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时尚之春”:服装改革在上海的开展(1955-1957)*
2020-12-23耿春晓崔韩颖
耿春晓 崔韩颖
内容提要服装改革是人们对革命时尚的反思、探讨与改进,就上海而言,它主要在“社会”和“国家”两个领域开展。舆论与日常着装构成服装改革的“社会”层面,政府部门的改革措施则是“国家”着装实践在地方的展现。社会舆论试图突破阶级思维的束缚,却落入构建阶级美的窠臼;群众的日常着装因“过度”追求美观而导致国家干预,着装秩序出现。上海创造性地实践了国家政策,既扩大了着装主体的阶层和性别,又试图平衡节约与美之间的内在张力。虽然此次改革以失败告终,然而舆论、群众日常参与和改革措施体现了国家与社会之间紧张与融合的双重面相,呈现了计划经济体制下着装时尚的另类探索。
关键词服装改革上海社会国家着装
〔中图分类号〕K2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20)12-0101-10
“着装”既是个人的行为选择,也体现了社会的文化趋向。“着装”涉及到穿什么、如何穿的问题,其本质是一个动态性实践过程。学界对服装的探讨方兴未艾,尤其是涉及到服装样式的研究,然而将此问题引入具体的历史环境中,探讨其动态性的生成机制则比较少见。①总体而言,着装作为日常生活方式深深地被嵌入时尚、生产、身体甚至是权力规训的范畴之内。
1949年以后西式的着装如穿旗袍、西装等均被认为是资本主义生活方式,与此同时以干部服(即制服)②为代表的革命服饰时尚逐渐兴起。1955年的中国曾出现一场服装改革,③这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国家与社会重新构建社会主义着装时尚的尝试。然而在1949年之前便素有“东方巴黎”之称的上海并未在有关服装改革的研究中获得足够关注,④上海服装改革的开展既是社会主义地方性的体现,又是重新探究社会主义摩登时尚的有效途径。在本文中笔者将服装改革看成是动态的着装实践过程,以上海为中心考察服装改革如何开展,即面对革
* 基金项目:东华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民国时期上海女性群体参政问题研究”(20D111602);东华大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研究基地项目(19D111605)
① 关于此方面的研究成果有罗苏文:《论清末上海都市女装的演变(1880-1910)》,游鉴明主编:《无声之声Ⅱ:近代中国的妇女与社会(1600-1950)》,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3年;陈蕴茜:《身体政治:国家权力与民国中山装的流行》,《学术月刊》2007年第9期;Antonia Finnane, Changing Clothes in China: Fashion, History, Natio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pp.201~226;张弛:《“美化服装”运动(1955-1957)探析——以北京地区为例》,《史林》2013年第3期;董倩:《阶级与审美之间的集体选择——《新民晚报》与社会主义社会初期上海的着装时尚》,《上海文化》2016年第4期。
② 主要有中山装、列宁服、人民装等服饰,几种服装之间样式相近。人民装是中山装的别称或者变体,两者仅有细节差别,如人民装的口袋工艺简易。列宁装则是女式制服,西式大驳领,右衽双排扣(也有左衽),腰间束腰带,三或两只挖袋,胸前口袋或有或无,腰旁有两只斜插袋。此类服装也常常被百姓们统而划之地成为“干部服”或“制服”。详见袁仄、胡月:《百年衣裳20世纪中国服装流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263~273页。
③ 关于此次运动的名称并不统一,有学者称之为“美化服装”运动;有学者则将其称为“花衣服”运动。其实它不仅仅是涉及服装样式、颜色的变化,更是与生活方式、思想、政治风气紧密相关,故而笔者认为“服装改革”一词更为恰当。
④ 专门论述这一问题的研究并不多,笔者仅见安东篱(Antonia Finnane)、张弛、董倩的文章有过专门探讨。安东篱对改革的兴起和失败做了总体性的论述,未有地域化的视角;张弛是以北京为例从美学角度研究服装改革的兴起与失败;董倩集中于分析《新民晚报》的话语,从而探究20世纪50年代的着装时尚;然而三人在使用资料方面过于集中在报刊,缺少对未刊档案的运用,导致她们忽视了政府有关部门在服装改革中采取的推动措施,亦缺少国家权力引导服装改革的探讨。
命文化的裹挟、物质需求的增长,上海的地方社会和政府如何参与服饰变革,并試图创造社会主义的着装时尚。这将为我们重新认识传统社会主义的时尚遗产提供一种可能,同时也可为探讨20世纪50年代中期国家与社会的关系提供一些思考。
一、突破革命时尚的制约:服装改革的兴起
