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之旅(五题)
2020-12-23杨晓敏
杨晓敏
冬 季
你围在牛粪火旁,百无聊赖的样子。分配到西藏最偏远、海拔最高的哨卡,你难免怨天尤人,愁肠百结。白天兵看兵,夜晚数星星,这个叫“雪域孤岛”的地方,毫无生气可言,一簇簇疏落的草茎枯黄粗硬,辐射强烈紫外线的太阳朝升暮落,点缀着难捱的岁月。
你的思绪只是一条倒流的小河,两个月前的军校生活,让你濯足在倒映着鸟语花香的碧波里流连忘返。你不愿想象未来,面对现实生活你无法跨越心理上的障碍,编织出彩色的梦幻。就像被哨卡周围林立的皑皑雪峰困住一样,你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超越过去。
你懒洋洋地直起腰,被一阵阵吆喝声召唤出来。
士兵们在雪野里奔跑着,一派散兵游勇状。人群中间,跳跃着一头小兽,连续几天落雪,这只在哨卡周围时隐时现的红狐狸,终于耐不住饥寒,钻出来觅食了。哨兵一声呐喊,大伙儿出动了,偌大的雪野成为弱肉强食的场所……
你看见狐狸在一名士兵的怀中剧烈喘息着,肚腹起伏得厉害。大伙儿头上笼罩一团哈气,喊叫着围拢上来,露出胜利者的骄矜。
当时的直觉告诉你,它简直不是一头小兽,该是美的精灵呢!它的眼睛是幽怨的,蠕动的姿态是娇嗔的。红艳艳的毛皮多亮多柔软啊,仿佛一团火焰正在燃烧……
士兵们击鼓传花般传递着狐狸。
“郎格搞的?一挨它,手上的冻疮就消肿了。”
“我说川娃儿,别吹壳子啦,它可不是你整天装在衣袋里的那个细妹,有恁乖?”
刚从哨塔上跑来的是个新兵,脸早冻得裂开了花,嘴唇的血渍使他不敢大声说话。他把狐狸贴在脸颊上,贪婪地抚摩一会儿,说:“都说狐狸臊,我怎么会闻到甜丝丝的味道?”
你平静地望着这一切,多少觉得有点无聊,面部的肌肉不时抽搐几下,从心里对他们说,这大概是自我心理平衡在发挥作用,冬季太可怕了。
不知何时士兵们不做声了,只把目光齐刷刷地盯向你。那意思再令人明白不过地表达出来——杀掉狐狸,做条围巾什么的,让站岗的哨兵轮流戴它,或许对漫长而凛冽的冬季是一种有效的抗御。
四川兵从身上摸出一把刀,犹豫着递过来。
你看看刀,看看狐狸,脑海变幻出和氏璧、维纳斯以及军校池塘里的那只受伤的白天鹅之类的东西。当你充分意识到这种思维的不和谐不现实甚至离题太远时,你在短暂的沉默中,唤起了自己姗姗来迟的恻隐之心。
四川兵手中的刀捏不住了,落地时众人的目光倏地变得复杂。有人“哼”了一声,用脚把雪花踢得迷迷蒙蒙——对你这个哨卡最高长官的犹豫不决和不解人意,表示出极大的蔑视和不信任。
你的腮帮子鼓胀几下,吞咽一口唾液,弯腰从雪窝里抠出那把刀。你再一次抬起头来,大家依然无动于衷。你只好试试刀锋,左手抓过狐狸,把它构造精美的头颅向上一扳,用嘴吹开它脖颈上飘逸的柔毛,右手缓慢而沉稳地举起刀……
狐狸本能地痉挛起来,恐惧中闭上那美丽绝伦的双眼,悠长地哀鸣一声,悲戚之至。
士兵们似乎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几乎同一时刻,全扑上来,七八双粗糙的大手伸出来:“别……”
时间凝固了。脸上裂花的新兵,扑通一下跪在雪地上,抱住你的腿呜咽着说:“哨长,还是放走它吧,有它来这儿和我们做伴,哨卡不是少些寂寞、单调、枯燥,多些色彩吗?我……情愿每晚多站一班岗,也不要狐狸围脖……”
