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
2020-12-21乔故
乔故
简介:
人人都说贺一航待她已经仁至义尽,当年的承诺如约履行,对她也出手阔绰,可只有唐净知道,她在心里恨着贺一航。
1
这是她和贺一航认识的第十六个年头,他们要结婚了,这听起来顶像个爱情故事,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贺一航找到她的时候,她才刚大学毕业,正为了找工作焦头烂额,每天计划着如果十块钱吃三顿饭,要怎么吃才能有营养一点儿。
一起兼职的小哥可怜她,说:“怎么天天吃馒头?”他这样说着,就把碗里的鸡腿夹给了她。她心里挣扎了好久,最终说了声“谢谢”没有拒绝。
她快一个星期没沾荤腥了,看着泛着油光的鸡腿咽口水,贺一航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装,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疲惫。说实话,她从没见过贺一航这副模样,即使是前些年他创业资金周转不开的时候,也不曾这样落寞过。
贺一航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才说:“我要和你结婚。”
他一向如此。
他不说“想和你结婚”,而是说“要和你结婚”,就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贺一航一向如此,但他恐怕从没发现自己这个坏毛病,毕竟,这世上他不能得到的东西,确实少之又少。
贺一航垂眼看着她,说:“嫁给我。”他似乎低低地叹了口气,带着浓重的倦怠,叫她的名字,“唐净。”
唐净看了他一会儿,弯了弯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说:“好呀。”
熟悉的人都知道贺一航不愿意娶她,不过是因为当初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他承诺唐父在唐净毕业后就娶她,给她平定安稳,给她优渥的生活。
唐净跟着他上了车,或许是太累了,竟然睡了过去。等她醒来才发现已经到了贺家,贺一航坐在驾驶座上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见她醒来,贺一航开口说:“醒了就下车吧,我叫张妈做了你最爱的糖醋鱼。”
饭桌上没有人说话,很安静,贺一航并不是多话的人,从前他们也常在一起吃饭,只是那时候唐净总在他身边叽叽喳喳。
或许是念及往事,贺一航看了她一眼,开口道:“你太瘦了,多吃一点儿。”
贺一航没有说错,她真的太瘦了,不是那种匀称漂亮的瘦,是一眼望過去就不健康、干瘪的瘦。北城寸土寸金,物价也高得要死,即便她念大学的时候有一点儿空闲时间就去兼职,每天也还是过得精打细算。
贺一航每个月都打一笔丰厚的生活费到她账户上,这件事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没动用过那钱。
张妈对她还像从前一样亲切热络,见她回来,眼睛都红了一圈,带着她去她的房间时说:“唐小姐,您的房间还和从前一样,贺先生一直让人按时打扫,就是希望有一天您能回来。”说着,她擦了擦眼睛,埋怨道,“可您怎么就那么犟呢?”
人人都说贺一航待她已经仁至义尽,当年的承诺如约履行,对她也出手阔绰,可只有唐净知道,她在心里恨着贺一航。
2
唐净和贺一航其实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那时唐、贺两家生意往来密切,所以两家开始交好,贺太太和唐太太也常常约着一起逛街。
贺一航大唐净四岁,个子高出她许多,他那时候对唐净总跟着他显得十分不耐烦,在贺一航眼里,她又小、又矮、又蠢笨,带出去玩儿都是拖累。
可偏偏唐净喜欢贺一航,贺太太有交代,贺一航也只得硬着头皮带唐净一起出去玩儿。联网打游戏时,唐净坐在贺一航身边听见他的朋友取笑他说:“一航,你怎么叫了个小学生一起来玩儿?”
还没等唐净生气,贺一航已经一脚踹了上去,说:“闭嘴,玩儿你的游戏吧!”
他这样说着,利落地开了游戏,又想起唐净在一旁,不耐烦地给她打开平板电脑,随便放了部动画片给她看。
唐净在贺一航身边倒是安静,不吵不闹地乖乖看动画片。贺一航转头打量她时,却发现她因为看得太认真,眼睛离屏幕很近,于是他蹙起了眉。贺一航长得浓眉大眼,做这样的动作时总是显得很凶,他对唐净说:“离那么近做什么?想把眼睛看瞎?”
可能是贺太太觉得贺一航带唐净带得挺有模有样,还培养了他的责任感,便又勒令他盯着唐净学习。贺一航愈发不耐烦了,他自己都学得好辛苦,哪儿还能盯得住她?可贺太太对付贺一航蛮有一套,她恩威并施地告诉贺一航,若他不肯带着妹妹一起学习,那零花钱就别想要了;但要是表现好,就给他买那台他想了好几个月的游戏机。
贺一航闻言勉强接下了这个差事,却在日复一日里对唐净上了心。
他时不时就会说:“唐净,你的背是坐不直吗?