1949年以后,干部服成为新的着装时尚,是各群体热衷的选择。“随着解放军进城带来了各种革命的新风气,女同志在多年的战斗环境中形成的英武利落的新姿态,也就成为一般妇女欣羡的典型。因而在城市里的女干部、女工、女学生、女教员都纷纷效仿穿上长裤制服,逐渐连家庭妇女也都把旗袍收起了;农村里的姑娘们也以穿一套制服为荣”。郁风:《今天的妇女服装问题》,《新民报晚刊》1955年4月9日,第6版。有报道称,松江省双城县姓徐的农民订婚时,女方家长向他开的彩礼清单中就包括单梜棉干部服各一套。《各地仍然存在罪恶的封建婚姻制度》,《文汇报》1953年2月10日,第2版。可见干部服流行范围普及到社会各阶层,“无论是家庭主妇、农村妇女,甚至连小学生也有不少穿上了制服”。张琴秋:《谈谈服装问题》,《新观察》1955年第11期。
不同服装样式产生于不同的政治文化背景,干部服是革命文化蔓延至时尚领域的产物。“1949年以后革命文化借助国家力量, 以一种风行草偃之势迅速地从一种局部的、边缘的和地区性的文化变为统领全中国的主流文化”。周武:《革命文化的兴起与都市文化的衍变——以上海为中心》,《社会科学》2009年第10期。然而干部服的流行不免带有过激倾向,这与当时的政治气氛紧密相关。“着装”成为政治立场的象征,被认为与道德、政治意识紧紧相关。林·亨特曾言:“服装,作为外观的表现形式,是界定革命实践的重要方面。”[美]林·亨特:《法国大革命中的政治、文化和阶级》,汪珍珠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95页。干部服饰产生于艰苦的革命斗争年代,蕴含着“平等”“节俭”等积极含义,身着干部服可以表达身份与立场的进步;与之相反,穿着西式服装则会受到限制与嘲笑。1950年上海曾流行一种美国风格的高领女式服装,此种女装便被揶揄成“硬同自己开玩笑的女性服装”和“螳螂装”,因为服装的领部较高,又被戏称为“不堪回首”。《如此疲乏如此唱 美国低调美国风》,《新民报晚刊》1950年7月18日,第2版。西服因是富裕阶层的西派人士的着装,被看作是“非一般购买力所及的衣服”,身着西服被嘲讽为“先天下之乐而乐”的行为。张牙:《我穿了三天漂亮西服》,《新民报晚刊》1951年11月12日,第2版。
隐性的强制性着装规范给人在阶级、道德、心理层面造成了障碍和不适。出身小资产阶级的上海市民很矛盾,不穿制服怕被认为是作风有问题,穿制服又怕被认成是干部,伤了干部的尊严。有人講道:“每天下班后回家再要出去,就要思想斗争一番。我是有点怕制服的限制。可是又怕左邻右舍背后唧唧喳喳:‘伊拉也一样,下了班换上西装去跳舞的”。“有时候制服洗了,只好穿便服,可是见人就先声明:‘制服洗了,制服洗了。其实没人问我,只是我心虚罢了。”李廷:《我穿了制服》,《文汇报》1950年7月3日,第4版。不过追求美丽是人的内在需求,社会上由此出现了“都想穿花服,而且很想,但又不敢穿”的情况。《青年团上海市人民政府机关工作委员会服装座谈会会议记录》(1956年3月6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12-2-765-1880。上海医药公司第一商店的员工写信给报纸说道:“往往做了一件漂亮衣服,只敢在星期天穿,平常就罩上一件蓝布衫,在表面上调和了这种矛盾”。姜征巩:《有权利打扮得漂亮些》,《新民报晚刊》1956年3月2日,第4版。这种需要靠调和才能满足爱美心理的人并不在少数。为了满足美丽的欲望,又避免被“误解”,社会上曾出现穿花袜子的现象,每次做广播体操第二套第三节踢腿运动时,“只见前后左右,同时有近百只五色缤纷的脚飞舞起来。这些都是平时掩藏在蓝色裤脚管下、被打扮得花花绿绿、穿着各色花袜的脚。”慧中:《从花袜子说起》,《新民报晚刊》1955年4月24日,第6版。
较为单一的革命时尚受制于棉花的产量,1953、1954年的棉花收成不足,人均棉花产量比国民经济恢复时的1952年少。1952年人均棉花产量为4.6斤,1953年为4.0斤,1954年为3.6斤。详见国家统计局编:《中国统计年鉴 1983》,中国统计出版社,1983年,第184页。纺织品的生产未能扩大到与人口增长相匹配。Antonia Finnane, Changing Clothes in China: Fashion, History, Natio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p.206.城市与农村之间的布匹消费差距大。为顾及农村的布匹消费需求,政府提倡城市居民要注意节约棉布,穿旧衣,少作一些新衣,“改变男女老少一律都穿蓝布制服的习惯”。《贯彻棉布统购统销和棉花统购的政策》,《人民日报》1954年9月17日,第1版。中央政府从节约角度出发鼓励城市居民着装多样化,可见布匹的短缺促使服装改革成为可能。
1955年3月,北京《新观察》杂志社邀请文艺界人士及团中央、全国总工会的代表召开服装问题座谈会,会上批驳了干部服的缺点,提倡多元化的服饰。从经济方面说,穿制服并不是一个实惠的选择,有人只穿干部服,“旧衣服都快放坏,也不愿意拿出来穿”,⑦⑧⑩《我们的服装需要改变吗?——服装问题座谈会记录》,《新观察》1955年第8期。这无疑造成了浪费。制服并不省料,“作一身制服需要一丈五尺布,而做旗袍呢,同样多的布却可以做两件。同时花布比蓝布便宜,穿花布旗袍既省布又省钱”。肖玲:《一件花旗袍引起的风波》,《中国妇女》1956年第4期。做制服也浪费染料,蓝色制服所需要的阴丹士林是进口货,每年要消耗很多外汇。⑦除此之外,制服单调的颜色和样式还容易引起男女不分。外宾对中国的服装样式、颜色很有意见,“他们还感觉到走在街上好像看不见女同志,因为现在男女都穿得一样,如果不看脸简直分不出男女。”⑧因此有人提出着装要男女有别,“女孩子最好是多穿花色布。男人可以穿制服也可穿西服,颜色也可多些。”张琴秋:《谈谈服装问题》,《新观察》1955年第11期。除以上两点外,制服的实用性也有限,根本不适合田野劳动。农民穿制服后“下地一劳动,腋下的腺(应为线,引者注)就裂开,袖子幌里幌(应为晃,引者注)当地挂着,扣子也掉了”。⑩《新观察》成为服装改革的鸣笛之地,参与座谈会的人身份多重,既有作家、画家、记者也有官员,参加的代表人物有作家艾青、画家郁风和张仃、记者戈扬、全国妇联副主席总工会女工部部长杨之华等人。可见改革的发轫既有官方的认同,也得到了文化界的支持。座谈会有力地批判与反思了着装单一化的现象,点破了着装时尚存在的问题,服装改革应运而生。
