重臣张文谦之子张晏前来拜谒、立石。
(二)内丘扁鹊祭祀与蒙元初期的国家祭祀息息相关
“岳镇海渎”是五岳、五镇、四海、四渎的简称。“岳镇海渎”祭祀历来是王权至高无上及正统性的象征,供奉汉地山川的“岳镇海渎”祭祀是蒙古族统治者最重视且最早被接受的汉地祭祀。马晓林认为。蒙古族统治者接受并实行“岳镇海渎”祭祀,不仅因“山川信仰”这一宗教信仰上的渊源,而且有可能出于“内蒙外汉”“以汉法治汉地”的政治目的,“岳镇海渎”祭祀既为统御地方提供了便利。又成为元廷统治汉地的纽带。
大蒙古国前四汗时期,统治阶层曾派遣使者代祀“岳渎”。马晓林汇集了蒙元时期石刻、文集中的18则史料,归纳出前四汗时期的8次“岳镇海渎”祭祀。接触汉地文明最多的拖雷家族在祭祀“岳镇海渎”的发令者中所占比重最大,其中庄圣太后唆鲁禾帖尼下令祭祀“岳镇海渎”2次,大汗蒙哥3次,藩王忽必烈1次。蒙哥汗是第一个施行“岳镇海渎”祭祀的大蒙古国皇帝。根据马晓林汇集的史料,蒙哥汗分别于即位当年、第二年和第四年遣全真道掌教李志常“遍祀岳渎”。据“颜天翼神道碑”记载,蒙哥即位后,以颜天翼为太医使,“自是,日侍左右,凡是有事于诸神,降香岳渎,辄使代行”,然而这则史料并未被马晓林收录。因此,蒙哥汗派出的代祀使臣可能并非“只有一路”。
酷爱道家之学的颜天翼以医官身份代蒙哥汗“降香岳渎”,虽然在现在看来难以理解,但是在蒙元初期却并非个例。如忽必烈即位之初,就分别派遣医官许国祯和道士訾洞春代祀“岳渎”:
宣差太医提点许国祯奉皇帝圣旨里致祭五岳四渎,敬谒鹊山神应王祠,且申报谢。真定府录事司达鲁花赤不伯、获鹿县达鲁花赤不刺儿,暨从官邢州刘同知,陪拜颜伯禄。
皇阙金门逸士訾洞春,特奉皇帝圣旨。降祭东海渊圣广德王庙,敬谒致祭鹊山神应王之祠。从官邢台驿院提领刘中丘、主簿郭。
几乎所有关于元代“岳镇海渎”祭祀的研究都曾引用过上面两则史料来说明忽必烈即位之初便已遣使代祀,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它们与内丘扁鹊祭祀的关系。记录这两则史料的石碑立于内丘扁鹊庙中,在“奉皇帝圣旨里致祭五岳四渎”“降祭东海渊圣广德王庙”之后均提到了代祀者“敬谒鹊山神应王祠”一事。中统三年(1262年),刘德渊曾拜谒扁鹊庙并作诗,其中有“玉帛时来千里供”一句,“玉帛”即圭璋和束帛,用于古代祭祀、会盟、朝聘等。许国祯奉旨致祭五岳四渎并“敬谒鹊山神应王祠”是在中统元年(1260年),訾洞春代祀东海广德王庙并“敬谒致祭鹊山神应王之祠”是在中统二年(1261年)。记录两次事件的石碑立于中統三年(1262年)四月十五日,而记录刘德渊诗的“谒鹊王庙碑”亦立于1262年。因此,这首诗很有可能是刘德渊有感于统治者多次派遣使者至内丘祭祀扁鹊而作,反映出这一时期蒙古族统治者对内丘扁鹊祭祀的重视。
(三)内丘扁鹊祭祀比同时期的三皇祭祀更受重视
《元史·祭祀志》记载:
元贞元年(1295),初命郡县通祀三皇,如宣圣释奠礼。太嗥伏羲氏以勾芒氏之神配,炎帝神农氏以祝融氏之神配,轩辕黄帝氏以风后氏、力牧氏之神配。黄帝臣俞跗以下十人。姓名载于医书者,从祀两庑。有司岁春秋二季行事,而以医师主之。
自元贞元年(1295年)开始,各州县依照祭祀孔子的程序通祀三皇正式成为定制,三皇由“圣明帝王”转变为“医家之祖”,为医者专祀。这是元代的三皇祭祀与前朝相比最明显的区别。在此之前,确切地说是在忽必烈统治时期,三皇祭祀与医学结合,称“三皇庙学”。成为元代医学体系的一部分。