“唐净,你脑子里装的是不是豆腐渣?”
一道数学题,带个公式的问题,她能磨蹭这么久,贺一航在一旁看着,恨不得能自己亲自上阵写题。
贺太太一看效果不错便又得寸进尺地要贺一航带着唐净一起上学、放学。贺一航早已经习惯贺太太这样的套路,自然而然地接过唐净的书包说:“走吧,上学去。”
他对唐净是真的很上心,可还是出了一次纰漏。
周五时,朋友叫他去网吧玩儿游戏,他下意识地拒绝,却被朋友嘲笑道:“不是吧,一航,对那个小妹妹这么上心?”
少年被戳中心事,当即反驳道:“胡说什么?走,今晚通宵!”
直到天黑,贺一航才被贺先生从网吧里拎出来。偷偷去网吧的事以往也不是没发生过,他吊儿郎当地站着,心想至多挨一顿骂而已,他早就习惯了。
贺先生却沉着一张脸对他说:“唐净丢了。”
贺一航脑子一片空白,当即愣在了原地。
唐太太已经哭晕过一次了,猜想唐净兴许已经被人贩子带走了,唐先生低声安抚她,说:“不会的,别着急,再等等电话。”
一旁的贺一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身往外跑去。
前一天他承诺过带她去吃小蛋糕,那个蠢丫头,别是一直在那儿等他吧?贺先生见贺一航像是有了什么线索,连忙跟了上去,到了那条漆黑的小巷子,却仍旧不见唐净的身影。贺先生终于大怒,一巴掌落在贺一航脸上,吼道:“你知道唐净是什么身份吗?你弄丢了她,她要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也就算了,要是她少了胳膊、少了腿,唐先生还能容得下我们吗?”
贺一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蒙了,好半天才说:“她要是缺胳膊少腿了,我自己会负责……”
贺先生几乎被他气死,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怎么负得起这个责?”
“大不了我娶了她!”贺一航说话带着少年意气,“不管她变成什么样,我都娶,一辈子养着她!”
“是一航哥哥吗?”
听到声音,争执的两人回过头,见唐净从巷尾怯生生地走过来。
贺一航背她回去的路上,唐净伏在他的背上,伸出手轻轻揽着他的脖子说:“一航哥哥,你别生气,因为我以前被人贩子抱走过,所以妈妈很担心我。”
贺一航不说话。
唐净又说:“一航哥哥,你刚刚是说要娶我吗?”
说这样的话竟然能被当事人听见,贺一航一张脸涨得通红,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闭嘴!不许说了!”
“我还听见你还说要一辈子养着我……”
贺一航急忙打断她,威胁道:“都叫你别说了,再说把你扔下去!”
“唐净。”
一声呼唤把她拉回现实,回过头,在门口出现的是贺一航的那张英俊的脸,明明是一個人,可又好像和从前完全不同。
3
婚期定得很匆忙,就在下个月末。
贺一航将嘉宾名单和拟定的流程给她看,说:“婚纱早已经定做好了,过几天就从法国运回来,到时候我陪你去试一下。”
唐净看着礼单,咬了咬唇,问:“下个月末,会不会太赶了一些?”
贺一航垂眸看着她,说:“时间上并不算赶,况且我已经排好了假期。”
唐净知道,贺一航工作很忙,张妈也同她说过,为了这次婚礼,贺先生前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末了,她还打趣道:“不然,依照贺先生那工作狂的性子,恐怕连结婚都没有时间。”张妈顿了顿,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规劝道,“先生心里是有您的。”
婚纱很快运了回来,贺一航一直在家办公,他虽然排了假,但又怎么可能真的放得下工作呢?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才对她开口道:“这样,我晚饭前能空出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到时候陪你去。”
唐净没说话,点点头去了小院子里等他。
唐净每天闲着,有些不太习惯,贺一航让人在小院子里扎了秋千,唐净有时候在那儿一待就是一整天。
见唐净坐在秋千上发呆,张妈给她做好下午茶端了过去。
直到暮色西沉贺一航才忙完,和他说好的时间分毫不差。唐净那个时候正在藤椅上打盹儿,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羊绒毯,想必是张妈怕她着凉给她盖的。
贺一航走过去的时候,她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睛望过来,他便对她淡淡地道:“走吧,别误了时间。”
许是睡得太久,唐净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她慢悠悠地坐了起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才说:“好。”
婚纱是鱼尾款,店员的嘴个个都跟抹了蜜似的,帮她试婚纱的那个小姑娘说:“贺太太真是漂亮,跟那些当红女明星比,只好不差呢!”