二、舆论、日常着装与着装秩序的生成
服装改革的兴起给人们自由表达着装理念提供了宽松的舆论环境。怎样改革,成为人们的关注点。舆论报道亦显得活跃,成为民众参与着装时尚的重要方式,呈现了她(他)们对时尚美的追求。不过当社会的表达超越限定时,国家会对其进行引导和统合。
1.沪上舆论——建立“无产阶级的美”
解放后上海有三家主要报纸《新民报晚刊》(1958年4月1日改名为《新民晚报》)、《文汇报》和《解放日报》,三家报纸不同程度地关注了服装改进问题,尤以《新民报晚刊》的评论和呼吁更为大胆和犀利,切中时弊。《新民报晚刊》在1953年后的编辑方针是“以开展和提高市民文化生活为主,报道市区建设为辅”,在1956年的新闻改革中又增加了新闻报道的“时效性”“地方性”“娱乐性”,详见 《上海新闻志》编纂委员会编:《上海新闻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年,第210~211页。《新观察》提出的干部服的缺点在上海报界亦有回响。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赖少其便公开表明穿着制服“不仅花钱多,而且不美观也不方便”。赖少其:《让劳动人民打扮得漂亮些》,《解放日报》1956年1月7日,第3版。然而沪上舆情不只是亦步亦趋地批判干部服,更有自身的探讨特色。
阶级立场总是与着装相联,成为着装方式多样化的障碍。这使得很多人不敢去追求更为多样化的服饰,1949年以后新中国的社会基础已经发生变化,所以有人主张“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区分不同种类的美,用“阶级”的观点去打破“阶级”思维的束缚。
林放即著名报人赵超构,曾任《新民报》社长、总编辑,1951年4月启用笔名林放。详见富晓春:《报人赵超构》,文汇出版社,2017年,第394~395页。批判了“要妇女打扮得漂亮,就是把妇女当玩物看待,就是资产阶级对妇女的观点”,在旧社会里存在着“女为悦己者容”的现象,但是社会本质已经改变,“把女人作为玩物的侮辱女性的社会基础根本已不存在了”。林放:《服装的“公式化”》,《新民报晚刊》1956年2月9日,第1版。他认为“爱美是人的天性”,世界上存在两种美:“资产阶级的美”和“无产阶级的美”。由于阶级结构的存在,资产阶级将劳动人民创造的美占为己有,“而劳动人民则因为贫困劳累,没有条件来满足自己的爱美的要求,也没有心情来欣赏文化艺术,他们爱美的天性受到长期的压制”。随着新社会的形成,阶级结构发生变化,关于美的观点也要改变。要鉴别不同的美是很重要的,这便需要培养审美能力。
审美教育中的重要内容就是批判资产阶级的审美观点,“只有社会先进阶级和劳动人民的审美观点才是健康的、真实的”,审美能力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人们在革命斗争中培养起来的。“因为先进阶级和劳动人民的活动(发展生产和对衰朽阶级进行斗争等)是革命的实践,所以便善于通过美的形象‘看见生活的本质。”冯契:《谈美》,《文汇报》1956年4月14日,第3版。劳动人民的爱美跟资产阶级的爱美不可以同等而论,资产阶级评判服装是从值多少钱来看,“这是一种病态的‘美,庸俗的‘美,腐朽的‘美。这种‘美在实质上是丑恶的”。⑦林放:《“爱美”的界线》,《新民报晚刊》1956年3月19日,第1版。劳动阶级的美的合理性来自“无剥削的劳动”,是革命的产物。生活中人们要划清资产阶级妇女的浮华修饰同劳动人民的爱美生活的界线。上海市工联女工部的吴之佩从劳动者的身份出发,赋予了美丽以正当性,认为“按照自己的经济条件,拿自己的劳动所得,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任何人都不应该妄加指责”。吴之佩:《把花衣裳从箱子底里解放出来!》,《新民报晚刊》1956年3月2日,第4版。无剥削的劳动确立了无产阶级劳动的合法性,从而使“打扮”成为劳动者的权利。以阶级区分美,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美进行对立,从道德层面上批判资产阶级美的不合理性成为突破政治意识禁锢穿着的重要思维方式。
除从个人角度出发外,人们还会将穿着与社会主义生活相联系,放入新中国建设中考虑,当时三大改造进行到最后阶段,巩固政权的任务即将完成,有人认为着装的单调与社会主义并不匹配,无法表现崭新的社会形态中劳动人民的真实生活。有人反问道:“劳动妇女以自己的劳动收入,在不脱离经济、实用的条件下打扮得美观一些,又不会为了打扮而影响生产,这样,不正足以表现劳动生活的愉快和劳动人民文化生活的多采(应为彩,引者注)吗?”林放:《拿掉这些大帽子》,《新民报晚刊》1956年2月10日,第1版。
