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后杂感

□ 徐光炜

众云上苍不负有心之人，谁料竟与我开了个大玩笑。

我早已进入耄耋之年，平素虽不重视“养生”，但尚称体健，曾受某刊坚邀，杜撰“妄议养生”之作，居然颇受好评。岂知好景不常，横祸突降，所谓“病来如山倒”，此言实属非虚！现今我已住院年余，尚不利于行，往日之生活琐事，诸如行走、如厕、淋浴……现今竟成为遥不可及之奢望，不能自理而需求助于人，深受“抽丝”之苦。

去年三月某日，当我外出办事之际，突感腹痛继而休克，由银行职工将我急送医院抢救，自此踏入了灾难而漫长的就医之旅。在迄今已15个月的住院期间，首次5个月，再次2个月，前后共有7个月在ICU中度过，其中凶险自不在话下。不仅生命体征大部时间得有赖于呼吸机、升压药等维持，除动脉、静脉均有插管外，尚有导尿管、胃肠减压管等，全身都管道化了，且意识消失、神志不清也竟历时数月之久。除入院时因腹膜炎急诊手术外，其后又经历了直肠癌切除、回肠造口回纳等前后3次手术，现虽已不符“健康老人”之称号，需用轮椅代步，记忆力也大不如前，但尚能以正常思维与人交流，友人也认为此是“劫后余生”之奇迹，嘱我稍事回顾，以饷众人。然则，我虽是当事人，但并非主事者，且文思也今非昔比，仅从我之所思所感，勉而为之。

一、轻不言败如前所述，整个治疗期间，数度濒临死亡边缘，旁观者时有“放弃”的呼声，即使医者也有持不同意见者。我得感谢领导及医疗团队，力排众议，鼎力施治。我是由于结肠憩室穿孔导致腹膜炎、中毒性休克，虽因年迈且有糖尿病痼疾而显危重，但应可治，及时施行了腹腔引流及回肠造口术，悉心施治，历尽艰辛，数度病危，长期意识丧失，耗时近5个月，即使下半身已截瘫，但终于从死亡线上回来了，离开ICU病房。

岂知命运多舛，好景不长，离开ICU不及2个月，又因静脉导管污染、消化道大出血再次休克又入ICU抢救。真是祸不单行，本已患病之躯，何堪再受出血之灾！如何施治？更是众说纷云，所幸者医疗团队仍一如既往地精心施治，绝不放弃，终于使我再次转危为安。深感不论是医者或病人均不宜轻易放弃对生命的追求，“争取活”乃至理名言，理应遵循。

二、质量为先当我再次在ICU度过难忘的近2个月，得以神清气畅、三餐自如、两便通畅地回病房时，恍然有重返人间之感，友人们也纷纷为我庆幸，“老徐终于回来了”，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可是我心知肚明的是生活质量大不如前，不仅腹壁有肠造口，静脉有导管，且有截瘫，左右下肢的肌力分别仅为0～1及1～2级，基本属于不能动弹状态，更有甚者直肠癌尚存体内，作为行医逾半世纪的医生，当然深谙其害。咋办！多数认为我乃已一“望九”的老人，这次能从鬼门关回来，殊属不易，理应“见好就收”，力保安全为要，且由于多次抢救已造成肾功能损害，每周须作“血滤”以降肌酐，更不宜妄加干预，免遭不测。可是“赖活”并非我之所愿，且认为此中国传统文化有失偏颇，于是力争要求手术切除肿瘤，终于取得多数人的赞同，由领导拍板，尊重我个人意见而决定择期手术。岂料好事多磨，不但因时值春节将临，如有意外，长假期间乏人照料，其后又因疫情之故，手术室受禁，以致手术一再拖延，最后破例施行手术，成功又顺利地切除了肿瘤，首战告捷更增强了我“继续革命”的信心。由于我长期多次抢救，致使肾功能受损，每日需排尿1500m l以上才能将肌酐满意清除，而大量饮水均自腹壁回肠造瘘口溢出，不能进入结肠回吸收，以致每日尿量仍有赖静脉输液才能维持，甚为苦恼！因而施行了回肠造口回纳术，不但增加了尿量，而且消除了腹壁造口之苦，使生活质量有很大提高。可是人对生活的追求总是无止境的。当时我已有年余未洗澡了，由于静脉导管的存在，不但使我时刻承担着感染的风险，而且使淋浴成为奢望，拔除导管消灭伤口成为我奋斗的目标，可是长期以来由于外科医师职业之所限，“少饮限尿”早已成为我之痼习，平素不喜饮茶，如何增加尿量成为难题，偶尔发现喝鲜椰汁有助利尿，于是每日至少一个照喝不误，岂料该饮料系高钾，在增尿量之际也伴有血钾之飙升，居然达6.7mmol/L（正常值3.5～5.5mmol/L），易造成心脏损害，岂非得不偿失！终于在医疗团队的精心治疗及医患密切配合下，藉每餐喝啤酒、格瓦斯以增尿量，逐渐延长“血滤”的间隔期，最后终于拔除了导管，岂料此导管乃是采用易与机体融合的特殊材料制成，是使用终生的，所以拔除时颇费劲，有如施行手术。自此，我已无管一身轻，当我享受久违的淋浴时，真有飘飘如仙之感。也使我深感重视治病过程的每一细节殊为重要，即使饮水也不例外。