唐净听见这样的话只觉得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她长得并不算多好看,只勉强称得上是清秀美人。
她想,她们这样说,不过是看贺一航的面子。
她脸皮薄,蹙了蹙眉,道:“那我先换下来,婚纱的腰有些大,你们帮我收一下。”
唐净转过身,贺一航正好打完工作电话从外面进来,看见她时愣了愣。店员笑了,说:“贺太太,我就说漂亮吧,这不,贺先生都看呆了。”
贺一航听见店员这样的话竟然笑了笑,这是她回到贺家以来,第一次见着贺一航笑。然后,他竟然也附和店员的话,淡淡地望着她,嘴唇弯了弯说:“是很漂亮。”
这是唐净和贺一航认识的第十六个年头,他们就要结婚了。
贺一航开车带她去吃饭的地方,唐净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疲惫,她摁了摁眉心,反反复复下了许多次决心,才试探着问道:“婚期能往后推一推吗?”
贺一航没说话,将车停到路边,打了双闪,才偏过头问她:“理由呢?”
唐净不看他的眼睛,小声说:“我不喜欢鱼尾款的婚纱。”
贺一航轻轻蹙起了眉,说:“没考虑到你的喜好是我的不对,你告诉我喜欢什么样的款式,或者我让设计师直接联系你和你谈,工期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
唐净还是低着头,两只手绞着衣角道:“我看了你定的婚礼流程,我觉得太烦琐了。”
贺一航还是好脾气,轻声说:“没关系,你如果觉得太冗长,我们一切从简。”
唐净再次开口的声音越来越小,却还是继续说着:“还有,我觉得婚礼的宾客我都不认识……”
“唐净,”贺一航终于打断了她,她下意识地抬头,却对上一脸疲惫的贺一航的眼睛,他叹了一口气,问,“你到底在不满意些什么?”
是啊,她到底在不满意些什么呢?
从前是风光的唐小姐,以后是养尊处优的贺太太,她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呢?
她低着头,好久才说:“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贺一航,我只是……不想嫁给你。”
4
她说了这样的话,车内一阵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一航终于开口道:“婚礼延期吧。”
张妈听说了这件事,气得直骂她糊涂,她说:“我的大小姐呀,你知不知道请柬都已经发出去了?那都是北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啊,你这不是在打先生的脸吗?”
唐净不说话,张妈说了一阵儿,停了下来,看见她这副模样,也难免心疼,她说:“其实,当初那事儿也怨不到先生身上去……”
见她不说话,张妈也只低低地叹了口气,转身忙别的去了。
贺一航又开始忙碌起来,他并不常回家,有好几次,唐净在二楼看见他的车,只是停一会儿便又离开了。
如果不是她生病发烧张妈给贺一航打电话,两个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交集。
唐净那时候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他竟然比家庭医生来得还快,他顾不上换鞋子就走进房间皱着眉问张妈:“她怎么样了?”
张妈一边将毛巾浸在水盆里一边说:“已经烧了大半夜了,我早上才发现。”她转身把拧了的湿毛巾搭在唐净的额头上,接着道,“谢医生还没到呢。”
贺一航眉头皱得更紧了,站在唐净的床旁有些烦躁,打电话催了几次谢医生。
谢医生火急火燎地赶来,急急忙忙地给唐净测了体温,才得空喘了口气。不就是感冒发烧了嘛,他还以为是什么急症呢,贺先生竟催成这样!
谢医生天还没亮就被一连串的电话吵醒赶过来,现在脑子还有些迷糊,唐净太瘦,血管又太细,他第一针下去竟然没找准血管,问题是沉着脸的贺一航站在一旁,他压力更大。
好不容易打了退烧针,又开了药,谢医生才对着贺一航说:“贺先生,不是什么大问题,等会儿唐小姐醒了,记得提醒她吃药。对了,要多喝热水。”
贺一航在一旁认真听着,谢医生说完以后,他皱了皱眉问:“就这样?就好了?”
不然呢?这又不是什么大病。谢医生忍不住腹诽,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这些人可真是矯情!
贺一航站在唐净的床边看着她,只见她眉头紧皱,在梦里也是一副并不安生的模样。
他偏过头问谢医生:“她大概什么时候会醒?”