你的思绪变得明晰,沉重地呼出一口浊气,爱怜地抚摩几下新兵的头,心里说,你也教育了我。尔后大吼:“起来!”手一甩,刀“嗖”地飞出老远。
狐狸蜷曲雪地,试探着抖抖身子,小心翼翼地在士兵们中间逡巡起来,待大伙儿让开一条路,便腾跃着向雪野掠去。士兵们目送一团滚动的红色火焰,没入辽远。
你强烈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涅槃过后,和哨卡从此结下不解之缘了。
裸 浴
窗外投射进来柔和的光线,溟濛迷离。热气蒸腾起乳白色的雾状颗粒,充塞其间,人若隐若现。
军人长时间挺立于淋浴头下。滋滋有声的水线像音乐,溅落皮肤上令人痒酥酥的,从心灵深处轻微震颤,继而产生幻觉,产生愉悅欢畅的快感。五年了,他在那座连鹰也飞不上去的雪山哨所,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全身赤裸地站立片刻。每当巡逻回来,即使在牛粪火旁用热毛巾擦几下身子,也要把上半身与下半身分开进行。
感冒在西藏是个吓人的字眼。假若谁带着感冒到西藏来当兵,说不定几年后会带着感冒退伍回家。
又一遍打上肥皂。揉搓。洁白的皂沫把他粉刷一新。他想自己现在的这副模样,一定像一座活动的雪山,手指划过的滑腻肌肤是冰岩。他沉浸于既兴奋又疲倦的状态。
哗——雪山融化,显现出坚实的岩石。排长说他像大卫。全裸的男人体现无与伦比的雄性美。
握拳。双臂向上弯曲成90度。两腿下屈。昂首扩胸。他鼓足内力连续做完自编的健美体操,只见全身筋脉勃张,强健的男性电磁波似乎哗然扩散,凸起的肌肉与绷紧的骨骼显示出“业余登山运动员”沉静蕴含的力。胸肌、三角肌以及腹肌凝聚一团,富有弹性——一片有角有棱、波峰浪谷的山峦轮廓。
他曾在哨所里坚持雪地打拳,把两大块石头捆在木棍上练举重,以不懈的体育锻炼来延缓高原对青春残忍扼杀的速度。
在那偏僻荒漠的雪域里,只有银龙起舞的鹅毛大雪,只有铺天盖地的季风,只有灼人皮肤的强烈紫外线。他们的哨所就在界桩不远处,那地方海拔4900米,连空气里的氧气都不够吃。哨所每年有五个月的时间要到河里背冰化水吃。雪地拒绝“绿色植物”,连草也长不过八寸。过春节时,哨所会从200公里外的团部,弄来一些大葱或者胡萝卜……不过,牛粪火挺旺的。
他是五年来第一次从雪国里出来,看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繁华的地方,能在这么宽敞温暖的地方冲澡,他很高兴。
再换一种姿势。双手向上作力举千钧状。——记得有次在边境巡逻,他攀上峭壁,准备搜索山洞。人刚到洞口,闷雷一声咆哮,里面突然蹿出一头棕熊,居高临下扑来。他反应灵敏,见躲避不及便猛然横枪顶住熊掌。熊嗥呜呜,大嘴里喷出的唾沫溅了他一脸一身。
战友们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他的身体正好遮挡着熊的正面,无法开枪解围。山洞旁只能容下他一人,别人无法靠近。
人与熊僵持着。他的双臂酸疼,眼冒金星,丝毫不敢怠慢。二十多分钟过去了,他在自己的意志即将崩溃的瞬间,大吼着发出全身积蓄的能量,拼命向上一推,掉转枪口就是一梭子……
深呼吸——放松肌肉,一任柔情蜜意的水珠恣肆滑过。他想起遥远的哨所,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太幸福了。