服装改革提倡适合劳动生产、符合经济水平、又能体现新中国劳动人民愉快生活的社会主义时尚。“只要根据这三个标准,那末(应为么,引者注)我们的爱美,我们的新式服装,就决不会跟资产阶级的癖好混淆起来。”⑦建立社会主义的美来源于阶级结构的变化,“美”始终是在经济的范畴内提倡的,是符合劳动人民生活方式的“美观”。
由上可知,舆论的探讨集中在以劳动来确立“美”,试图通过建立无产阶级的美打破“阶级”思维的束缚,但这却仍然落入了阶级思维的窠臼。此时关于无产阶级的“美”的讨论还是浅显的、初步的,并未有具体的系统的实施步骤,在日常生活中理解和实践美往往会与上述提倡产生一定的“偏差”,而这种“偏差”则会引起一定的干预和引导。
2.日常着装实践与秩序的生成
服装改革兴起后,有人提倡要以节约为原则,“不要因为改变服装而今天穿红、明天着绿的大置新衣裳,而造成生活上的巨大浪费……应该是‘有
啥着啥。”从善:《有啥着啥》,《新民报晚刊》1955年4月2日,第6版。然而随着改革的进行,人民愈发注重服装样式和颜色的多样化。
人们对美的日常实践体现在如何穿着更美丽,即“如何用审美的眼光来考虑真正适合自己年龄和身材的服装。同时,对于色彩的调配,身份的姿态等等都要注意,这样才能真正达到健康、美观、大方的条件。”何振志:《要打扮得健康、美观、大方》,《新民报晚刊》1956年2月29日,第2版。《新民报晚刊》从1956年起经常刊载绘制的新式服装图样,指导穿着搭配。1956年3月上海举行妇女儿童服装展览会,制定了三百种新的服装样式。筹备处召开扩大会议时明确提出“服装以美观、适用、经济为原则”,《妇女儿童服装展览会加紧进行筹备工作》,《新民报晚刊》1956年2月17日,第2版。 “美观”被放置于原则之首,成为了服装展览会的首要目标。为了纪念妇女节,“响应美化妇女服装的号召”,中国花纱布公司上海采购供应站和上海市棉花公司的女职工还将漂亮衣服从箱子里翻出来穿,有的人还特地买了最时新的花布赶做了新衣裳。《街上出现了一支美丽队伍》,《新民报晚刊》1956年3月8日,第1版。邑庙区中心小学全校30多位女教师在“妇女节”穿上了花衣服,“40多岁的女工委员周宝芬,因为花衣服来不及做,临时买了一条花手绢插在上衣口袋里,表示以后要穿漂亮衣服的决心,她还擦上一点口红和脂粉”。《“三八”妇女节在邑庙区中心小学》,《文汇报》1956年3月10日,第1版。当时便有漫画反映人们追求美观的迫切心情,图2中身着干部服的女性与穿着旗袍、花裙子的女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女性遮掩对花裙子的渴望与迫不及待穿上它亦形成了鮮明的对比。
当美观原则落实到现实生活中时,人们将实践“无产阶级的美”理解为注重外表的美观,追求服饰的新颖。人们追求美观致使“社会上灰蓝色的服装风气有所扭转,由颜色单调转变到丰富多彩,由男女不分的式样转变到多种多样”。1956年第二个季度上海连衫裙占整个服装的销售量从20%上升到80%。新成区培罗蒙8月承制西装78套,较去年同期增加将近九倍。黄浦区裕昌祥西服店同年二季度销售毛料比去年同期上升44.2%,男式春秋装今年二季度销售403件。上海市服装公司关于《上海市场变化的情况汇报(草稿)》(1956年9月19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123-3-139-111。
面对群众的“换衣风潮”,地方政府和中央宣传部制定相应的原则予以规范和引导,使其“有度”,1956年3月31日青年团与上海市第三商业局委员会组织部等单位下发联合通知,强调改进服装应当符合经济、实用、美观的原则,“反对铺张浪费和离开现实的生活水平,而盲目追求豪华奢侈,以及勉强别人爱好等现象”。《青年团上海市第三商业局委员会组织部、上海市民主妇女联合会、上海市工会联合会等关于改进妇女和儿童服装问题的联合通知》(1956年3月31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122-2-492-29。
1956年4月19日中共中央宣传部正式下发文件,1956年4月19日通知的主送机关排列第一位的便是上海局。 肯定了服装改革的必要性,主张要完整地宣传“经济、适用和在可能条件下美观”的原则,并声明“不要片面地强调美观和打扮,防止给人民群众以一种错误的引导,即追求生活享受和生活小节,而不去注意国家和个人在政治上的发展”。在当时看来,美观是视觉享受,很容易被划入享乐主义的误区,要保持经济与美之间的平衡。原本在舆论中出现的“三原则”被重新排序和限定,以经济为第一原则是不可逾越的范围,美观反而成为“注脚”。
针对有些媒体“缺乏分寸”讽刺干部服,宣传部明确表示“‘对干部服以及穿‘干部服的人,不应讽刺和攻击”。《中央宣传部关于印发改进服装问题的宣传问题向中央的报告的通知》(1956年4月19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A22-2-428-39。中央层面更愿意让服装的改进成为一种自由的、无强迫性的改革。正如《人民日报》所言“新的、更适用的、美观的服装样式应该提倡,但对于穿旧‘干部服,也应该听其自愿”。《对服装问题也要采取分析的态度》,《人民日报》1956年4月17日,第3版。
