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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日关系的进展与限度

2020-12-21王海滨

国际问题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领土安倍俄罗斯

〔提   要〕 近年来,俄日在推进双边关系方面取得了一定进展:双方确认追求构建战略伙伴关系并致力于发展全领域的双边合作;以“行动对行动”平行推进经济合作与领土谈判;逐渐拓展和升级军事安全对话与协作;积极推进及活跃人文交流;就领土及和平条约问题的谈判基础达成初步共识。但是,俄日关系的进展与双方期待之间存在较大落差,这反映出两国关系发展的限度:俄日关系没有获得质的提升;经济合作的意向远多于实际落实;双方在领土及和约问题上真正达成协议仍然遥遥无期。在安倍时代,俄日关系具有明显的不稳定性与脆弱性,两国互动存在明显“温差”。展望菅义伟时代,俄日关系难有新的突破,甚至存在下滑风险;但同时,对发展相互关系的诸多需求将确保俄日关系“不脱轨”。长远来看,俄日将继续保持对话并探讨“无约”状态下推进双边关系的可能路径。

〔关 键 词〕俄日关系、领土争议、和平条约、日美同盟

〔作者简介〕王海滨,陕西师范大学哲学与政府管理学院副教授

〔中图分类号〕D851.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52 8832(2020)6期0057-20

2020年9月29日,日本新首相菅义伟与俄罗斯总统普京进行首次电话会谈,菅义伟“希望使日俄关系整体取得发展”,为领土争端“画上终止符,不把北方领土问题推给下一代”,普京回应称“将就所有双边问题展开对话”;双方确认将“为了两国人民以及整个亚太地区,继续努力全面推进俄日关系”。展望菅义伟执政后的俄日关系,仍需回顾安倍时代的俄日关系,因为安倍政府曾為发展日俄关系作出积极的尝试,考察安倍时代两国关系发展的轨迹,有助于我们认清日俄关系的特征和症结,从而更好地研判两国关系的未来走向。

一、安倍时代的日俄关系

为松动和解开日俄关系中的“难解之结”并推动日俄关系的密切发展,安倍晋三2012年再次出任日本首相后以柔性外交手段与普京建立起较具特色的个人关系,双方利用“首脑外交”推动日俄关系取得了一定进展。但另一方面,日俄关系的发展在热络的表象下也拘囿于诸多限度。

(一)双边关系的进展

第一,俄日领导人保持了高频互动,双方以构建“战略伙伴关系”为目标,引领并推进两国在各领域的密切合作。从俄日两国的角度审视,双方地缘相近,在政治、外交、安全和经济等方面存在广域合作空间。近年来,俄日两国对挖掘双边关系的巨大潜力表现出日益浓厚的兴趣和积极意愿,双方领导人曾指出,俄日“在世界和远东地区是天然的伙伴”,“日俄两国关系充满无限潜力”,“日俄合作将改变整个地区,世界也将随之发生巨变”。俄日领导人的上述战略认知和意愿引领并推动着俄日关系的发展。2013年4月,安倍成为十年来首次访俄的日本首相,日俄关系由此“解冻”并在安倍时代初期迅速“升温”。2016年普京时隔11年访问日本,日本成为乌克兰危机后普京访问的首个G7成员国。初步统计,安倍在2012年再次出任日本首相后与普京会晤达27次之多。在频繁的高层会晤中,俄日双方均确认“作为友邻在互信、互利原则基础上发展所有领域双边关系的决心”,并“追求建立战略伙伴关系”。在这一总的战略目标指引下,俄日两国开始积极推进各领域的交流、互动与合作,使双边关系呈现出较之以往更加“活跃”、“密切”的“崭新”气象。