限 度
无轨电车是闹市的宠儿,刚停稳,人们蜂拥而上,全失去等车时的矜持。
车厢挤得几乎要爆炸了。
军人最后上车,晃晃身子,舒一口气。
车终于启动。
军人刚抬起头准备买票,便撞上身前一位姑娘火辣辣的目光。他耸耸肩,莫名其妙,背紧贴着车门。姑娘愠怒了,说:“当兵的,规矩点。”那声音表示她厌恶极了。
唰——车上几十道目光利剑般射过来。他觉得浑身顿时冒起一层鸡皮疙瘩。“当兵的”,显然是说自己了。他最听不惯这种声调,见不得如此冷漠的眼神。瞧那姑娘,身子竹子般修长,脸盘鲜花般娇艳,超短裙,高胸脯,随着电车行驶中轻微的波动,挽在秀发上的蝴蝶结翩翩欲飞。多美呀,跟画报上的差不多,哨所的墙壁上就有一张。战友们在雪山上找不出适当比喻,就说她美得像牛粪火一样,令人感到温暖。军人忘记了眼下的处境,快活地打量起面前这个美丽的精灵,内心深处唤起一股久受压抑的青春欲望冲动。
“你——流氓!”精灵变成妖魔。只见姑娘纤腰扭动,素手一扬,樱口骤开,响亮的字眼和耳光合奏成绝美的乐章。
他一捂脸,天旋地转。
“哼,还不松手。”姑娘余怒未消,高傲地把头一偏,脑后的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竟从军人的胳膊下荡起。“原来是为这个!”他反而冷静了,沉默了足足半分钟,以极大毅力控制着几乎失衡的心理。突然,他猛地向一旁挤去,那力量大得惊人。人墙纷纷倾斜。——众人看到,那条漂亮的长辫子根本不是抓在军人手里,而是悬在空中荡悠着穿过军人的腋窝,辫梢紧紧地夹在门缝里。
嘘——满车哗然,口哨骤响。
姑娘惊呆,羞惭……鲜花枯萎了。
“对不起,同志,您……您也打我……耳光吧。”
军人下意识地揉揉发烫的面颊,两道寒光锋芒般刺向那惹人爱怜的俏丽人儿——她沮丧的面孔依然楚楚动人,双睫下垂,鼻尖渗出一层细碎的小汗珠,光洁柔润的脖颈上,似乎能看见血在肌肤下的血管里流动。透过薄如蝉翼的猩红短衫,两座隆起的丘峰在橙色的海绵乳罩里,不安分地颤动……战友们对墙壁上的画像是怎么说的,就冲咱中国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也得在雪山站岗……他咬咬牙,呼地抡起拳头。
人们目瞪口呆,姑娘恐惧得几乎畏缩了。这拳砸下来,不打扁她呀?定睛看时,拳头停在空中,正五指张开变成蒲扇,满掌老趼泛起,指甲凹陷,站在高处的人,惊讶地发现他那头黑发的头顶部位,已有一片不小的秃顶——这都是严重缺乏维生素造成的炎症——不好,那手掌落下来了,姑娘痛苦地闭上了泪眼,显得更加娇媚迷人。人们待要劝阻时,那手掌竟被控制得像慢镜头一般轻柔,军人因刚才剧烈抽搐显得生硬的面孔也变得极其温和,甚至夹杂着些许年轻人的羞涩,俊美的嘴角调皮一翘。这绝对是具有男子汉魅力的。蒲扇般飘落的大手,不,准确地说,是仅仅伸出一根拇指,在姑娘花朵般艳丽的脸颊上,轻轻滑抹一下……
仅此而已。
孩子的童话
我在边防团采访,几次遇到军务股杨参谋。都是河南人,塞外闻乡音,分外亲切。
5月份那次他邀我去他屋里坐,见到他正在探亲的妻子小王和女儿。小王招呼过后,便借微弱的烛光埋头织毛线。孩子不满四岁,名字叫杨杨,她胖乎乎的脸上,呈现出充分体现雪山紫外线辐射特征的“高原红”。我比杨参谋大一岁,按乡俗,他让杨杨叫我大伯。