“着装秩序”规范了社会层面的参与,政府试图把握服装改革的方向和力度。此后社会舆论的激进话语转向温和,报刊更倾向于呈现服装样式的设计和生产,关于着装的价值评判话语逐渐减少,而这体现了国家权力规训与地方社会舆论之间的某种张力,亦是地方社会被国家统合的体现。“着装秩序”是国家规定的改革方向,改革的具体措施是由地方管理部门推动的,并无具体的“章法”。
三、地方管理部门的实践
报刊的探讨和群众的日常着装构成了上海“社会”层面的参与,而采取有力的措施深入推进改革则需要政府由上至下的努力。上海的改革措施的实质是国家权力意志在地方层面的体现。纵观改革,中央并没有采取有计划有步骤的方案推进,而是希望各地方部门缓慢地改变着装的风气,要“强调服装问题完全是人民的生活爱好问题,服装的改进完全由各人自愿,不要形成一个突击运动,更不要把服装问题说成是一个政治问题”, 《中央宣传部关于印发改进服装问题的宣传问题向中央的报告的通知》(1956年4月19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A22-2-428-39。中央层面有意将服装与政治松绑,这使得地方政府处理服装问题时更温和,同时也预示了改革措施具有试探性。上海对服装改革的推进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管理部门采取相关措施扩大了着装主体;二、为保持节约与美之间的平衡,服装部门发展旧衣改制业务,试图建立节约美的时尚。
1.扩大着装时尚的主体范围
政府着装理念的变化直接促使服装机构的设置产生变化,时装便是最明显的一例。时装最初指的是女式的西式服装,其行业形成于20世纪20年代,随着租界的繁荣,外侨中的妇女以及新女性增多,时装业才应时兴起。周天编:《上海裁缝》,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16年,第11页。建国初,因时装具有西化色彩,又形式多变,与俭朴风氣不符,被认为是奇装异服,“不伦不类”,栖君:《短皮袄》,《新民报晚刊》1952年2月3日,第3版。女性穿上高领时装便被嘲讽为“像是久囚出狱,忽见阳光,反而会感到不习惯的,仍然想主意要在自己身上加一些束缚”。阿丁:《略论高领·马褂式,等等》,《新民报晚刊》1951年4月17日,第2版。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时装的需求在慢慢增强,管理部门的认知也发生了变化。
1954年上海呢绒的销售量比1952年增加了395%,刘宝康:《为消费者服务》,《人民画报》1955年第6期。人们对衣料的需求不再是简单的棉布,上海市第一百货商店敏锐地察觉到了市场的变化,看到了时装销售商机,提议“代顾客定制绸呢服装,以符合群众要求”,《中国百货公司上海市公司关于第一百货商店筹设时装部的报告》(1954年),上海档案馆藏,档号:B123-2-865-79。筹设男女时装部。这项建议得到了中国百货公司上海市公司中国百货公司上海市公司1950年5月成立,改组于上海市日用品公司,负责上海市内的百货商品批发、零售和行业管理。的认可和支持,三次向上海市第一商业局建议此事,然而商业局却认为筹设服装部“并不是符合广大劳动人民需要”,以第一百货商店对情况不熟悉,将此否决。《上海市人民政府商业局关于中国百货公司上海市公司第一百货商店时装部暂缓设立的批复》(1954年),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123-2-865-86。百货公司和商业局所着眼的服装受众群体是不一样的,时装具有潮流性,讲求的是样式新颖;绸呢服装较高档,不属于工农可承受的消费范围。百货公司和商店认为时装商店的设置符合“群众要求”,着装主体较宽泛,而商业局则认为时装不符合“广大劳动人民需要”,和工农阶层并无关。商业局关心的是设置时装部应该“如何对私改造”,然而中国百货公司上海市公司答非所问只是回应“俟结合对私改造再行逐步扩大”。《中国百货公司上海市公司关于第一百货商店时装部从小规模开办的报告》(1954年9月30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123-2-865-84。由此可见,未能凸显社会主义改造的特色,突出工农群体的利益需求是此提议未被采纳的关键。
1955年中国百货公司上海市公司意识到服装样式创新的必要性,提出成立童装时装式样研究设计小组,“可以使该项业务由国营掌握领导起来”,从而使公司更好地领导市场和为居民服务,《中国百货公司上海市公司关于拟成立童装时装式样研究小组的情况报告》(1955年6月7日),上海档案馆藏,档号:B123-2-1516-34。这次商业局同意了这个建议。仅仅一年时间,时装这一具有西方都市文化含义的服饰便因社会主义改造的契机受到上海政府日用品采购供应最高部门的“青睐”。1956年8月专营时装的国营南京路时装商店正式成立,此时管理部门对时装已“全然接纳”,接受时装同时意味着要改造它,突出社会主义的特色,使工农普通群众成为时装的购买者。南京路时装商店的供应对象主要是工厂工人,机关干部及外华来宾。《上海市服装公司关于所属南京路时装商店增设男式服装经营的报告》 (1957年2月6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123-3-1184-59。在上海时装成为普通工人的选购对象,样式虽较为简单,但颜色已经多样化,如下图所示:
为了“使服装样式能有正确的发展”,《本市将举行妇女儿童服装展览会》,《新民报晚刊》1956年1月31日,第2版。妇女儿童服装展览会新设计的300种服装中有40多种工作服不仅可供一般女干部穿,还有特别为女公民、女拖拉机手、重工业和轻工业女工人等女性工作者设计的新式工作服。《妇女儿童服装展览会筹备工作加紧进行 300种新设计的服装开始裁制》,《新民报晚刊》1956年2月29日,第2版。展览会着眼于普通的劳动妇女,将工农群体纳入社会主义时尚之中,女性和职业相联系,突出了“劳动”在服装设计中的重要性,女性走入社会生产的价值被凸显出来。原本由城市有产阶级所享受的时装开始面向普通群众,着装主体的阶级由上向下地扩展更符合阶级平等的含义。
随着普通群众被纳入时装主体的范畴,服装改革亦面临着性别问题。青年团上海市宣传部将妇女作为改进着装问题的对象,明确规定“向广大妇女群众进行美化服装的宣传”,《青年团、上海市第三商业局委员会组织部、上海市民主妇女联合会、上海市工會联合会等关于改进妇女和儿童服装问题的联合通知》(1956年3月31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122-2-492-29。期望“女同志要起积极作用,要自己打扒(应为“扮”,引者注)自己,大胆带头”,《青年团、上海市人民政府机关工作委员会服装座谈会会议记录》(1956年3月6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12-2-765-188。因为在改革中一直存在着对穿着制服造成“性别混乱”的恐惧:
穿着制服对女性来说意味着“女扮男装”,被看作是跨越性别界限的方式。花木兰、祝英台的“女扮男装”均可找到合理性(孝道、求学),穿着制服则没有。在此女性化着装成为了时尚审美突破,拟男化让女性失去了特性,使其无法确立自己的性别主体位置,因此女性的着装问题在改革中被认为更加突出。然而实际上男性的服装样式比女性少,以女性为主体的改革实践引起了男性的不满。“为什么服装店没有男子服装供应?‘美化不单是女子的事,我们男子也是有份的……”“有的青年男女将要结婚,添备新衣,而该店仅有女式服装,感到不便,以致乘兴而来,扫兴而去。”《上海市服装公司关于所属南京路时装商店增设男式服装经营的报告》(1957年2月6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123-3-1184-59。有读者写信给《新民报晚刊》,抱怨南京路时装商店没有男式服装,请求增加男式服装样式。吕德权:《请设计些男式时装》,《新民报晚刊》1956年9月1日,第4版。为了解决男式服装样式少、供给不足等问题,上海市服装公司1956年2月,中国百货公司上海市公司划出并单独成立上海市服装公司。设计了新的男式服装猎装,各类轻便装等。俊人:《新设计一批秋季男式时装》,《新民报晚刊》1956年9月7日,第4版。何志贤还为男性设计了八种秋装刊登在报纸上:
上海市服装公司还将男子时装“由专人绘制样本,准备发给各区服装店交流、参考”,“一些大型时装店将陆续缝制一些新式样男装,以适应消费者的需要”。顾泳:《男子时装新式样 绘制样本普遍推广》,《新民报晚刊》1956年9月28日,第4版。据报道,从1957年第二季度起,男子服装的呢西裤、两用衫、中山装的供应增加,花色品种也可满足消费者的需要。详见《上海人生活趋向俭朴》,《新民报晚刊》1957年3月25日,第1版。除此之外,上海市服装公司察觉到南京路时装商店单一经营女装的弊端,提议将其变为一家男女老少全能性的专业服装商店。《上海市服装公司关于南京路时装商店扩建规划的报告》(1957年3月1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123-3-1184-63。此项建议被采纳后,南京路时装商店转型为“经营男女老幼中式、西式样样都卖的商店”。《中共上海市服装鞋帽公司总支委员会关于拟将南京路时装商店划归市里领导的报告》(1961年7月24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123-1-1139-16。
由上可知,政府的相关措施促使了着装主体在阶级和性别两个维度发生变化,扩大了社会主义时尚的受众群体。时尚不再是“有闲阶级”女性的专属,西式服装设计也考虑到了工农利益,而以性别需求来增加服装设计则更符合服装改革的目的。
2.节约与美:改制旧衣的兴起
以经济为原则和以节约为出发点的服装改革必然要兼顾节约与美。节约和美观并不是对立的,艰苦朴素与美可以并存,这是当时存在的观念。“生活的改善要服从生产的发展,这是不可动摇的原则,这就是艰苦朴素。而在生产法的基础上适当地改善生活,把日子过得美一些,这正可以反映我们劳动的成就,这是极自然的事情,并不违背艰苦朴素的作风的”。林放:《拿掉这些大帽子》,《新民报晚刊》1956年2月10日,第1版。为了使改革在节约与美之间保持平衡,1956年上海市政府大力推行改制旧衣。“上海市服装公司向所属商店提出,应该把旧衣翻新业务和做新衣业务同样看待”,《市区兴修大型体育宫 西郊建成有线广播网 服装商店接受旧衣翻新 冬播蔬菜准备防寒设备》,《文汇报》1956年10月18日,第1版。中小型服装商店兼做这一业务。改制旧衣一般是对旧衣进行翻新和修补,不会增加服装市场的压力。1956年底旧衣改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从3月开始到年底的10个月间,常设在国营旧货商店的益大服装店加工服务处共接受了四千多笔生意,改制了将近一万件旧衣。有些人甚至会从旧货商店购买旧衣委托加工服务处改制,其中长衫改中山装、西装改中山装、旧西装翻新比较多。《十个月改制旧衣万件》,《新民报晚刊》1957年3月16日,第4版。