中统二年(1261年)夏五月,太医院使王猷以“医学久废,后进无所师授”为由请立医学。第二年九月,根据王猷的提议,忽必烈命中书省忽鲁不花等官员“设立医学,训诲后进医生”,并令太医院副使王安仁悬带金牌,负责具体事宜。类似的描述见于陆文圭的《三皇殿讲堂记》:
先是,太医院奏医学久废,后进无师,谓宜随路设学,置博士弟子员,岁时讲肄,制可。于是中书省建言各学创三皇殿,春秋释奠,著为令。
不仅如此。陆文圭还透露了一个关键的信息,即各路在设立医学的同时,“中书省建言各学创三皇殿”亦得到批准。《元典章》记载:
至元二十二年(1285)……各路并州县。除医学生员外,应有系隶籍医户及但有行医之家,皆是医业为生,拟合依上,每月朔望。诣本处及聚集三皇庙圣前焚香,各说所行科业,治过病人,讲究受病根因、时月运气、用过药饵,是否合宜,仍仰各人自写曾医愈何人病患、治法、药方,具呈本路教授。
虽然每年的春秋祭祀和每月的朔望祭祀都是仿照儒学的规定,但是此时的三皇祭祀仍然仅限于各路医官及普通医者,并没有各级行政官员参与,甚至在更早的时候,祭祀三皇仅仅是个别医家的私人行为。如元好问于海迷失后执政初年(1249年)所作的《三皇堂记》就记载了太原医师赵国器私祀三皇一事,赵国器谓“吾业当有所本,即其家起大屋”,且“立三圣人像事之,以历代名医岐伯而下凡十人”,虽是私祀,但“栋宇既备,像设既严”;蒙哥汗二年(1252年),怀州医学教授赵元、张渊、管勾、张嗣兴亦在当地建三皇庙。
元贞元年(1295年)颁布的诏令并未得到积极响应。最大的阻力来自儒臣和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文人。大德三年(1299年),陕西行御史台奏请以十代名医配享三皇应加以落实,然而太常寺却提出了异议:
今乃援引夫子庙堂十哲为例,拟十代名医,从而配食。果若如此,是以三皇大圣限为医流专门之祖,揆之以礼,似涉太轻,兼十代名医,考之于史,亦无见焉。
中书省命礼部复议,议如太常。按儒学之例以十大名医配享三皇的提议亦遭到许多三皇庙记执笔者的反对。水越知通过分析传世文献中的三皇庙记,发现自元贞元年(1295年)至元末,各地三皇庙的建设相当分散。认为江南士大夫们不满作为圣明帝王的三皇被医家所独占,普遍对建立三皇庙抱有反感。然而,元廷面对质疑仍然不为所动。甚至在至大二年(1309年)正式下令“十大名医比依文宣大儒从祀之例,列置两庑”,真正把三皇祭享的规格提升到与宣圣祭祀相同的水平。对此。曾经的反对者只能感叹:“有司知守国家常制,修其祭礼,严其教道,竭其所职而已,他非敢置议。”由于官方的积极推动,以三皇庙学为依托的三皇祭祀最终得以在全国范围内施行。
虽然“医家既得专祀三皇,可谓甚尊宠矣”[27],但是最初元廷在各路州县建三皇庙的本意是为地方医者提供集聚论学、讲习的处所。终忽必烈一朝。祭祀三皇既未享有公费祭祀的待遇。又无各级行政官员的参与。可见,与扁鹊祭祀不同,以三皇庙学为依托的三皇祭祀从私人祭祀到医学祭祀再到国家祭祀的过程曲折得多。
二蒙元初期内丘扁鹊祭祀兴起的原因