第二,以“行动对行动”,平行推进经济合作与领土谈判。为突破俄日关系发展的桎梏,日本结合俄方主张,即“应首先构建友好互信关系,在此基础上,作为外溢效应和结果,逐渐过渡到领土问题的解决”,提出发展俄日关系的“新方法”,倡议双方不应拘泥过去的道路,而是面向未来,“由和目前为止不同途径的‘新方法打破停滞,克服双方立场上的不同”。 至此,日本基本放弃了此前长期固守的首先解决领土问题才能发展日俄全面合作的政经不可分离的立场,转而采取经济合作与领土谈判平行推进的方针。在实践中,日本发展对俄经济合作的代表性举措是:安倍政府推出经济合作8点计划,包括能源、工业、卫生、农业、城市环境、中小企业合作、高科技和人文交流等务实合作领域。为展示诚意,安倍政府特别设置俄罗斯经济合作担当大臣,由时任经济产业大臣的世耕弘成兼任。作为对应行动,俄方任命经济发展部长奥列什金为俄罗斯总统对日经贸合作问题的特别代表。同时,作为善意回应,普京提议探讨在萨哈林州和北海道居民间实施自由往来制度。为落实经济合作计划,俄日还就“南千岛群岛”联合经济活动设立副外长级磋商机制。2019年4月,俄日在东京举行第五轮副外长级共同经济活动谈判,双方“将重点放在‘把处于协商最后阶段的合作项目具体化,以便构建相应的商业模式,制定真正互利的务实合作方案”,并商讨构建有关在争议岛屿开展共同经济活动的“特别制度”,以使彼此在经济合作中都不会感到主权受到威胁。以此为起点,推进两国在农林水产业合作、西伯利亚铁路使用、勘察加半岛液化天然气储存基地建设等具体措施的落实,并将这些项目有机结合起来,加强俄罗斯远东地区与北海道、日本海沿岸地区的互联互通,以便将其作为一个经济圈加以开发,并最终导向和平条约的签署。

第三,提高安全互动级别,拓展合作领域。俄日重视并积极推动军事安全关系与其他领域关系的协同发展,“不使防务联系的加强落后于政治联系的发展”。为加强双边战略关系及军事安全合作,2013年4月俄日设立由外长与防长参加的“2+2”会晤机制,安倍将其视为“改善两国在安全领域的信任关系和建立更牢固合作的重要里程碑” 。2013年11月举行了日俄首届“2+2”会谈,其虽受乌克兰危机影响一度中断,但于2017年再次重启。俄罗斯是日本与之设立该机制的第三个国家,而日本成为俄罗斯第五个建设此类机制的对话国,体现了双方对深化战略关系及军事安全合作的共同意愿。在军事安全合作实践中,俄日开展了军舰互访、海上搜救联合演习、海军联谊表演、边防部队联合演习等活动,以逐渐培养和积累互信。此外,俄日联合军事演习也在不断拓展演练海域。2020年1月俄日首次在阿拉伯海开展了联合反海盗及海上救援演习。此外,俄日还致力于在应对毒品犯罪、网络盗窃和洗钱等非传统安全领域开展合作。

第四,俄日人文交流日趋活跃。为夯实俄日关系的民意基础,深化双方民间相互了解和对对方文化的认知,在两国领导人推动下,两国民间人文交流也逐渐呈现出活跃态势。2013年4月,安倍在访俄期间与普京就举行“日俄武道交流年”纪念仪式达成一致,举行了日俄互派武道相关人员访问、学习、练习及比赛等活动。2016年普京访日期间,两国商定将2018—2019年确定为“俄日交流年”。2018年6月,普京出席大阪G20峰会期间与安倍共同主持了“俄日交流年”开幕式。交流年期间,俄罗斯举行了包括歌舞伎、流镝马(骑射表演)等日本特色传统文化活动在内的600多场活动;日本也举办了普希金美术馆的画展、马林斯基芭蕾舞团的访日公演等活动。在既有成果基础上,俄日确定2020—2021年为“地方交流年”。俄日间由政府积极筹划推动、民间落实的文化交流活动充实了两国关系的内容,为双边关系发展提供了正面的认知基础。

第五,俄日双方就领土及和平条约问题的谈判基础达成初步共识(以下简称“初步共识”)。2018年11月,两国领导人商定在1956年《苏日联合宣言》的基础上推进领土及和平条约谈判。为加快谈判进程,俄日成立和平条约问题特别代表工作机制,时任日本外相河野太郎和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分别为双方负责人,日本外务审议官森健良和俄罗斯副外长莫尔古洛夫主推谈判。这意味着经过多年博弈,日俄终于就领土及和平条约问题的谈判基础达成初步共识,这是俄日关系阶段性变化的重要标志。

(二)两国关系发展的限度

安倍以放低身段的柔性外交手段谋求推进日俄关系发展,但直至2020年,经历“战后外交总决算”,日俄关系仍是未解困局之一,甚至可能成为日本外交棋盘中的“死局”。

第一,俄日关系并未得到实质性提升。俄日关系近年来虽然取得了一定进展,但总体而言,双方在政治关系、经济合作,以及领土及和平条约问题上均未取得重大突破,两国关系的质量、性质及水平都没有发生质变性变化。因此,双方关系并未得到实质性提升。虽然普京与安倍在2013年第一次会晤期间提出了构建战略伙伴关系的目标,并决心提升两国关系层级,但是直至安倍辞职的2020年,该目标仍停留在政治共识阶段,双方也没有就此达成任何具有国际法意义的标志性文件。