暗淡的光线下,我总觉得杨杨的动作不太机敏,缺少孩童天真活泼的灵性。她跑来喊我“大伯”时,我甚至认定她的目光有些“迂”。她从我身旁跑到里屋。
伴随一阵咯咯的叫声,杨杨抱出一只大红公鸡,在阴影里玩耍起来。孩子幼小的心灵应该憧憬什么,我不得而知。她的小嘴巴呢喃着,一会儿把公鸡抱在怀里像搂个娃娃,一会儿放在胯下学骑马,竟也旁若无人,专心致志。
杨参谋有些伤感地说:“她娘儿俩来边防探亲,真委屈她们了。杨杨刚来时候根本不习惯,整天闹着要回去找奶奶。边防的情况你都看见了,总不能让孩子天天去看团部后面的那棵黑柳吧!儿童正是在玩耍中长见识的时期,我们这些边防兵能给她提供些什么呢?偶尔看上一场电影,孩子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半夜睡不着觉。过节时,我从牧民家里买来两只鸡,准备宰了吃。谁知才杀一只,杨杨看见了,又哭又闹地从我手中夺去另一只,搂住不放。也许是公鸡感谢杨杨的救命之恩吧,从此孩子笑,公鸡叫,家里才添了些欢乐气氛。平时除了她妈妈教她几个字外,就自己抱着鸡玩。”
小王抬起头来,我看见一双泪眼。
10月份我在边防又看到小杨杨。这次我顺便带去几个苹果,她和我親近多了。
“你叫啥名字?”我有意逗她玩。
“杨杨。”她把大公鸡放跑,边说边用铅笔把名字写在纸上。她偏过头悄悄地对我耳语:“大伯,我能认一百多个字,是妈妈教的。”
和我原来想象的正相反,她是很聪明的。
“你愿意回家吗?”
“可想啦。奶奶常给我买很多能吹的大气球,还买冰糕吃。”
孩子的生活里,又多了两个小伙伴。杨参谋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只小猫,一条小狗,它们加入大公鸡的行列,与小主人形影不离。
我采访结束返回拉萨那天,赶巧杨参谋的假期批下来,一家人搭上了我乘坐的北京吉普。上车时,夫妻俩连哄带骗,才没让孩子把小鸡小狗小猫一块儿带走。路途太遥远了,带上小动物实在太不方便。一路上,小杨杨左顾右盼,透过玻璃尽兴地审视着高原特有的原始环境。过渡船,翻雪山,越草原,我们始终听到她自言自语的童音在呢喃。
车到日喀则,正值秋风送爽、落叶飒飒的季节。小车刚停在招待所院内,小杨杨便惊喜地跳出来,歪斜地扑到一排大杨树下,弯下身子,用小手呼呼啦啦地拨弄起金黄的落叶来。神情是那样幸福,动作是那样深切,完全进入了久违的属于孩子的童话世界,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夕阳的金翅膀透过树林,一环环彩蝶般的光辉斑驳陆离,缭绕在孩子身上,洒在她弯着腰用小手轻扬的金色叶片上,构成一幅至纯至美的和谐画面。
我们怎么也喊不应她。
突然,小王哇一声哭了,捂着脸跑向车内。
我们几个男人都猛地怔住了,顿时觉得眼睛酸得厉害。
傍晚七点钟
傍晚七点钟,哨所照例开过晚饭。
副排长、老兵和新兵3个人,一溜儿钻出伙房,恹恹地站在了精气如剑的斜阳笼罩下。
新兵慵散地伸了个懒腰,抱怨说:“真没劲,要是在屋头,这时候肯定和我妈我爸看电视新闻了,这鬼地方……”他没说下文。
“得了,耐着点吧。”副排长眯长眼睛,望望硕大无朋的太阳,“要是我爹活着的话,我真应该给他搬把躺椅,放在葡萄架下,泡上一杯清茶,他喜欢这样。对他来说,萤火虫是演员,蚊子就是歌唱家。”他爹瘫痪好几年了。
“这么说……”老兵拧紧眉毛,怀疑地盯住他,“你爹当真死了?有多久了?果然你是个不孝子孙!”