扁鹊祭祀真正从民间进入官方是在宋仁宗赐扁鹊为“神应王”之后。宋代对医学的空前重视使医者地位得到了极大提升,“儒医”群体出现,为蒙元初期的医者涉足政治提供了可能;涉政医者的参与也极大地提升了扁鹊祭祀受尊崇的程度:而内丘的特殊地理位置又为此地的扁鹊祭祀增添了一抹政治色彩。
(一)内丘扁鹊祭祀由来已久
“元朝重修鹊山神应王庙之碑”记载:“汉唐以来,像而祠之者旧矣”,说明至少在汉代,内丘已有扁鹊祭祀。然而,内丘真正开始大规模祭祀扁鹊是在宋仁宗为扁鹊赐号之后。《宋史·许希传》记载:
许希,开封人。以医为业,部翰林医学。景祜元年(1034),仁宗不豫,侍医数进药,不效,人心忧恐。冀国大长公主荐希,希诊日:“针心下包络之间,可亟愈。”左右争以为不可。诸黄门祈以身试,试之,无所害,遂以针进,而帝疾愈。命为翰林医官,赐绯衣、银鱼及器币。希拜谢已,又西向拜。帝问其故,对日:“扁鹊,臣师也,今者非臣之功,殆臣师之赐,安敢忘师乎!”乃请以所得金兴扁鹊庙.帝为筑庙于城西隅,封灵应侯。
《续资治通鉴长编》亦载此事,但记扁鹊的封号为“神应侯”。许希著《神应针灸要诀》,王国瑞亦有《扁鹊神应针灸玉龙经》,且大量碑文也可证明宋仁宗为扁鹊赐号当为“神应”。
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内丘扁鹊庙又迎来一次重修。据《重修神应侯庙记》记载,立石者及此次重修的倡导者均为李端悫。李端悫为李遵勖与万寿公主的第三子,“尝侍宴群玉殿,仁宗独赐珠花、飞白字,宠顾特异”,曾知邢、冀、卫三州,此碑即李端悫知邢州时所立。当时的扁鹊庙虽“庙貌未隆,旧制狭陋,丹绿之辉,剥昧而就”,但香火却非常旺盛,“四时腥熟,交趋若市”,“民所献物,蹄负相轧”.甚至李端悫本人亦于大旱之时“屡遣属吏致诚,执羞而告之”,多有应验。修缮后的扁鹊庙“重檐密庑,森然如翼,增卑而高,仟隘以广,败朽易而宏洪,薄恶去而炫丽”。
李端悫作为宋室外戚,又是朝廷官员,他主持重修内丘扁鹊庙体现的是北宋政府对扁鵲祭祀的肯定。宋仁宗不但为扁鹊赐封“神应”,而且在开封城以西建扁鹊庙,“其后庙益完,学医者归趋之,因立太医局于其傍”。北宋太医局因扁鹊庙的建立而迁址。南宋太医局亦与神应王扁鹊有关:
光尧皇帝绍兴十七年(1147)别建太医局于临安府,依在京旧制修建神应王殿宇。十八年毕工,奉神像于殿,并奉善济公即岐伯也,于东庑。
南宋太医局为高宗朝所建。主殿以“神应”为名,供奉“神应王”扁鹊,以岐伯配祀。后太医局遭废,医学停办,直到宋理宗绍定年间(1228—1233年)重建。《咸淳临安志》载:
(太医局)至绍定问(1228—1233)重建,殿日神应,奉医师神应王,以岐伯善济公配,讲堂日正纪,皆理宗皇帝御书匾。
这两则史料不仅体现了宋代官方对扁鹊崇拜与扁鹊祭祀的肯定,而且透露出一个事实,即在北宋时得封“神应侯”的扁鹊,至南宋便已称“王”。神祗之所以能加官晋爵,是因为仿照了世俗官僚机构的方式运作,只有不断显现灵迹的神柢才有资格进封。北宋太常博士王古建言:“自今诸神祠无爵号者赐庙额,已赐额者加封爵,初封侯,再封公,次封王。”南宋亦延续这一政策:“神祠遇有灵应,即先赐额,次封侯,次封公,次封王。”扁鹊在南宋称“王”,是其进一步被神化的表现.也正是这一点使其顺利地被蒙古族统治者所接受。
(二)涉政医者对内丘扁鹊祭祀的推动
宋仁宗为扁鹊赐号及在开封建立扁鹊庙并非一时兴起。医乃仁术,是历代统治者“仁政”思想的重要体现,而在历代皇帝中,重视医学并努力提高医者地位的,非北宋诸帝莫属。