第二,双方达成的经济合作意向、口头及书面协议远远多于得到落实的项目。安倍时代俄日关系的真相是,“语言上多次谈到与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合作,但在实践方面……很少采取行动。”在日本以“新方法”为标签的对俄合作8点计划中,真正达成合作意向并得到落实的几乎仅限于政治低敏感领域的项目。在安倍宣布对俄合作8点计划后的3年里,“双方在原地打转并回到了原点,对彼此毫无兴趣”。“日本人现在对争议岛屿没有迫切投资愿望”。日本投资的目的在于收回“南千岛群岛”,“但这不会发生,所以目前合作议程严重萎缩”。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明确指出,“日本首相和俄罗斯总统两年前达成的关于在南千岛群岛进行共同经济活动的协议正在实施”,但“拟定的5个项目远不在突破性领域”,“一系列大型协议文件处于商讨阶段,多年来无论如何不能具体化”。俄罗斯远东和北极发展部发言人也确认俄日在远东地区的大型联合项目数量依然不足,难以满足远东开发的战略需求。

第三,俄日在领土及和平条约问题上真正达成协议仍然遥遥无期。自2018年俄日领导人达成“初步共识”以来,双方在领土与和平条约问题的谈判程序、内容等问题上龃龉不断,没有在谈判框架和具体细节上达成一致。俄方坚持日本必须首先承认俄罗斯对“南千岛群岛”拥有主权,并一再强调:“必须迈出第一步的应当是东京方面,而不是我们。第一步应当是完全无条件承认二战结果,包括俄罗斯对南千岛群岛拥有主权。”同时,俄方还主张和平条约的签署是俄日就双边关系其它相关问题谈判的前提,而和平条约的内容不仅要反映、承认和尊重二战的结果,还包括对二战結束迄今的现实情况的分析和认可,并应该能够规划和引领未来俄日关系的发展道路。而日本无法同意俄方上述主张。因此,时至今日,俄日仍未能就谈判基本框架与细节达成一致。安倍亦不得不承认日俄之间想要“拉近在复杂问题上的立场并不容易”。

二、俄日关系的特征

安倍时代的日俄关系既是日俄(苏)关系的历史继承,同时也有新的时代内涵。两国关系中的继承性因素与时代性因素,共同塑造了这一时期俄日关系的鲜明特征。

(一)互不信任是俄日关系的显著特征

俄日互不信任的战略心理,形成和积淀于两国长期交往的历史,并传承至安倍时代。历史上,俄罗斯以基辅公国为肇始,以军事实力为后盾不断向四周扩张。日本历史相传以“神武天皇建国”为开端,武力实现列岛统一后,开始谋求向外领土扩张。在明治维新后,日本加入到了帝国列强扩张行列。俄日在东北亚的战略扩张过程中“迎头相撞”,由此开启了双方彼此斗争的历程。在俄日关系史中,双方“争夺和疏远的历史远远长于平静和友好的历史,并且,这部历史成为影响两国相互看待对方的主要因素”。

从日方来看,俄罗斯近代向亚太地区扩张威胁了日本的安全,阻碍了日本对中朝的侵略和征服,苏联在二战临近结束时废弃1941年同日本签署的《苏日中立条约》并对日作战是“背信弃义”行为,而苏联在二战结束之际占领“北方四岛”以及强迫大批日本战俘在苏联服役等事件,使日本逐步累积并固化了对苏(俄)的敌视、仇恨与不信任心理;二战后随之而来的冷战进一步强化了日本对苏(俄)的敌视、恐惧和不信任。这一战略认知和心理一经形成便具有恒久性与传承性,并延续至安倍时代。乌克兰危机爆发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与俄罗斯的战略矛盾再次尖锐,明确将俄罗斯视为威胁并对其实施集体制裁,安倍执政下的日本作为美国的盟国也被裹挟其中。这使日本对俄敌视和不信任的战略心理与认知得到了新的现实支撑。根据2018年日本舆论年度调查结果显示,只有17.7%的日本受调查者对俄罗斯怀有友好感情,而认为俄罗斯不友好的比例高达78.8%,从2011年到2018年,对俄罗斯表示反感或憎恶的比例徘徊在74.8%至82.9%之间的高位上。在日本媒体关于日俄关系的评论留言中随处可见“俄罗斯是敌人”“俄罗斯实际不可信任”之类的言论。