然而人们更热衷于穿新衣,而不是改制旧衣,服装改革促进了上海服装市场的繁荣,1956年上海服装“销售额扩大,季节规律发生变化”。服装业历史销售规律是二季度低于一季度,但是1956年六个行业二季度纯商品销售额却比一季度上升27.82%,比1955年同期上升35.42%,而且夏季商品在四月份已经普遍上市,比往年要早一个多月。三季度原为服装行业最淡季节,却“出现了淡季不淡的反常现象”。上海市服装公司关于《上海市场变化的情况汇报(草稿)》(1956年9月19日),上海市档案馆藏, 档号:B123-3-139-111。
消费的增长带来了政治、道德问题的忧虑。因为节约是革命道德话语的重要组成部分,例如华东越剧一团的服装管理员沈月芳因“利用废料、旧衣来改制新装,而且还常常亲自与缝纫工人研究,精打细算,减少浪费”而被称赞为具有共产主义道德。《文化艺术战线上的青年战士向党汇报工作成绩》,《新民报晚刊》1955年2月9日,第2版。消费与节约在一定程度上是背离的。1956年9月《人民日报》批评上海出现奢侈浪费倾向。详见 《上海市场出现奢侈浪费倾向 某些人似乎忘记了我们正处在集中力量建设的时期》,《人民日报》1956年9月9日,第3版。10月《解放日报》发起了上海社会生活中是否出现奢侈浪费倾向的讨论。面对物质生活的繁荣,人们担忧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复现,认为“上海素来是个奢侈的都市,一般上海人都是有奢侈浪费的自发性。所以,正相反的,在上海应当竭力宣传朴实、忠厚的优秀品质,提倡共产主义的道德。”琼:《报纸应多宣传朴实节约事迹》,《解放日报》1956年10月8日,第2版。
道德、政治忧虑的产生加深了服装改革的转向,而1957年增产节约运动的进一步发展更是影响到服装改革的进程。中共中央认为“增产节约是发展社会主义经济、扩大社会主义积累的基本方法”。增产节约“不仅需要由政府作出正确的计划,而且主要地需要人民群众进行积极的努力。”《中共中央关于一九五七年开展增产节约运动的指示(一九五七年二月八日政治局通过)》,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25册,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3页。这说明节约在国家的倡导下变为一场群众运动。“翻新补旧业务是当前缝纫业给国家节约棉布的重要途径之一,也是支援广大职工和市民厉行节约的重要办法”。《服装社旧衣翻新》,《人民日报》1957年4月14日,第3版。增产节约的开展促使了旧衣改制的进一步发展,也促进居民形成节俭的生活风气,1957年3月上海市服装生产合作社联合社筹备处因“市场变化,营业清淡,难以保本自给,已无继续经营必要”,《上海市服装生产合作社联合社筹备处关于要求撤销南京东路服装门市部的报告》 (1957年2月),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123-3-1184-84。便要求撤销服装门市部。可见此时服装市场已冷清,不复1956年的光景,而“与新衣市场情况相反的是‘旧翻新的服装加工商店业务繁忙。”《上海人生活趋向俭朴》,《新民报晚刊》1957年3月25日,第1版。 “节约”被进一步地强调,为了响应政府的增产节约运动以及解决淡季问题,1957年3月23日上海市卢湾区工商业联合会举办了上海第一个“旧衣翻新展览会”,为期九天。“参观人数达七万人次,承接旧衣反新1007件”,《上海市卢湾区工商业联合会填报的私方人员参加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展品事迹表(服裝区店方五人)》(1957年5月),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48-2-1913-65。展览会展示了如何“旧装换新颜”,达到物尽其用,传达了节约美的理念。马褂可改成新式两用女衫,男长袍可改成女用大衣、中山装或男女西裤各一条;过时的绸旗袍可改成新式的绸衬衫,甚至老太太穿的大襟土布单衫可改成女士西装领两用衫。《旧衣翻新在沪展出》,《文汇报》1957年3月24日,第1版。服装部门虽仍然会注意服装的剪裁、样式和颜色,甚至有的人认为“衣着上的节约与美观,其实原是一致的”。逸珂:《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新民报晚刊》1957年10月8日,第6版。但是追求美观很快被追求“节约”代替。上海召开万人大会“把增产节约运动作为1957年下半年一切工作的中心”。详见《上海市安排了下半年的工作,增产节约是一切工作的中心》,《人民日报》1957年7月13日,第6版。这表明服装改革的走向必然会发生变化,如果以增产节约为中心,那么省料则会成为服装业务的最终目的,甚至是唯一目的。