副排长把手插进裤兜里揉搓一阵,又空手出来做了个摊开动作:“两个月前,连长在电话里告诉我爹病危的消息。当时排长接兵去了,你知道我无法要求退伍!”
“我没说你不是哨所的大功臣,可你是个不孝子孙!为了替你尽孝,你妹妹连大学都没敢报考!”
一只叮当作响的罐头盒,像只摇头摆尾的小狗,准确地旋落于他俩中间,新兵趋身过来嚷道:“别磨嘴皮子了,尽是废话,忠孝不能两全,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嘛,个人不作出点牺牲,谁会在你屋头挂个‘军属光荣?怪不得副排长这一会情绪不正常,原来是爹死了。人死不能复活,重要的是,别让自己的青春也烂在这屋。以后退伍,还得有强壮的身体建设‘四化呢,懂吗?”
副排长与老兵无语相对。他俩同年入伍,在这海拔 5000米的喜马拉雅山哨所,一块待了5年。
新兵用脚拨拉着罐头盒,按捺不住:“喂,世界屋脊上的国脚们,今天咱玩哪种?”
哨所坐落在西藏高原西南方向最偏僻的一隅。由于经纬度的关系,它和祖国内地每天保持着两个小时的时差。早晨天亮得晚,黄昏天暗得迟。加上高寒夜空星月闪烁的大气层,夕阳西坠之后,辽阔的雪山草原显得神秘莫测,犹如与世隔绝的外星一般。生活在这里的人,常会被这漫长的时光弄得手足无措、神经错乱,因为白天总是无止境地长,仿佛只有太阳神不歇息地在头上巡逻。倘若按夏时制作息的话,子夜零点时分,西天的峰峦背后,才会收尽它周围的亮斑。
接下来他们要玩的这种游戏,其实十分简单幼稚,听起来更使人兴味索然。哨所周围是相对平坦的高山台地,枯黄的杂草构成色彩单调的大甸子。每天吃剩的罐头盒被利用起来,充当着“足球”的角色。一种方法是,3个人大致横成一排向前推移,执球者可以随时踢向另外两人中的一位,接球者必须在球未停止滚动前用脚截住并重新踢出去。如果球路偏斜出大致规定的范围,算作违例。凡违犯规定者要接受惩罚,即在草地上翻一个跟头。第二种方法是,沿途中设有许多“大门”,3个人在拼抢中,踢进得多的为赢,否则受罚。每5个球一核算。假若他们踢的是制式足球,这些游戏本该是幼儿园孩子们的事。难度就在于他们踢的是罐头盒,不规则的形状带来许多制约,常因为球路刁钻古怪不尽如人意地改变方向逗得他们哭笑不得,一会儿捧腹一会儿争吵,或者为某一球的得失争论得面红耳赤。为踢出某些出人意料的技巧,又不遗余力地不断总结经验。几乎每天晚饭后,他们都在亢奋的情绪中,打发这孤独而寂寞的时光,宣泄尽年轻人剩余的精力。踢罐头盒是哨所为数不多的游乐中持续得最久的一种“传统保留节目”。
今天他们玩第一种方式。
“当——”新兵开球了,罐头盒一个漂亮的弧旋,直射老兵脚前。老兵丝毫不敢怠慢,左脚轻盈一挡,右脚跟进狠命一点,球紧贴地皮,像地鼠一样窜溜到副排长跟前。副排长起脚直射,谁知球一个鲤鱼打挺,斜着一个拐弯,他踢空了。副排长自认倒霉。他不情愿地翻了一个跟头。
老兵冷眼相视,说:“活该,谁让你不孝。”
副排长拍掉身上的草末,喉结上下蠕动几下,咽下一口唾液。紧接着他突然起脚,把罐头盒向老兵踢去,这球凶猛异常,本来可以使老兵猝不及防,可惜他踢得太偏了,超出了规定的距离。新兵判副排长违例。他只得又悻悻地翻了一个跟头。因看不惯老兵又一次瞥来的眼神,他便挖苦说:“其实,你比我更昧良心,让翠翠守活寡。”
几乎等于是致命一击,老兵的脸腾地红成酱色:“你,就你知道得多。”
“哼,不然你儿子也该4岁了。”