从俄方来看,沙俄在1904—1905年日俄战争中惨败以及签署耻辱条约并割让领土,1918年日本侵入俄罗斯远东地区干涉俄国革命并妄图将这一地区纳入日本势力范围,冷战时期日本作为资本主义阵营成员参与遏制苏联,这些历史事实令俄罗斯对日本同样怀有敌意、忌恨和不信任。俄罗斯学者尤里·塔夫罗夫斯基曾指出俄罗斯与日本有历史账要算,“从1904年日军对沙俄驻旅顺舰队发动突然袭击起,随后的一系列事件,不仅让俄军战败,而且造成数万名俄军人死亡,让俄国失去了远东地区大片土地。”乌克兰危机爆发后,日本作为美国的盟国继续听命于美国,加入西方对俄集体制裁,进一步加深了俄罗斯对日本的怨恨与不信任。这使俄罗斯对日本的友好度处于极低水平。根据俄罗斯“列瓦德”分析中心2019年6月发表的调查结果,日本在俄罗斯友好国家排名中仅列第18位,只有6%的俄罗斯人认为日本是俄罗斯的亲密好友。

日俄两国历史上的相互敌视、怨恨与不信任一直影响至今,并导致彼此好感长期处于极低水平,这是当前双方互不信任的主要根源。俄日互不信任既是两国关系的突出特征,同时也是主要问题,阻碍着两国关系的改善以及和平条约的签署。

(二)双边关系具有不稳定性和脆弱性

安倍时代,俄日关系的发展经历了“解冻—升温—冷却—转暖”的曲折过程。安倍二次执政后,以解决领土纠纷以及在此前提下缔结和平条约为目标,积极展开对俄亲善外交,推动俄日关系“解冻”并持续“升温”,在乌克兰危机前进入小高潮;但很快俄日关系的发展即因乌克兰危机、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等事件所打断,日本在美国及其它西方国家的压力下被迫地加入西方对俄制裁,致使俄日关系转向“冷却”,双方各领域的对话及合作被推迟或暂停,原定2014年秋季普京访日的行程也被推迟。尽管日本努力避免采取实质性对俄制裁措施并将其控制在最低水平,但仍然引发了俄方的不满以及对日本的反制措施。2016年底,在美国总统换届交接的间歇,普京访日才最终成行,这标志着俄日关系走出拐点,再次“转暖”。

俄日关系发展呈现出的复杂曲线表明,两国关系具有明显的不稳定性与脆弱性,这是俄日关系最为突出的特征之一,其根源主要在于以下两方面。一是俄日互不信任。由于双方缺乏战略互信,因此,一旦在两国关系发展中遇到问题或者外部环境发生某些变化,就会诱发其中一方对另一方,或者双方彼此产生怀疑、猜忌,继而采取强硬立场及政策,使两国相关对话与合作进程被打断,并无法持续深入进行。这是俄日关系具有脆弱性与不稳定性的主要内部根源。二是日本对外战略深受美国影响。日本无法独自掌控对俄政策,日俄关系受美国对外战略以及美俄关系的影响巨大。一旦美国大幅调整对俄政策,或者美俄关系出现重大变化,日俄关系必将受到影响。这是俄日关系不稳定和脆弱性的主要外部根源。例如,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后,美国公开将俄罗斯视为重大安全威胁,特朗普政府明确将其定位为战略竞争对手,并对俄实施系统性遏制政策。作为美国盟友的日本,不得不追随美国的对俄政策,致使日本发展日俄关系的计划以及俄日关系受到严重影响。事实上,日本与俄罗斯战略关系提升到什么程度,基本上完全受制于美国的战略。俄方对日本无法独立掌控对外战略极其失望。比如,对于俄日和平条约问题将成为2019年5月美国总统特朗普访日期间谈判的主题之一,拉夫罗夫曾经感叹:“如果并非独立的日本显示到了这一水平,那么我已经没什么可补充的了。”

(三)两国互动“温差”明显

在俄日双边关系的发展中,日本展现出比俄罗斯更大的热情和更加积极主动的姿态,这主要是缘于日本在某些问题上对俄罗斯存在单向战略需求,而俄罗斯对日本则不存在不可替代的战略需求。

从日方的角度来看,日本在解决俄日领土争端和摆脱东北亚战略孤立的问题上,对俄罗斯存在单向的战略需求。首先,在日俄争议岛屿问题上,由于日本并不实际掌控争议领土,日本只有通过与俄罗斯磋商和谈判才能解决岛屿争议问题。在实际交涉中,日本安倍政府表现出解决俄日争议领土问题的强烈决心和迫切性,安倍晋三曾指出,“解决北方四岛的归属问题和缔结和约是我们这代人的责任”,他还多次表示“在我任首相期间一定要与俄方解决领土问題”。其次,日本亟需通过发展俄日关系改善其在东北亚地区的孤立状态。在东北亚地区,日本因历史、领土等问题与隔海相望的朝鲜、韩国以及中国的关系都不佳,而且,日本在2012年前后一度与俄罗斯在“北方四岛”问题、与韩国在独岛(日称竹岛)问题、与中国在钓鱼岛问题上几乎同时陷于领土争端加剧的状况,这加深了日本在东北亚地区的实际孤立。在此背景下,日本为了摆脱在东北亚的外交孤立,并防范中国、韩国以及俄罗斯在与日本的争议领土问题上建立针对日本的同盟,在考虑到与中、韩处理历史问题的复杂性以及同中国战略竞争日趋激烈的情况下,安倍政府将改善日俄关系作为重要外交方向。这是日本发展俄日关系具有很大热情和积极性的主要原因之一。