为扁鹊赐号的宋仁宗本就对医学非常重视。他曾令翰林医官院医官王惟一编撰《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并铸针灸铜人两具,对宋以前的针灸学进行系统总结,他在位时创立的“校正医书局”亦为包括《伤寒论》《金匮玉函经》《备急千金要方》等医籍的流传作出了重要贡献。仁宗对医学的重视源自太祖、太宗、真宗的影响:太祖曾亲自为太宗灼艾疗疾,两次修订本草著作;太宗在藩邸时就留意医术,即位后又颁行了《太平圣惠方》;真宗在位时置“病囚院”“养病院”。亲自为医官赵自化所献医书改名并作序。仁宗朝置太医局,由太常寺所领,神宗把太医局作为专门的医学教育机构独立出来:哲宗曾两次下诏准许太医局选差医者为在京军民诊治:徽宗在太医局的基础上创建“医学”,并将其提升至与太学同等的地位。
北宋诸帝对医学的重视深刻地影响到世人的态度,医者的地位得到极大提高。徽宗时将医阶从武阶中分出,医官有了独立的地位。医学与太学并列,医学出身之人可以与太学出身者拥有同等的地位,宋代医官因而可以转迁文职,出任地方官。然而,要说真正在治国理政方面拥有话语权的话。还要数蒙元初期的涉政医者。
蒙元初期的大汗都相当重视医事,注意延揽医者。一些具有儒学背景的医者通过与蒙古族统治者的密切接触,取得了比一般儒臣更多的信任,因此得以参与医疗以外的政治生活之中。这些医者在大汗身边直言劝谏,举荐儒臣,如以针术得名的窦默,为忽必烈举荐了姚枢、许衡入侍潜藩,形成了金莲川藩府中有一定影响的政治势力;医官亦可转为文武官职,由此人仕从政,征战沙场,如最初以医术侍奉太子真金的刘执中,一生“官三转、职七迁”,既能招徕移民、繁荣一方,又可赈济水灾、追击贼寇,刘哈剌八都鲁弃医从戎,不仅参与平定海都叛乱,还能“定市里。安民居”,维护一方安宁。
为统治者代行国家祭祀也是蒙元初期医者涉政的表现之一。大蒙古国时期,代行“岳镇海渎”祭祀的主要是来自各个教派的、地位较高的道士,但蒙哥汗的侍医颜天翼和忽必烈的医官许国祯却是特例。虽然身份特殊,但国家祭祀的代祀者必定是地位较高且深受统治者信任之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蒙哥汗对颜天翼的医术非常信任,甚至在其母庄圣太后唆鲁禾帖尼重病时派颜天翼前去诊治:
庄圣太后不豫,尚医十三辈视之无功。召天翼,日:“法當下。”众难之。直以身任下,果愈。后时寿五十三,每一月赐金五十两,计得金共二千六百五十两,悉以分十三人。后日:“吾以赏汝,彼何功?”对曰:“药虽臣用,议决众人。”后嘉其让,更赐金二百五十两。
为唆鲁禾帖尼诊病一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只是主角变成了另一名“岳镇海渎”的代祀者——许国祯。《元史·许国祯传》记载:
庄圣太后有痰,国祯治之,刻期而愈,乃张宴赐坐。太后时年五十三,遂以白金铤如年数赐之。
虽然许国祯和颜天翼的碑传对二人“治愈”太后的功劳各执一词。甚至均未提及对方,但二人应该都参与过为唆鲁禾帖尼治病一事。