老兵语塞。他入伍时已21岁了,在他爹的恳求下,他和未婚妻翠翠领了登记证。在离开家乡的前一天,他爹又逼他和翠翠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他不愿回忆那个令人煎熬的新婚之夜。他怏怏地坐在椅子上,浮想联翩,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翠翠两腮泛红,含情脉脉,望着冷若冰霜的夫君,暗自流泪。直至红烛燃尽,雄鸡破晓,新人都未曾拥衾合欢。这时候,一阵锣鼓响,他知道该与故乡、亲人告别了,才猛地抹了抹眼,说:“翠翠,我这是对你好。”
趁老兵沉吟著,再介绍一下与踢球有关的事。踢球时,他们总是两手挺随便地插在裤兜里,就像街市里那些闲散在路两旁的游人一样。这时候,西斜的太阳极容易被几团立体感很强的云朵遮住,随着云朵的运动,灿烂的光线在厚薄不匀的云层下透出来,会呈现出各种艳丽的图案来。黄澄澄的暖人,红艳艳的刺激,灰赭色的让人费心猜疑,总之,边境上的确每天都有一个令人愉快的黄昏。他们踢球时极少说话,因为住所一个专用词汇,都被重复来重复去,听到它们,只会让人感到一阵腻味而不能容忍。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开尊口,否则,他们宁愿用眼神和面部肌肉来表达某些意思。然而在踢球时,他们都从不马虎,劲射时腮帮鼓胀,斜勾时潇洒从容,绝不亚于球星贝利当年练球时的认真劲儿。罐头盒一路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宛如天庭里迷人的音乐,在大自然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怡然自得地鸣奏销魂幻想曲。他们酷似绿色精灵般地跳跃着,舞蹈着,使亘古不变的雪山莽原不再寂寞,不再死气沉沉,昭示和复活出旺盛的生命力。
新兵“啪”的一脚踩住老兵踢来的球,先自认受罚,翻过一个跟头后,似乎对副排长刚才的话若有所悟,抬头望老兵:“你真的那么憨,连关在屋头的新媳妇都没敢沾边?”
看来不说不行,老兵恼了:“我憨又怎么样,哪像你这个解放型的城市兵,早早地把自个儿未婚妻的封条给揭了。”
新兵面不改色:“别打岔,翠翠是你老婆。”
“咱这儿是什么地方,是哨所,是边境线。入伍那天换军装,一领到大头鞋毛皮鞋,我就知道要到这地方来。从俺家到成都都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从成都到拉萨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从拉萨到哨所还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咱西藏兵有旦夕祸福,我不能图一夜痛快,误了翠翠终身。”
“你别说得那么玄乎。”
“玄乎?去年李老兵是为何死的?还不是得了个急性阑尾炎,没抬到团卫生所就完了!还有程排长,如果这里条件好,早点能检查出来,也不至于让肝癌到了晚期还认为是肚子疼。”
“不过,领过登记证跟结婚不一样?你别恼,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翠翠还不是个‘二婚头寡妇?”