从俄方的角度来看,俄罗斯在发展俄日关系方面不存在单向的、刚性的战略需求。首先,由于俄罗斯实际掌控日俄争议岛屿,因此,俄罗斯没有解决领土问题的现实必要性,而且俄方甚至明确表示不认为俄日存在领土争端。在实际交涉中,俄罗斯并“不急于”解决这一问题,普京曾就俄日解决领土及和平条约问题指出,这不是说“我们明天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如果说这个问题在67~68年内都没有解决的话”,“未来需要长期的、耐心而细致的工作……”。这表明,俄日两国在处理领土问题上存在明显的“温差”。其次,相对日本而言,俄罗斯与东北亚邻国的关系较好,俄罗斯并没有类似日本的通过发展俄日双边关系摆脱其东北亚孤立处境的战略需求。再次,虽然俄罗斯在实施“向东转”战略以及破解西方对俄制裁方面需要发展俄日友好与合作,但是,日本在这方面价值有限,或并非不可替代。俄罗斯在实施“向东转”战略中,需要全面发展与亚太国家的友好合作,而在这一地区,除了中国外,日本并非是其余国家中唯一重要的力量,韩国、印度以及东盟国家都在快速发展,并在这一地区发挥日益重要的作用,俄罗斯近年来也在积极发展与上述国家的关系。另外,在俄罗斯发展远东地区方面,日本并非是与俄远东地区发展经贸投资合作的唯一或占有突出地位的亚太国家。事实上,中国、韩国等其他国家都在与俄远东地区发展日益密切的经贸投资合作。中国已连续多年保持俄远东地区第一大贸易伙伴地位,在至2019年的近4年间,俄远东地区共获外国直接投资约330亿美元,中方投资占比高达71%。因此,日本在俄罗斯远东发展方面的价值有限。在破解西方制裁方面,决定因素是美国的对俄制裁政策,而从贸易对象来看,欧洲是俄罗斯头号贸易合作地区。因此,发展日俄合作对缓解西方对俄制裁方面的作用有限。

对比俄日两国对对方的政策需求与战略价值可以看出,在解决领土问题和克服在东北亚的战略孤立方面,俄罗斯对日本具有单向性以及难以替代的战略价值;而在俄罗斯实施“向东转”战略及其内涵的发展远东地区,以及破解西方制裁等方面,日本对俄罗斯的战略价值有限或并非不可替代,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俄日两国在外交姿态上的“温差”。

另一方面,对中国的不同立场与态度,是日俄在发展相互关系中存在“温差”的另一主要原因。日本安倍政府自2012年上台以来积极配合奥巴马政府的“亚太再平衡”战略以及特朗普政府的“印太战略”,并主动拉拢澳大利亚、印度以及部分东南亚国家联合遏制中国。作为日本对华战略的重要一环,近年来日本安倍政府积极发展俄日关系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在中俄关系中打入楔子,可能的话,拆解中俄关系,甚至妄想联俄遏中。安倍晋三曾指出,“说到中国,不仅日本,许多国家都担心其在南海和东海的所作所为”,“我认为非常重要的是,推动日俄在安全领域的合作”。日本自民党主席特别顾问河井克行在美期间曾宣称:“美国应当乐见日俄条约签署,因为这将巩固遏制中国的联盟。”

俄罗斯对日本拉俄制华的企图给予明确拒绝。拉夫罗夫针对河井克行的上诉言论指出,“这是令人愤怒的言辞”,“我们严正警告这一言辞是不可接受的”。“试图通过‘嵌入楔子的棱镜审视我们彼此关系发生的一切,寻找机会依据不同的立场‘拆散我们”,“俄罗斯和中国彼此友好不针对任何国家。我们友好是因为我们是邻居、是国际事务中的战略伙伴,我们有许多共同的利益”。由此可见,俄罗斯继续坚持对华友好与合作的方针。事实上,俄罗斯近年来在实施“向东转”战略中,一直将中国作为亚太地区的首要合作对象,与此同时,为了全面发展与亚太地区所有国家、特别是该地区重要大国的关系以及避免对个别国家的过度依赖,俄罗斯也致力于发展与日本的友好合作关系,但这并没有改变俄罗斯的对华友好政策。在乌克兰危机后、特别是在特朗普政府明确将中俄两国视为其战略竞争对手并加大对中俄战略遏制的背景下,中国对俄罗斯的战略借重意义更加凸显,远非日本所能比拟,因此,在中国坚持奉行对俄友好政策的条件下,俄罗斯这一时期没有且未来也不会为了结好不能掌控自己对外政策、实际听命于美国的日本,而主动疏远、恶化与中国的关系,或者联日遏华。