作为一名儒医,许国祯特别重视医学书籍的编修,他任太医院提点之时,常与二三僚友取御药院所刊的方书,“板正其讹,补其缺,求其遗亡而附益之”,并于至元四年(1267年)编成《御药院方》,后又奉忽必烈之命主持编修了《大元本草》。许国祯为人忠厚耿直。常常向忽必烈解释儒家的用人之道和治国之理。还曾被忽必烈称赞“可作谏官”。蒙哥汗三年(1253年),忽必烈奉蒙哥汗之命出征云南。在此期间,许国祯不仅朝夕随侍,而且“机密皆得参与”。忽必烈后来在回忆往事时仍感叹:“朕昔出征,同履艰难者,惟卿数人在尔。”许国祯还曾奏请忽必烈“慎财赋、禁服色、明法律、严武备、设谏官、均卫兵、建学校、立朝仪”,这些涉及财政、法律、军事、教育等方面的建议也多获施行。“时大臣非有勋德为帝所知者,罕得赠谥”,而许国祯去世后,忽必烈汗特赠他为金紫光禄大夫,谥忠宪。后加赠推诚广德协恭翊亮功臣、翰林学士承旨、上柱国,追封蓟国公,足以见得忽必烈对他的重视。
颜天翼之于蒙哥、许国祯之于忽必烈,不仅是苍生大医,更是肱股之臣,两人分别代表两名大汗代行“岳镇海渎”祭祀就是最好的例证。先有颜天翼代蒙哥汗“降香岳渎”并“主鹊山神应王庙事”,后有许国祯“致祭五岳四渎,敬谒鹊山神应王祠”。正是由于两名涉政医官的参与,因此扁鹊祭祀受尊崇的程度获得了大大的提升。
(三)内丘的地理位置与蒙元的政治策略
地缘因素是当地信仰传统的基础。相传“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于内丘。内丘鹊山位于“邢之西北隅。距治城八十里”。邢州,就是解答扁鹊祭祀为何在蒙元时期的内丘如此兴盛的关键。
“邢州,古襄国也,形襟鸳水,势滞龙岗,距城西北二舍余,三峰鼎峙,目日蓬莱,乃鹊王游居之地”。蒙哥汗元年(1251年),忽必烈被“属以漠南汉地军国庶事”,邢州即其属地。但历经多年战火的邢州早已破败不堪.早已不再是曾经那个“民物浩繁,常甲于他郡,在承平时。登版籍者恒不下十万户”的富庶之地,彼时的邢州,“千里萧条,为之一空,城中才百余家”,甚至“为官吏者,亦昼伏夜出,以理诉牒,人谓之鬼衙,甚者或弃印而去”。忽必烈接手漠南。同为邢州人的刘秉忠和张文谦向忽必烈进言:“今民生困弊,莫邢为甚,救焚拯溺,宜不可缓,盍择人往治,要其成效,俾四方诸侯取法于我,则天下均受赐矣”,忽必烈遂任命近侍脱兀脱为断事官,张耕为安抚使,刘肃为商榷使,赵良弼为幕长,整顿吏治,整饬财政,招抚流民,恢复生产;于是邢州大治,成为蒙元初期“以汉法治汉地”的成功试点。邢州所领内丘扁鹊庙的重修,以及统治者多次遣使致祭,巩固了邢州大治的成果。
自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以后,内丘扁鹊庙虽然历经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年)和成吉思汗十八年(1223年)两次重修,但是均未得到全面修缮。直到蒙哥汗四年(1254年),颜天翼乞致仕于邢州,内丘扁鹊庙终于迎来了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重修。这次重修之所以能够名垂青史,是因为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忽必烈的两名重臣——王鹗和刘秉忠。而在重修期间分别由许国祯和訾洞春代为举行的两次“岳镇海渎”祭祀。无疑给内丘鹊山带来了更大的知名度。