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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冯博

2020-12-23吕进

鸭绿江·华夏诗歌 2020年7期
关键词:诗家组诗散文

吕进,1939年生于四川成都。1963年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外语系,留校任教。

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历任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重庆作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政协委员。曾为博士生导师、教育部教学指导委员、重庆市政协科教文卫体委员会副主任、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主任、西南大学学术委员会副主任、西南师范大学学位委员会副主席、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委员、重庆市文联名誉主席、中国闻一多研究会副会长、鲁迅文学奖评委等。

曾获国家级优秀成果奖、香港曾宪梓基金会优秀教师奖、《诗刊》和《学位与研究生教育》优秀论文奖、四川文学奖、重庆40年文学奖等,其中先后七次获得四川省政府和重庆直辖市政府优秀社科奖。

对于搞诗歌评论的人,最大的欣喜莫过于发现了一位优秀的诗人。谢谢《鸭绿江·华夏诗歌》和我的忘年交好朋友林雪,让我享受到了这个欣喜,冯博的组诗《煮酒》的确堪称诗歌的上品。

冯博的诗很纯净,因为在冯博这里,一切都心灵化了:客观世界化为了主观世界,故事化为了体验。他不在乎客观世界本来怎么样,而是着墨于客观世界在他这个诗人看起来怎么样。这样,他写的就不是情,而是情感;就不是观,而是观感。唯有“感”才是从现实世界中升起来飞起来净化起来的诗啊!

黑格尔主张诗要“清洗”,我赞成。抒情诗要坚决清洗不必要的叙事成分,和散文严格划清界限。在组诗里,“煮酒”就不止是煮真正的酒,更在豪饮万丈红尘和江山倒影兑成的烈酒,生活就升华成了诗;“铜线草”和铜臭拉开了距离,成为清水与阳光,诗竟由此而来;“同学会”不止是“我”和“同桌的你”的相会,青春期与更年期的相会,一首诗相当于一部小说了。组诗没有像时下流行的套路,坠落到过多的叙事中,坠落到现实世界的地面上,质变成用回车键敲出的分行散文。组诗有的篇章略有情节,比如《同学会》《买几响钟声》《肥月亮》,但诗人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吟咏故事,故事已经后退,情思含量很高。读他的诗,可以享受到筆外、诗外的诗味。这个味道,不是一般的酸甜苦辣,而是司空图说的“在咸酸之外”,只能意会,难以言传,拥有美,拥有诗歌的纯净。诗人都是自己心灵的保姆,但是优秀诗人几乎都不只是自己心灵的保姆。组诗《煮酒》有普视眼光,不庸俗,不猥琐,面对世界,面对人生,诗人“心事浩茫”,有比较宽阔的格局。

我最近在《中国艺术报》《星星》等报刊连续发表了好几篇文章,都是在呼吁重现诗与散文的文体边界,主张抒情诗的“去散文化”。散文是讲故事的文学,它的审美视点是偏于绘画的,具有人物化、情节化的倾向。散文作家把他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在作品里还原为外部世界。因此,小说、戏剧、散文所讲的故事不是实有之人,却是应有之人;不是实有之事,却是应有之事。《红楼梦》的贾宝玉、林黛玉虽然只是作家的虚构人物,却使读者相信他和她的真实存在,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从“满纸荒唐言”中去体会“一把辛酸泪”。散文作家往往采用不在场的叙事策略,回避直说,他对外部世界的审美判断淹没在他所创造的审美世界中,淹没得越深越好。相反,诗是抒发体验的文学,它的审美视点是偏于音乐的。文善醒,诗善醉。诗遵从的是心灵化的体验方式,心灵化的审美选择与艺术思维。诗人的创作状态是“肉眼闭而心眼开”,得于心而忘于形。诗总是尽量去掉客观性,尽量增加主观性;诗总是尽量去掉可述性,尽量增加可感性。诗人的体验不是淹没在叙述里,而是把外部的客观世界吸收到、融化到主观的内心世界来,让它分解起来,提升起来,净化起来,然后直接说出来。冯博的诗可以作为这种诗学的又一个例证。

读冯博的诗,读者一定会被他的语言吸引。写“感”的诗歌语言绝对有别于写“事”的散文语言。宋代王安石把诗歌语言称为“诗家语”,我以为是智慧的。在散文作品的鉴赏中,读者了解了语言的意义后就跳过了语言,语言只具有功能性的意义。而在诗这里,语言本身就是读者的鉴赏内容,读者读诗就是在享受语言的诗美。诗的高低文野的标杆就在语言。

诗家语不是生硬制造的特殊语言,更不是一般的“口水”语言,它是诗人“借用”一般语言组成的诗的言说方式。一般语言一经进入这个方式就会发生质变:交际功能下降,抒情功能上升;辞典意义隐退,体验意味走出。作为艺术品的诗能否出现,最终取决于诗人将诗美体验告诉读者的言说方式。

因为每一遍的吟咏

都是一次新的借贷

和旧的偿还

——《夜读唐诗》

一句话

竟磕磕巴巴地

讲了几十年

——《同学会》

草丛间缓缓地升起了

受降的白蝴蝶

还有会唱歌的马头琴和百灵鸟

一起都做了

春天的俘虏

——《寸草》

这样的诗句随处可见,精炼,别致,美丽,富于乐感。用诗家语写诗,即便不分行,照样是诗啊!

我到泰国去,曼谷朋友要我写字,我写的“不可说”。这是佛家语,道出了禅的本质,其实也道出了诗的本质。

和禅一样,诗也是无言的沉默,无声的心绪,无形的体验,“情到深处,每说不出”,“欲辨已忘言”,“口闭则诗在,口开则诗亡”,一首诗的创作总是从“无”开始,从诗人的“忘言”开始。诗人在心灵世界漫游,诗美体验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诗是文学。禅不立文字,诗却必须立文字。诗人在“忘言”以后必须走向“寻言”,他必须以开口来传达沉默,必须以意象来呈现无形。也就是说,诗人的美学使命是言那无言,这是诗人永远面对的难题。从“忘言”到“寻言”,这是诗的生成过程。我记得英国诗人奥登在《染匠的手》里有一句话:“诗的最终规则的本质,乃是被唤起的情境与言语系统之间进行有辩证意味的斗争的结果。”诗家语就是这种斗争的结果。读者听到了冯博与言语系统搏斗的声音了吗?

听说冯博是学哲学的。除了诗,还有哲学著作。从柏拉图开始,诗与哲学的关系就是贯穿西方思想史的一个大纷争。这个纷争既复杂,又丰富。我这个搞诗学的,宁愿相信艾略特的说法:“诗与哲学是关于同一世界的不同语言。”

而且,在一些谈论诗的文体本质的文章里,我认为,诗与哲学是近邻,诗的深处是哲学。从哲学土壤长出的诗会更厚重更耐人咀嚼,冯博的诗不就是支持我的想法的证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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