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十日:一个武汉隔离者的自述
2020-12-22小安
小安,90后,从事法律行业,是一名在武汉的安徽人。截至2月1日,她已经独自一人在武汉自我隔离了十天。这十天里,她记录下了她的所听、所见、所感,她的怕和爱,她的惧和勇,她的沮丧和希望。
1月23日第一天
一觉醒来,“封城”了。
朋友微信上催我去囤粮,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牙没刷、脸没洗,戴上口罩、眼镜和手套,飞奔向小区里的超市。果真,社区的小超市空了。
我有点蒙,忙拿出手機开始百度附近的大超市。那一刻,手竟然有点抖,“超市”两个字打了几遍都拼不对。
附近的大超市有点距离,可是马路上空荡荡的,没有公交,没有地铁,看不见出租车的影子,“曹操”“滴滴”……全都是“附近无可用车辆”。我在空旷的马路边狂奔。那个时候,来不及忧伤,只想赶紧去超市,囤粮!
新开的大超市位置有点偏,但是人超级多!没有想象中的混乱,一切井然有序,虽然很拥挤,但口罩背后,是一张张淡定的脸庞。
结账的队伍很长,后面的爹爹突然咳了几声,大家警觉地后退。爹爹戴着口罩,但声音依然洪亮:“莫怕莫怕,我吸烟,一年四季都这样。”即便如此,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保持了距离。
走出超市的时候,收银的小姐姐贴心地帮我把鸡蛋装好,旁边的婆婆看我两手都提着袋子,帮我推开了门。路过小区的超市,欣喜地看到店员在补货,新鲜的蔬菜已经到位,店长在门口大声喊着:“我们不休息,明天还开门,保证供应。”
武汉今年的冬天很冷,但此时还是觉得很温暖。
我的城市生病了,我的城市依旧健康。
1月24日第二天
一觉醒来,才7点,打开手机,看到不断上升的数字,心里很难受,强迫自己再睡会儿,又辗转反侧到9点多,起来不放心量了下体温,36.4℃,长舒一口气。
一整天,不知道该干啥。强迫自己不去看微博,可总是忍不住去刷,然后恐慌、难过、纠结。体温不是很稳定,一不小心测出个37.2℃,我慌了,不断地重新测量,开始胡思乱想:是之前去医院拔牙染上的吗?是昨天咳嗽的爹爹传染给我了吗?我要是真染上了该怎么办?去医院,没有交通工具要怎么去?我爸妈怎么办……
今天是大年三十,妈妈让我整点好吃的犒劳自己。有什么好犒劳的,但话到嘴边,变成了“肯定的呀,一个人的年夜饭,也要丰盛精致”。
没有心情看春晚,但那个临时加的朗诵让我再一次泪奔,太多太多的感动,无以言表。
新年到了,我听到了爆竹声!爆竹能驱赶走“年”这个怪兽,应该也能驱赶走这些病毒吧。
武汉,你快醒醒,我还在,我们都还在。
1月25日第三天
混混沌沌地醒来,感恩,我还健康地活着。
打开微博,看到很多小伙伴的留言,倍感温暖。也有一些不那么友好的话语,说我在制造恐慌,甚至说“武汉活该”之类的。很心寒,也很委屈。作为一个没有生在武汉,但在武汉生活了很多年的人,我想为武汉说几句。
这次病毒和吃野味有关,但是,我们大部分生活在武汉的人都不吃野味。看着满目疮痍的武汉,看着不断上升的确诊数字,我们比任何人都痛恨那些卖野味吃野味的人。
我知道,武汉这次给全国各地添了麻烦,因为有些人乱跑,传染了他人,在这里,给大家道歉。但是,我们和你们一样,也是在钟院士说这个病毒会传染的时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人传人的消息出来后,我们都惊呆了。那天,我蹲在收拾好的行李前,默默发了好久的呆,在火车发车前两小时退了票。电话里我跟妈妈说我不回去了,妈妈说“你平安就好”,我听完眼泪掉了下来。那会儿,武汉还没“封城”,那会儿,退票还要手续费,但是,无数人和我一样,选择了留守,因为我们不想拿自己和他人的健康冒险。
但武汉有上千万人口,总有一些不听话的孩子,因为害怕、亲情、无知等原因选择了逃离。武汉也是个重要的交通枢纽、旅游胜地,来出差的、旅游的、换乘的都有,突然看到第二天要“封城”了,不走无处可住了,他们选择了离开。但无论如何,的确,武汉拖累了大家,我们真的很抱歉。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然而,武汉的新年还在来的途中。
1月26日第四天
今天的心态明显比之前好了很多,我开始学着放下手机,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捡起了落灰的吉他,开始和对面的萨克斯“聊起了天”——每天这个时候,对面的萨克斯都会响起,仿佛在诉说着对故乡的思念,不知道密密麻麻的窗户内,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在倾听。
说点开心的吧。隔空喊话的视频逗乐了不少人,的确,这就是我们的真实生活。一个人打四人麻将,在家数瓜子数大米,分享降龙十八掌、九阴真经动作图……手机里的段子越来越多,欢笑逐渐代替了恐惧。
意外地发现,前些日子的白菜梗,竟然发芽了!当时切下它准备扔掉时,突然想起微博里的小视频,就把它随手放在塑料杯里,加了点水,也没理过它,可它竟然发芽了!