三、俄日关系的未来展望

日本政府的权力交接使俄日关系进入了菅义伟时代。目前来看,未来俄日关系不容乐观,难以取得突破性进展,甚至可能出现小幅倒退,但两国关系不会“脱轨”。

(一)未来俄日关系难有新的突破,甚至存在下滑可能

虽然菅义伟与普京的首次电话会谈展示出“稳”中求“进”的政治意愿,但在电话交谈的背后则是双方在领土问题上的新一轮博弈。为彰显“北方领土”是日本“固有领土”的立场,由前防卫大臣改任行政改革担当大臣的河野太郎于2020年9月27日对争议领土进行了“隔岸视察”。作为回应,在菅义伟与普京举行电话会谈的29日当天,俄罗斯太平洋舰队发布信息称在日本海举行了军事演习并进行迫击炮试射。10月初,俄罗斯又在千岛群岛举行了反登陆防御连级战术演习和综合战术特别训练。10月16日,俄罗斯总检察长克拉斯诺夫视察争议岛屿,成为菅义伟组阁后俄方登上争议岛屿的最高官员,引发日本外交抗议。菅义伟时代俄日互动的博弈性开局昭示了两国关系未来发展的不平坦之路。在新的历史时期,俄日关系难以实现突破性进展、甚至可能出现倒退,特别是在领土及和平条约谈判方面,主要原因如下:

第一,日本推动俄日关系发展的政治力量趋于弱化。菅义伟时代日本的政治态势不及安倍时代更有利于推动俄日关系的突破。一国外交在强有力的领导人及其领导的稳定政府操盘下更容易做出妥协或重大让步。安倍在长期执政期间保持了政府的相对稳定和权力的相对集中。“安倍经济学”拉动日本经济渐进性走出“失去的二十年”,取得了较之从前相对亮眼的经济成就,这些都赋予首相以巨大的权力和权威,来推动国内重要改革事项,并有可能在外交领域中做出相应“妥协”或“让步”。虽然安倍是一个较为强势的政治人物,具有坚定的政治意志,解决领土争端以及缔结和平条约均被列入其政治议程的重要事件清单,但是即便如此,安倍最终亦未能推动俄日关系取得质的突破,这也客观表明了俄日关系“限度”难解之程度。

安倍辞职将给俄日关系发展带来消极影响。安倍的积极姿态扮演了双边关系发展引擎的角色,“在他的领导下,我们有着良好的关系”,安倍“至少在语言、象征层面,是发展与俄罗斯关系的支持者,没有把握新首相会对俄罗斯充满热情。”虽然菅义伟政府表示将继续谈判以解决俄日关系中的相关问题,但很难期待两国能够就各种根本性问题达成突破性共识。日本很多专家认为,“如果俄日和平条约问题在安倍任内不能解决,那它永远无法解决”,甚至有学者认为安倍未能给俄日关系找到战略性出口或将导致俄日关系的“缓慢死亡”。

日本国内政治议程决定了菅义伟内阁难以做出重大让步。菅义伟作为新任自民党总裁,其任期时长是完成安倍剩余任期至2021年9月,其后将再次举行自民党总裁选举,而日本众议院大选将在2021年10月举行。日本新冠肺炎疫情出现反弹,国内经济受疫情冲击大幅下降。菅义伟内阁的主要任务是疫情应对及经济重振,并力促已推迟至2021年的东京奥运会如期举行。此外,菅义伟被普遍视为不擅长外交,其政治履历主要是面向国内政策的相关职务。菅义伟电话外交基调显示出延续安倍路线,强调以日美同盟为基础。在对俄关系上,菅义伟声称要与俄罗斯建立稳定关系,很难期待菅义伟内阁会在短期内做出促成俄日关系质变的政治决断。