颜天翼、王鹗、刘秉忠、许国祯都与邢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许国祯与邢州的渊源与其母韩氏有关。韩氏以医侍庄圣太后,得太后赐“真定宅一区,岁给衣廪终身”,许国祯因而定居真定(今河北正定)。顺德路与真定路毗邻,在蒙古灭金后的一段时间邢州与真定同在汉人世侯史天泽管辖之内。真定及其周边是金元时期医学最为发达的地区。金元四大家中的李杲便是真定人。许国祯于此地定居,使其对真定及周边地区的医者和医术有了充分的了解,他向世祖举荐的多名医官均出自真定,如“以医术著名,百年余矣”的真定窦氏后人窦行冲。以及侍奉过太宗、成宗、仁宗三朝的韩公麟。为颜天翼重修扁鹊庙撰写碑文的王鹗进入忽必烈潜邸亦与许国祯有关。《元史·王鹗传》载:“甲辰冬,世祖在藩邸,访求遗逸之士,遣使聘鹗。”聘请王鹗的使臣就是“故平章政事赵璧,今礼部尚书许国祯”。
颜天翼之所以请老于邢州,也被认为是因为受到邢州大治的感召。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颜天翼自幼酷爱道家之学,这一点也影响到他在蒙哥汗身边侍奉时的言行。据“颜天翼神道碑”记载,颜天翼“在朝二十年,小心缜密,无纤介之失。上问天下利疚,知无不言;问以国政,则谢不能”。这种甚至有些避世的态度与许国祯、窦默等有儒家背景的医官积极参与国事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内丘鹊山与道教亦颇有渊源。早在东汉末年,张角于巨鹿创立太平道时,与巨鹿毗邻的内丘即受到了很大影响,内丘扁鹊庙还供奉有道教的三清、四御及天界诸神。因此,颜天翼请老于邢州并被指派重修鹊山神应王庙,应该并非偶然,甚至许国祯未必就是第一名代祀鹊山的医者。很可能颜天翼在代蒙哥汗“降香岳渎”时就已前往过内丘鹊山。
忽必烈接管漠南汉地之后,内丘扁鹊庙经历了颜天翼重修、许国祯和訾洞春代祀、王鹗及刘秉忠等重臣撰碑,这些都可以被视为邢州及其周边地区思想文化建设的一部分,其最终目的在于为少数民族统治笼络人心,制造舆论。
三蒙元初期内丘扁鹊祭祀的影响
蒙元初期的内丘扁鹊祭祀,体现了少数民族政权对汉地标志性神祗的重视。虽然这一举措的目的是为少数民族统治者治理中原营造良好的社会舆论,但是它也为扁鹊祭祀赢得了广泛的群众基础。
(一)巩固了少数民族政權对中原地区的统治
唐宋之间,朝廷开始大幅介入祠祀信仰,大量赐封神祗即为表现之一。在宋代,凡遇水旱灾害,皇帝会亲自前往开封城内一些重要的宫观寺庙祈雨;另一些重要的祭祀,皇帝会派遣近臣前去,如于南郊祭祀昊天上帝,于北郊祭祀皇地祗,望祭“岳镇海渎”、太庙、社稷;除此之外,城隍庙、九龙堂、扁鹊庙等祠庙亦遣官祭祀。因此,宋仁宗为扁鹊赐封“神应侯”不仅是出于对医学的重视,而且有可能受到政治大环境的影响。蒙古族入主中原以前,扁鹊早已化身为庇佑一方百姓的保护神,对于还未在中原站稳脚跟的蒙古大汗来说,敬奉地方标志性神祗是保证其在当地稳固统治的基础。
内丘扁鹊祭祀的兴盛离不开涉政医者和汉人儒臣的努力。蒙古大汉们在任用汉人医者诊治疾病的同时赋予他们直言劝谏、举荐儒臣的权利,而蒙元初期被统治者接受的一些汉地政策往往就出自他们之手.如体现王朝正统性的“岳镇海渎”祭祀与三皇祭祀.均有医者与儒臣的参与,由颜天翼主持的内丘扁鹊庙的重修,更是许国祯等涉政医者和刘秉忠等汉人儒臣通力合作的结果。