看来,春天,真的来了。胜利还会远吗?!
1月27日第五天
2020,可以关机重启吗?
早上醒来,两个坏消息:科比带着女儿走了;又一个朋友开始发烧了,温度不高,但咳嗽,无力,没胃口,好像每一条都中招了。
我也怕,因为之前接触过她……思绪万千,提前为自己准备了一套换洗的衣服,一些基本日用品,反复折腾了很久很久。
包包的拉链始终舍不得拉上,仿佛一拉上,我就真的回不来了。
破天荒第一次在微信里跟爸妈说了我爱他们,没敢告诉他们实情。其实,我现在特别害怕和他们视频,每次都要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或者变着法子逗他们开心。
下午群里炸了锅,小区相约晚上8点大合唱,细心的业主担心飞沫传播,提醒大家在阳台唱歌也要戴口罩。有点激动。还没到点,对面的就开始吼了:“晚上8点,来唱歌喽!”
当《我和我的祖国》的歌声回荡在整个小区,当“武汉加油”的呐喊响彻云霄,那时的我们,那么激动那么骄傲。没一会儿,微博里又有人开始说我们作、无知,在阳台唱歌,唾沫会传染;我们戴口罩了,又说医院口罩都不够用,我们在家还戴口罩,纯属浪费。我们好难。
又要睡了,明早醒来,不知又会有怎样的消息等着我……但,我又可以入梦乡了,梦里,我们手拉手,在武汉的巷子里寻觅美食;梦里,我们肩并肩,在武汉的大街上放声歌唱;梦里,我的爸妈就在身旁。
1月28日第六天
病毒终于向我所在的小区下手了。上午,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走进了隔壁楼栋。后来就有消息说物业要重新消毒啥的,小区群里又炸了锅,而我却异常冷静,继续切着菜、淘着米,为中午的美食忙碌。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今天很忙很忙,好像只有忙起来,才不会胡思乱想。37度,一个尴尬的数字,但我依旧淡定,不会像前几天一样,为了一个让自己心安的数字,一遍又一遍测量。
今天得出了一个真理:我做的饭菜,真不是一般难吃。等解封的那天,一定要畅畅快快“过个早”,要吃红油热干面,油饼包烧麦,还有三鲜豆皮,最好再来碗糊汤粉,吃完,还要饱饱地说一句:XU服!
真的,憋坏了。
1月29日第七天
昨天深夜得知,群里一个学长,因为新冠病毒感染的肺炎离开了。我一下崩了,哭了很久。在生死面前,我们是如此渺小。
不知从何时开始,爸妈开始在微信中称呼我为“宝贝”了。以前,我们总是有事说事,不会有这样那样的称呼,然而现在,“宝贝醒了吗?”“宝贝吃了吗?”每句问候开头,都会加上这两个字。
我的爸妈和我一样,向来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这样的称呼,有些意外。他们,是不是也在害怕着什么。之前还在抱怨,和爸妈视频伪装得很痛苦,其实,他们又何尝不是呢。妈妈总在埋怨自己,说当初要是在武汉多住几个月就好了,此时就不会只留我一个人面对。但是,她走了,于我而言,是种庆幸。
最近的眼泪太多了,聊天会哭,写日记会哭,看新闻会哭,刷微博会哭,听歌也会哭……感觉像是拍了一场灾难片,而我,是其中的群演。
导演,该喊“cut”了吧!
1月30日第八天
第八天了,仍觉得自己在做梦,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可是这个梦真的太久了。
楼上的孩子在跟妈妈发脾气“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歇斯底里,每一声呐喊,仿佛都耗尽了全身力气。我也想出去走走,但是想想还是算了,出去的成本太高了。
前几天发烧的朋友,终于退了烧,她说,她梦到吃了碗热干面,醒来,一切就好了。正宗的武汉人,对于热干面的执念真的很深。
刚跳了会儿操,可能太久没运动,一时间喘得厉害。那一刻,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怦怦怦,那么有力,那么响亮。
嘿,活着真好!
1月31日第九天
今天,在家躺了一天,覺得很累很累。体温依旧是尴尬的37℃。又有认识的人倒下了,但我努力把一切都往好的方面去想。
第一次,完完整整跳了一集“郑多燕”,没有中场休息,没有偷懒。曲终,散架般地躺在垫子上,满头大汗。
我已经想通了,病毒,别想吓唬我,我已经不怕你了。
2月1日第十天
和妈妈聊天,说各种段子逗她开心,她突然跟我说,觉得她的这件“小棉袄”特贴心、特厚实,这个寒冷的冬天特别暖和。我们痛恨这次疫情,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好处的话,大概是它给了大家好好陪伴家人的机会,给了大家自我休养的时间,也给了大家无数感动和前行的力量。
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它能早点结束,再也不要有第二次。
(摘自“央视新闻”微信公众号,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