第二,俄日双方在领土及和平条约问题上达成妥协的可能性更加渺茫。在普京与安倍晋三2018年达成“初步共识”后,俄日的立场都再次转向强硬或“后退”。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后,俄方不断强化对争议领土的控制力,并以立法形式排除了“割让”领土的可能性。2020年4月普京签署法案,将二战结束日期由1945年9月2日改为9月3日,这被视为强化俄罗斯对争议岛屿主张的行为(1945年9月3日,苏联占领包括日本称为“北方四岛”在内的千岛群岛)。俄罗斯萨哈林州州长瓦列里·利马连科表示:“9月3日……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的战斗就是在这片土地上进行的。南萨哈林和千岛群岛被解放。”更重要的是,2020年7月通过的俄罗斯宪法修正案第67条规定,禁止割让部分俄罗斯领土的行为。此后,普京于8月又签署法律,将破坏俄罗斯领土完整,包括割让部分领土的行为,等同于极端主义。为明确宪法修正案在争议岛屿的效力,“伊土鲁朴岛”(日称“国后岛”)的“南库里尔斯克”已经将宪法修正案相关条款刻到石碑上。俄罗斯前总理梅德韦杰夫表示,宪法修正案将使俄日间有关和平条约问题的交涉更为简单,“因为对话应基于以下内容,即现行宪法包含关于保护俄罗斯联邦主权和领土完整的规定,还不允许对任何领土割让问题进行讨论。”由上可见,俄罗斯业已以立法形式排除了向日本移交岛屿的可能性,俄罗斯在领土问题上向日本让步的“大门”似已封闭。另外,俄罗斯民众大多不支持向日本转让相关岛屿。全俄(社会)舆论研究中心针对“南千岛群岛”的民调显示,“南千岛群岛”居民有96%的受访者认为,“南千岛群岛”是俄罗斯领土。全俄范围内,有77%的受访者反对向日本转交相关岛屿。值得注意的是,几乎历次俄日关于和平条约及领土問题的交涉,都会引发俄罗斯国内反对移交相关岛屿的游行,当局难有“妥协”空间。

从日本方面来看,日本国内舆论对于2018年达成的“初步共识”并不满意。民调显示,61.6%的日本受访者认为,俄罗斯应一并移交“北方四岛”。在此背景下,安倍2019年1月再次回到“日本拥有对所有‘北方领土的主权”立场。日本2020年版《外交蓝皮书》再次恢复了2019年版本中删掉的关于“日本拥有北方四岛主权”的表述。在日本新首相菅义伟与俄罗斯总统普京首次通话后,日本新任内阁官房长官加藤胜信的声明指出,“日本拥有北方领土的全部主权”。

综上可见,俄日在领土问题上的态度都在变得日趋强硬,双方在此问题上不仅不会取得突破,反而正在倒退。这也必然对菅义伟时期的俄日关系带来负面影响。

第三,美国在日部署反导系统、未来可能部署中短程导弹以及更为广泛的美日同盟协作,将继续影响和限制俄日关系的改善。近年来,美日在反导领域持续进行积极合作,美国已于2006年和2014年在日本不同地区部署了两部X波段雷达,并还推进在日部署陆基反导系统。对此,拉夫罗夫表示,美国在日部署反导系统给俄罗斯和中国制造了风险,这是在美国宣布俄中是其主要敌人的条件下进行的,严重恶化了俄日关系的质量。事实上,针对日本配合美国反导系统建设,“俄罗斯不止一次地指出,日本的此类意图无助于改善地区战略稳定环境,在与东京的和平条约谈判中将不得不考虑这一问题。”此外,俄罗斯针对美国高层多次表态将首先在亚太地区、特别是在日本和韩国等地部署中短程导弹表示不安。2019年9月,普京指出,如果美国以缓和朝鲜威胁为借口,将中程导弹部署在日本或韩国,这会给我们造成明确的实质性威胁。事实上,俄罗斯关注的范围远超出美国在日部署反导系统和中短程导弹的问题,还有更广泛的美日同盟问题。普京曾强调,“关于和平条约,还有很多问题。并非秘密,我们在这方面还应观察:在国防和安全领域,日本与其伙伴有哪些义务,这如何影响俄罗斯与日本关于和平条约的谈判进程……”。因此,俄罗斯对美日同盟的忌惮过去是、未来也仍将是俄日关系发展的突出障碍。

(二)俄日关系不会“脱轨”

俄日关系虽然难以取得突破,甚至在某些方面有下滑风险,但基本不会“脱轨”,两国应会继续保持接触并就相关问题进行磋商。

第一,稳定双边关系符合俄日共同的地缘政治需求。当前,俄罗斯在“西线”遭受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战略遏制,西方国家不断加强在欧洲—大西洋地区对俄罗斯的战略围堵。这进一步坚定了俄罗斯实施“向东转”战略的决心并使其更加重视与“东线”相关国家构建稳定的战略关系,以防出现腹背受敌、双线承压的不利局势。在此背景下,改善及发展与日本的战略关系,是维护俄罗斯东部方向稳定战略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日本看来,在近年来与韩国因历史问题陷入“僵局”以及对华外交难以大有作为的背景下,稳定与俄罗斯的战略关系,对于改善日本的地区战略环境、避免陷入“地区孤立”具有重要战略价值。因此,从地缘政治角度来看,俄日两国都有稳定相互关系的基本需求和战略意愿。