三、预防为要回顾一年多来的病程，均因肠穿孔所致，然则穿孔能否预防？回答绝对是肯定的。缘因在发病前数月，我已出现大便习惯异常，多年来每晨起床后的第一要务就是如厕，且极痛快，不到5分钟即完成任务，可是病前却出现大便困难，虽仍每晨一次，但大便干结然无脓血，误认为是年迈肌衰所致，未予介意，更因其时多年来相依为命的老伴儿患重病住院，忧心如焚，儿孙又远在海外，须我陪伴在侧，心有所系岂容他顾，唯有先照顾老伴儿为要，岂知她刚出院不久，尚未康复，我还未及去医院检查，就发病入院了。由于直肠癌造成慢性肠梗阻，致使结肠内压力增高而引发结肠憩室穿孔。其实直肠癌的诊断并不困难，如能及时发现且加以手术，岂非一了百了！不但其后的诸多风险均可避免，且可降低医疗费用，何乐而不为？美国癌症死亡率逐年下降，肠镜筛查以早期发现结、直肠癌是一有效措施，值得仿效，尤其当出现大便习惯改变时更应及时就医。我国将“预防为主”定为卫生工作的既定方针，实乃正确之举。

四、辨证医学随着分子生物学研究的进展，近年来医学各专业领域均取得长足发展，分工日益精细，各专业都涌现了大批专家，不仅推动了医学的进步，“循证医学”也应运而生，成为众所遵循的准则，但事物总是在不断解决矛盾中前进的，“循证医学”似也有值得推敲之处。首先，“循证”乃是以“物”为先，讲究各种“物证”，貌似客观，但即使作为金标准的病理诊断，也会因取材不准、切片制作不佳等而造成误诊，更不必说X片、CT、MRI、超声等影像学诊断了。其次，目前循证的依据是有赖于各种双盲、随机、前赡性的临床研究资料，虽然科学性颇强，似无可挑剔，殊不知这些入组研究病例，选择甚严，不但有年龄限制，而且无各脏器功能损害以及其他伴随疾病，试想目前临床就医的患者中，岂非老人居多，尤以癌症患者为甚，鲜有不伴有其他慢性病者，如机械地以此研究结果，指导临床施治常规，难免失之偏颇。再则，患者是一有机的整体，往往是数病共存，但有主有次，有本有标，而且不同阶段又有各个不同的表现，这些均须有经验丰富的临床医师加以辨证，以去伪存真、分清主次，精心施治！故“物”始终应被“人”所用，“循证医学”岂非应改为“辨证医学”！

行文至此，深刻地怀念张孝骞、王叔咸前辈及张树基老友，他们是真正的临床经验丰富的医学大家，是具有非凡综合辨证能力的专家，每每聆听他们对病情丝丝入扣的分析、娓娓道来真是莫大的享受。现今的医学发展趋势分科日益精细，甚至去医院挂号就诊，也颇费思量，各专业的专家辈出，由于隔行如隔山，又乏培养医学大家的土壤，于是多学科综合会诊就成为常态，这当然可部分弥补分科过细之失，但由于缺乏上述的医学大家，常给人以“瞎子摸象”之感，奈何！但愿是我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