谢医生想,这谁能说得清楚呢?但既然家属问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药效过了就醒了,估摸着还要两三个小时的样子。”
张妈和谢医生已经出去了,只余下贺一航一个人守着唐净。她睡得不安稳,眉头蹙着,含含糊糊地出声道:“一航哥哥。”
贺一航愣了一瞬,好半天才自嘲地笑笑,原来是梦见他了。
张妈在楼下准备早餐,看他要走,忙问:“先生,您不留下一起吃个早饭吗?”
贺一航摇了摇头,说公司事多脱不开身,想了想,到底还是开口嘱咐道:“别让唐净知道我回来过。”
5
明明是小小的风寒感冒,却让她缠绵病榻许久。贺一航常常回家,但都是匆匆忙忙的来了又走。
唐净下了床,身体依旧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她轻手轻脚地从二楼扶着扶梯往楼下走,连拖鞋也没穿,等她小心翼翼地到了厨房,果然见到了贺一航忙碌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她小声问。
他没回头,动作顿了顿,只是一瞬又恢复如常。被人当场抓包他竟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淡淡地说:“在熬粥,医生说你要吃得清淡一点儿。”
张妈同她讲,她每天早上喝的粥都是贺一航亲手熬的,若非她亲眼所见,也不会相信贺一航竟然也会为人做这样的事情。
贺一航忙完才回过身看她,见她没穿鞋,皱了皱眉头,问:“怎么没穿鞋,不知道自己还在病着?”
贺一航平时不苟言笑,他微微厉声就显得很凶。唐净愣了一瞬,贺一航已经朝她走了过来,伸出手来像是要落在她的头上。从前他们也常常这样。
那时,贺一航“奉命”管教她,她不听话时,他就伸出手装作很用力的样子轻轻地拍拍她的脑袋,然后有些无奈地说:“唐净,你现在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唐净想起这些往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贺一航的手僵在半空,他低头笑了笑,却只是嘴角扯出弧度,对唐净说:“去把鞋穿上,洗手吃饭吧。”
她听见他这样说却没有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贺一航看了她一眼,问:“有事吗?”
她将手背在身后,小声说:“我有点儿想爸爸了。”
贺一航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才终于说:“好,我给你安排。”
在唐父因逃税漏税入狱以前,唐家在北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唐净那时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住在寸土寸金的梅园小居,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贺一航工作忙,并不能陪着她一起去,只是第二天一早,他早早起来做好了早餐。因为她身体不好只能吃清淡的饮食,他就每天换着花样给她熬粥。
吃完早饭,唐净刚出门,张妈就追出来给她送了把伞,说:“我今天看天气预报说有雨,您带把伞吧。”
她朝张妈笑了笑,说:“谢谢张妈。”
远处的天好像已经被乌云低沉沉地压了一片,唐净隐隐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但还是从车库开了车出来。
今天果然不是个好日子,才出家门转了弯就蹭上宾利,唐净下车道歉,对方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看见唐净下车“啧”了一声,说:“女司机啊!”然后点燃烟,重重地吸了一口,将烟圈吐到她脸上,“说吧,你准备怎么赔?”
“对不起,对不起!”唐净弯腰连声道歉后,问,“不好意思,我能打个电话吗?”
铃声响到第九声那边才接通,贺一航的声音传来:“看到唐叔叔了吗?”
唐净听见他的声音,竟然莫名觉得有些委屈,忍了又忍,才止住哭腔,问:“你现在有空吗?方不方便过来一下,或者叫李秘书来也行。”
贺一航听出她的声音不对劲儿,沉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她吸吸鼻子,说:“路上出了点儿意外。”
“你受伤了?”
她摇摇头,才想起贺一航看不见,忙说:“没有,我追尾了。”
“你等我,我马上到。”
半个小时后贺一航才到,唐净看见他,眼眶有点儿酸涩但忍着没有落下泪来。贺一航留下李秘书处理这件事,然后亲自开车送她去探望唐父。见她鼻头红红的,又穿得单薄,贺一航将车内温度调高了一点儿,问她:“怎么没叫陈叔送你?”
她低着头道:“陈叔今天有事,我就自己开的车。”
贺一航“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她想了想,说:“对不起。”
“什么?”