经过苦心经营,邢州呈现出“老幼熙熙,遂为乐郡.邻郡望之如别一国土者”的繁荣景象。邢州大治后,忽必烈并没有放松对舆论的管控。内丘扁鹊庙重修期间,忽必烈两次遣使前去祭祀,修缮一新后又命朝廷重臣撰写碑文以纪念颜天翼的义举,充分展现了一个少数民族统治者对汉地传统的尊重。对于提高忽必烈汗的声望,为其进一步改革中原地区乃至统御蒙元王朝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二)提高了扁鹊在传统医药信仰中的影响力
内丘扁鹊庙不仅在忽必烈即位之初享有两次“岳镇海渎”祭祀。而且获得朝廷重臣撰碑,得到了朝廷的大力扶持;同一时期,三皇祭祀还处在由医学祭祀向国家祭祀转变的艰难过程中。随着元廷正式下令将“十大名医比依文宣大儒从祀之例”。三皇祭祀真正达到了与宣圣祭祀同等的地位。“三皇之祀遍天下矣”。即便如此.内丘鹊山的扁鹊祭祀也没有因此而衰落。延祐二年(1315年),时任顺德路总管的何德严还曾赋诗盛赞:
名自春秋显,王称赵宋推。宫完神力
应.未若我元时。
明清时期,内丘奉祀扁鹊的活动依然活跃。明代内丘扁鹊庙的盛况比前代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太祖高皇帝既定天下,一正祀典。凡山川神祗缪妄之号率加厘革,而是庙如故,岂因以其活人之功有不可泯者耶。迄今季春三月,有司岁以典礼从事,远近士女执香币,奉牲醴以致诚悃者,争先而趋。香币牲醴之余.为钱者常以千百缗计。
清代亦有诗文记载内丘扁鹊祭祀的盛况:
夙闻上池水.今谒鹊王神。榱桷千年寺。牲牢九县人。是真风俗地,况值祓除辰。胜会年年事,何妨听我民。
相对于三皇获得的普遍奉祀,中国古代其他医药神受到奉祀的范围小得多;但扁鹊祭祀不仅在其中始终占有一席之地,还能够持续至今,这与蒙元初期对内丘扁鹊祭祀的重视有很大关系。
四结语
蒙元初期,内丘扁鹊庙中涌现了大量的碑刻,忽必烈两次派出代祀“岳镇海渎”的使者也都曾前往内丘扁鹊庙祭祀.这使得扁鹊祭祀与国家祭祀联系起来.也因而受到了朝野内外的重视。由于宋代对扁鹊的不断神化、蒙元初期涉政医者和儒臣的共同推动,蒙古族统治者迅速地接受了扁鹊祭祀这一汉地民间信仰,并利用其产生的良好社会舆论巩固了“邢州大治”的成果。
有学者认为.古代民间信仰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对国家政治的漠然。只有在人生十分特殊的时刻,民众才有可能将自己奉祀的对象当作政治象征看。一般民众祭祀扁鹊不外乎祈求祛病消灾、获得健康,而与“跻斯民于仁寿”相比,祈求“衍圣祚于无疆”才是统治者们的目的。忽必烈即位之初,曾两次遣使祭祀“岳镇海渎”并敬谒鹊山神应王祠,试图通过敬奉地方标志性神祗巩固当地的统治。三皇祭祀的施行也是出于王朝正统性的考量。然而,与扁鹊祭祀不同的是,虽然建三皇庙成为考察地方官政绩的参照,但是三皇祭祀本身并不具备坚固的基石,并没有得到广泛的民众支持。从内丘一带在元代始终保持安定繁荣和扁鹊祭祀经久不衰的情况来看,蒙元初期内丘的扁鹊祭祀实为一次国家统治策略与民间信仰的成功结合,为拓展与传播扁鹊文化提供了另一种新的研究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