节约最终压倒了美观,成为服装设计生产的标准,人们逐渐以节约用布为准则。除此之外,随着1957年整风运动、反右运动的开展,国内的政治氛围为之一变,“阶级斗争”再次被提及,“着装”的氛围再次紧张。对于服装,人们的关注点围绕着节省多少布料、改了多少件旧衣服,而讨论着装风格、如何美观的话语则逐渐消失,服装走向了“实用主义”的极简风格。简易、朴素、大方成为了此后设计服装的标准。1958年反浪费、反保守群众运动的开展表明浪费即保守,节约是激进。保守是右,激进是左,在宁左勿右的气氛中,代表着阶级立场的节约走向极端。“服装”仍然是群众密不可分的物质生活的一部分,关于着装的话语和价值观念不断地产生,而“改革”却已不再,“阶级”终究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服装改革之颈,改革最后默然终止。
四、余论
服装改革要取得成功,需要更多的条件,比如充足的衣料、审美的变化、宽松的政治风气等,这些条件成为现实后,时尚才能成为一种选择。高度集权的政治和计划经济体制下的20世纪50年代显然无法实现这些条件。由于布匹资源有限,服装改革必然会触及衣料的短缺,消费的增长无疑会带来资源分配的不足,与计划经济产生矛盾。消费与政治立场紧密相关,并需要道德的评价予以平衡。1949年后的中国社会是“苦行者社会”模式,崇尚的道德是节约。王宁:《从苦行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中国城市消费制度、劳动激励与主体结构转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9页。人们追求“美观”的实质是享受性消费,在道德意义上是“丑”。如果要赋予美观合法性,则必须解决节约与美之间的内在张力。然而服装改革中试图建立的节约与美的平衡在增产节约运动兴起后被打破,旧衣改制走向极端,在实用主义的思路下节约衣料被奉为圭臬。
服装改革与新中国其他宏大的社会运动相比,可称其为一场“浪潮”,既不属于运动更不属于高山滚石的革命进程中的一种。它是日常生活中国家与社会徐徐为之的一次“移风易俗”。服装改革具有“地域的有限性”,中央认为它“首先是大城市的问题”,《中央宣传部关于印发改进服装问题的宣传问题向中央的报告的通知》(1956年4月19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A22-2-428-39。其实质是渐进性地推进城市风气的改变。布罗代尔曾指出:“时装的演变过程属于文化转移的范畴,至少它的传播是遵循一定规律的,这类传播本质上必定是缓慢的,并且与某些带强制性的规律相联系”。[法]费尔南·布罗代尔:《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1卷《日常生活的结构:可能和不可能》,顾良、施康强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89页。服装改革启动不久便戛然而止,未能取得预期效果。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服装改革是一场逝去的“毫无意义的发生”。它与20世纪50年代暴风骤雨似的政治、社会运动共同构成了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历史图谱。
上海有足够的空间进行“移风易俗”是因为20世纪50年代中期尚且宽松的社会政治环境,群众日常着装实践也由此多样化。国家与社会是双向互动的,舆论促进了政府的反思,政府引导舆论的走向,彼此之间既有着相互融合的一面,又充满张力。这种探索得益于国家并非是集权主义模式政权的再现,而是各个组成部分的实际实践。这种实践体现了上海的地方特性和自主性,促进各部门的有益探索,国家在此并不是一个内聚的、有超强社会控制力的政治实体。它与社会舆论、日常着装实践之间互为补充,充满张力,构成了社会主义时尚探索的多重面相。值得注意的是,改革开放后,尤其是1983年“奇装异服”的污名“奇装异服”是对着装自由的污名化,反映了近代以来国家权力对着装的规训,1949年以后更是与阶级、西方文化紧密相联,文革时其负面含义发展到极致,1983年12月13日胡耀邦就精神污染问题发表谈话,奇装异服的污名化得到了解决。被去除后着装风气真正发生变化,社会开始经历“万众衣新”的局面。当下的着装时尚受到成衣工业、资本市场、消费主义的介入,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服装改革不可与当下同日而语。然而20世纪50年代中期舆论对美的发声,群众穿着意愿的表达,商业管理部门对时装部门的设置,对底层劳动者和男性着装的关怀,建立节约美的尝试等措施却体现了那个时代创造衣着时尚的另一种可能。这也许能够为当下进一步探索上海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时尚理念以及追溯20世纪80年代后海派服饰文化的复兴提供具有特色的历史经验和借鉴意义。
作者单位:耿春晓,东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崔韩颖,南京农业大学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