“浑蛋,翠翠是清白身子,我真的死了,她仍然可以以黄花闺女的名义另找对象。”
新兵又揶揄说:“我还是不信,谁能证明你这个馋猫没吃腥?”
“我死了,难道连妇产科的人也都会死光吗?”
沉默不语的副排长上来拍拍新兵的肩膀,说:“你不懂,他说的都是真的。是我不该提这个话头。在我们家乡,一个黄花闺女比一马车寡妇都值钱。他这样做,或许……是对的,尽管对翠翠来说,太残忍了点。当兵的,尤其是咱们在西藏,应该想复杂些。”
“那你干吗还多此一举?领一张纸占住翠翠?”新兵还是不饶。
这话把老兵问住了。是啊,为什么……多此一举?压根儿把翠翠当作姐姐多好。她爹与我爹在逃荒要饭、患难相交,她爹临终托孤,我爹能不答应吗?多好的翠翠呀,长得好,心眼儿好,谁不夸是方圆十里八里的一枝花呢?她还比我大两岁哩,和她一样大的姑娘,孩子都该上学了,可我……真对不住她。
“踢吧!”老兵狰狞着面孔叫道,新兵再不敢饶舌。由于老兵神不守舍,踢球接球频频失误,只好连续受罚。到目的地时,他已经翻了18个跟头中的13个,沾得一身都是草屑。最后,新兵一脚劲射,罐头盒完成了使命。
殘阳跌到西山凹中。
副排长和老兵各自仰面卧在草地上,诸多心事,此时仿佛也荡然无存。
尔后他们坐起来小憩。山那边透来些许凉意,这是风头。
“我们天天踢来踢去,连个喝彩的观众都没有,真没劲,我的表情和动作太浪费了。”
“哎,都说城市兵脑瓜儿灵活,我看跟猪的思维差不多。”
“你别伺机报复,说你在洞房里当缩头乌龟的是副排长,不是我这个新兵。”
“我从不欺负新兵蛋子,可你说这里没观众,说明你并不聪明。”
“是没观众嘛。”
“我说有!”
“在哪儿?”
老兵伸手指着暮色苍茫中的层峦叠嶂,表情有些神圣:“是它们,大山是观众。”
“那,那太阳准该是裁判呢!”
老兵赞许地冲新兵笑笑。
“可惜它们都不会说话呀!”副排长盯着远方,动情地接过话头:“它们是不会说话,只是无声的观众和裁判。沉默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它们信任我们这些边塞哨兵,是朝夕相处的朋友,你慢慢会对它们产生感情的。”
西山凹依然升腾着一派亮光,和黎明前的鱼肚白差不多。
新兵说:“喂,副排长,老兵,你们说,我在这里看不到电视,听不见歌声,不能跳舞,没有姑娘,这么稀里糊涂地待上几年,会不会变得像你们一样傻气?”
他俩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僵硬,尔后又迅速地打量一眼对方,像新认识似的。副排长说:“你真的认为我们傻吗?”
新兵天真地点点头,默认了。
老兵嘴角一阵抽搐,暗示出一种骄矜:“小子,听着,过几年到成都,要当心,别让人家把你装到夜壶里,还以为是天阴了呢。”他用地道的中原话骂他。新兵愕然,似懂非懂。
他们开始做最后一项工作,摆罐头盒。这一带有一堆一堆的罐头盒。他们每次把踢来的罐头盒摞在一起,叠成金字塔形状。尽管呼啸的山风一夜间又将金字塔吹翻,但第二天又被重新摞起。今天,刚好摆出一个塔顶,煞是好看。
雪山上流下来一条小溪,宛如摆动的乳白色带子。朦胧中,可以看到野兔从水边欢蹦着上山了。稍远的水上游,几只饱食的黄羊卧在那里,只把头微微昂起。
他们照例在溪水旁抹了一把脸,仰头望哨所,远远的,哨塔只有罐头盒垒起来的金字塔那么大。
西天不再有亮斑。新兵看看表,时间刚好是23点整。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