第二,俄日均有更加深入、全面发展相互关系的意愿。对俄罗斯而言,深度发展俄日关系是其在亚太地区保持平衡多元外交的重要一环,以防对单一国家形成过度依赖;发展持续向好的俄日关系有助于巩固其作为欧亚大国的国际地位、提升其在亚太及国际事务中的影响力;更趋紧密的俄日关系还可牵制日本完全追随美国对抗俄罗斯,部分将日本从美国的亚太/印太战略部署中剥离开来。因此,俄罗斯对日采取“既打又拉”的策略,尽力避免彻底激怒日本,在对日本某些行为进行警示、打压的同时,也保持与日本的对话协商姿态。

俄日关系全面、深入发展对日本也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获取作为联合国安理会“五常”之一的俄罗斯的支持,有助于日本达成“入常”的外交目标;日本还企图利用不断靠拢的俄日关系来对冲、消解中俄关系的影响力;在美国实力相对下降、弱化对盟国安全承诺并施压盟国承担更多同盟成本的背景下,日本需要为未来可能的独立外交与安全能力打造良好的关系网络,稳定的俄日关系是极为重要的一环;日本若有突破和平宪法限制谋求“军事化”的举动,也渴盼获得作为邻国的俄罗斯的理解。

此外,俄日在经济上具有很大的互补性:俄罗斯是能源资源大国和重要的市场,在“向东转”政策落地过程中需要资金和技术支持;日本是经济技术大国,在拉动经济发展过程中亟需能源资源的补充以及新市场的拓展。俄日两国具有经济合作的天然条件,双方都有进一步发展经济合作的共同意愿。这也是俄日进一步深入、全面发展双边关系的深层动力之一。

第三,为了继续推进领土问题的解决以及减轻制裁,日俄将继续保持对话与合作。尽管日俄解决领土问题的可能性日益变小,但是日本不会放弃相关努力与希望。普京“将就所有双边问题展开对话”的模糊性表述,留给日本广阔的想象空间,日本将其自身界定的“北方领土”问题纳入对话范畴,这给了日本与俄罗斯保持领土谈判并进行合作的动力。同时,西方国家对俄常态化制裁使日本认识到,制裁根本无法撼动俄罗斯在领土问题上的坚定态度,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俄罗斯民族的领土情节,促使俄罗斯不断强化对争议领土的控制。因此,日本将继续探索超越制裁框架,维持和发展对俄友好政策的更大空间,从而为继续推进领土问题的解决营造相对宽松的交涉环境。对俄罗斯而言,日本的示好姿态使其可能成为俄罗斯与西方国家链接的媒介,渐进性推动相关国家放宽制裁,从而减轻或破解西方制裁。此外,在遭受制裁背景下,推进与日本的经济合作,有利于俄罗斯、特别是远东地区的经济发展,从而减轻西方制裁的影响。

综合来看,未来相当长的时期内,俄日关系仍将保持不温不火的象征性对话态势,并尝试探讨在“无约”状态下推进两国关系的可能路径。虽然俄日双边关系存在后退的可能,但短期内不会回到高层无对话的“冷冻”状态。

四、结语

作为日本宪政史上任职最长的一代强势首相,安倍晋三视发展日俄关系为“战后外交总决算”的核心任务,亲力亲为推动俄日关系“解冻”“升温”“转暖”,并推动俄日就领土及和平条约问题的谈判基础达成初步共识,部分落实了在争议岛屿进行联合经济活动的协议,为后安倍时代日俄关系的发展提供了前进的基础与方向。但是,安倍未能为日俄关系的提质升级找到战略性出口,未来两国关系仍将受制于多种因素的限制。更为切近现实的是:俄日两国国内政治发展态势都不利于俄日关系进一步深化,甚至可能驱使领土争议等相关问题从双边关系中的“症结”恶化为“死结”,俄日关系在“无约”保障的状态下将随时面临“漂流”的风险。但同时,俄日双方具有维持及发展相互关系的共同政治意愿与现实利益需求,这将起到双边关系制动阀的功能,确保其不会“脱轨”。可以判断,未来俄日关系仍可能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

【完稿日期:2020-11-3】

【責任编辑:曹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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