她说:“对不起,总给你添麻烦。”
6
贺一航踩了刹车,趁着等红绿灯的间隙偏过头看她,叹了一口气说:“唐净,我算是你的未婚夫,不必总觉得对我抱歉。”
唐净偏过头,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想,这大概就是报应。从前她仗着家中有点儿钱权,做什么事都要自己最开心,如今寄人篱下,竟然需要这样小心翼翼。
到了监狱,贺一航看着唐净进去,然后点燃一支香烟,在外面等她。
她回过头看他,他站在那里,身材高大,平白地就让人感到安心。
唐净很快就出来了,贺一航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逡巡,他以为她会哭,出来时一定眼圈红红的,可竟然没有。他盯着她的脸,努力想看出有什么异样,却什么也察觉不出。
天已经开始下起了雨,他撑开伞,下意识地去握唐净的手。她的指尖很凉,他皱了皱眉,轻声问:“唐叔叔还好吗?”
唐净点了点头,说:“还好。谢谢你。”
她不看他,目光落在远处,轻声说:“谢谢你,我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关照着爸爸,他才能不那么消沉无望。”
贺一航低头看了她一眼,女孩儿的脸白净且瘦削,贺一航忽然从心底深处感到一阵难过。从前她跟在他身后,缠着他叫他“一航哥哥”的时候,他哪里想过,会和唐净走到今天这一步?
“小净,我们结婚吧,”他握住唐净的那只手更紧了一些,微微用了力,却柔声道,“我答应过唐叔叔,给你一个家。”
起了风,才入秋,唐净却已经觉得很冷了,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外衫。
北城人人都知道,贺家算是唐家一手扶持起来的,唐净虽然不清楚这些事,她却知道唐、贺两家必然是互惠互利的。
后来唐家落魄,贺家袖手旁观、明哲保身,她虽然心中难过,可也不算贺家的错。那时唐父失势,谁都不想沾染上来。
她偏过头看着贺一航的脸,他鼻梁生得很硬挺,明明和从前没什么分别的模样,可偏偏她心里知道,早就不一样了。
她避开贺一航的眼睛,说:“贺一航,你让我好好想想。”
之后,自然是一路无话。
只是到了贺家,唐净推门下车的时候听见贺一航问:“为什么?”
他的声音又快又轻,唐净几乎认为是自己的错觉,却又听见贺一航重复道:“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呢?”
唐净不知道怎样同他说,手指绞在一起,好一会儿才说:“贺一航,我们之间的关系太畸形了,不是吗?”
贺一航被她问住,愣了一会儿才问:“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说:“我记得你念读书的时候,不是喜欢过你隔壁班的班花吗?”
贺一航还以为她要翻那么多年前的旧账,却又听见唐净问:“你那个时候喜欢她的心情,和你现在对着我的心情是一样的吗?”
“我的意思是,贺一航,我们两个,难道真的要因为你年少的承诺,因为爸爸的嘱托而永远纠缠在一起吗?”
“即便你不爱我,也要娶我吗?”
7
贺一航无话可说。
唐净又望了他一眼推门下车,他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忽然开始想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贺一航念读书的时候,喜欢过隔壁班的班花,他和唐净在同一所学校的不同校区,两个校区间,仅仅隔了一条马路。
唐净那时十分喜欢黏着贺一航,每次来找他的时候都站在教室门口等他,朋友朝他吹口哨,打趣道:“一航,你家那位找来了。”
然后就有人开始起哄。可偏偏唐凈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一张脸都红扑扑的,说:“不是这样的,你们别想多了。”
什么叫不是这样的?于是起哄声更大,贺一航将手揣进裤兜出了教室门,不耐烦地道:“这次又要怎么样?”
唐净却笑吟吟地看着她,说:“一航哥哥,你陪我去吃冰激凌吧。”
贺一航觉得烦,可碍于父母的嘱托,也只能陪着唐净去。
朋友常用这件事打趣他,说:“实在想不到我们一航竟然会是个妻管严。”
他蹙着眉头,纠正道:“我和那小屁孩可没什么关系,她老缠着我,我也烦。再说,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呢?”
那贺一航喜欢谁呢?众人一副八卦的模样盯着他,他需要找个台阶下,就说是隔壁班扎马尾的那个女孩儿。贺一航其实也只是随口胡诌的,可大家惯会对号入座,贺一航这样的人总不可能喜欢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于是就对上了隔壁班扎过一次马尾的班花。
唐净站在门口听完这场对话时,贺一航刚好转头看见她,他眉头蹙得很紧,但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朋友在他旁边幸灾乐祸道:“一航,你家小妹妹刚才快哭了,一副失恋了的样子。”
他看着唐净的背影,没来由地有些烦躁,瞪了那人一眼,说:“小屁孩懂什么失恋!”
话虽然这样说,可从那以后,唐净连着快一个星期没来找他,还是周末两家一起聚餐时,他才再见到她。
彼时唐净冷着一张脸,像是下定决心不理他一样,贺一航一边吃饭一边想,没想到她还挺记仇,人小脾气大的。
吃完饭,唐先生让唐净跟着贺一航出去走走,别总窝在家里,她不情不愿,但还是跟了上去。一路上唐净不再叽叽喳喳,她和贺一航好像也真的没什么话好说。
贺一航步子迈得快,唐净跟不上索性坐在一旁不不走了。可没过多久,贺一航又折返回来,手里还带着两支冰激凌。唐净撇撇嘴,说:“这算什么?道歉吗?”
贺一航竟然难得好脾气,说:“是,带了两支,表达我双倍的歉意。”
唐净的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等吃完了冰激凌,她问:“可是……一航哥哥,你真的觉得我烦吗?”
贺一航还以为这件事就此翻篇,可怎么女人都一个样?他妈也是爱逮着一件事就翻来覆去地念叨。他皱皱眉,说:“没有。”
“那你为什么那么说?”
贺一航耳根子有些红,突然站起来就往前走,边走边说:“小屁孩问这些做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然后唐净就跟在他身后,缠着他,非要问出缘由。
一眨眼,往事竟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贺一航启动车子离开。
没想到,那竟然已经算得上是他和唐净的好时光了。
8
这天,张妈急得团团转,压低了嗓音向他汇报,说:“先生,小姐刚才好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他很少再回贺家了,她总不至于不告而别吧。
贺一航应酬完已经很晚了,他喝了酒,陈叔开车接他回了家。才进了屋,唐净竟然从厨房端了醒酒汤出来。贺一航愣了愣,从她手里接过碗,说:“谢谢。”
贺一航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眉头皱得很紧,唐净收拾好从厨房出来,看着他的模样,说:“少喝点儿酒,对你身体不好。”
贺一航听见她的声音,睁开了眼,望着唐净显得有些茫然。唐净借着客厅昏黄微弱的光亮看贺一航,他睫毛生得很长,像羽扇,垂着眸,眼下有一大片阴影,薄唇抿得很紧。
他醉了。
不然他怎么会拉着她的手叫她别走?
贺一航看着唐净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小净,你能不能试着嫁给我呢?”
他又好像没醉。
唐净看着贺一航,看他深邃的眉眼,看他高挺的鼻梁。不应该怪他的,不能算他的错。唐净曾无数次这样劝解自己,可她看着贺一航,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你想弥补我,所以才想娶我是吗?”
“什么?”
她终于忍不住落泪,说:“因为举报电话是你打的,所以你心中有愧,对吗,贺一航?”
贺一航僵在原地,像是一动也不能动。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唐净才听到他的声音:“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唐净想笑,却落下泪来,她低低地道:“我早就知道了。”
她说:“爸爸不让我怪你,公司税务早就有问题,你不过也是想撇清与贺家的关系,不是你也会有别人的,他叫我不要怪你,可我忍不住。”
唐净的手落在他的脸上,对上他的目光,说:“爸爸说你是个好孩子,嫁给你我一定会幸福的。可是我忍不住,我怎么能和你结婚呢?我明明知道贺家把唐家当作踏板,明明知道你讨厌我,可为了贺家又不得不陪伴我……我明明都知道,怎么能心无芥蒂地嫁给你呢?贺一航,我心里恨你。”
她看着贺一航,她从前真心爱慕过的贺一航。
她站起来转身离开,贺一航伸出手却只抓住她一片衣角。
尾声
贺一航还记得,许多年前大家都以为唐净丢了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他在那条漆黑的小巷子里找到了她,然后背她回家。
他知道父母宠爱唐净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讨好唐家,攀附上唐家以后又想爬得更高。唐净那时喜欢黏着他,可他不该喜欢她的,他明明知道父母许下他们的婚姻也不过是另一种讨好方式,也不过是利用她的感情。
他不该动心的。所以她每每来找他的时候,他要用很大力气压抑住欢喜,然后装作不耐烦地问:“你又要做什么?”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還记得那天夜里背唐净回家的时候,月亮又大又圆,月光清冷的光辉落在他们身上,拉出好长的影子,他们的影子交织在地上,看起来缱绻亲密。
可此后他穷尽余生,也无法再见到如那天夜里那般明亮光辉的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