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一支白玉兰
2020-12-21昼伏
昼伏
编辑推荐:很有氛围的一篇稿子,故事有点偏沉但文字很轻巧,不显得用力。文笔和情感都能触动到人,最后男主视角的一段感情也十分真切。(但此时容我大喊一声:为什么我的作者总是消失,联系不上,写不了“作者有话说”!)
那晚他送她回家,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路灯把她的影子拉扯得好长,最后都落进他怀里。她像一只风筝,而他牵着她的线。
1
熨帖的白衬衫,搭着剪裁精良的墨蓝色的西装,右胸处黄黑色的校徽添了几分活泼。
文虚踩在课桌上,小心地后退半步检查板报的配图,一阵轻咳后,她回头看到陌生的少年双臂环抱着倚在后门。
他问:“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文虚一脸茫然。
“或许你该去趟卫生间。”
操场上广播声利落地掐断,喧哗声如超过沸点的水般汹涌起来,反应过来的文虚像被烫了一下,立刻跳到地上,脸上生出微妙的红。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她想找一件遮挡的衣物,好穿过人群与走廊,去到尽头的卫生间。可学校除周一升旗外,不要求穿校服,这会儿竟没有什么派得上用场。
那人把她藏得不怎么好的慌张看进眼里,脱下了西装外套,她懦懦地说了声谢。
处理完浅色牛仔裤上尴尬的痕迹,文虚回身对上镜中的自己,围在腰间的深色西装外套,如一个沉稳妥帖的怀抱。而穿在那人身上时,宽肩撑起优雅的气度,他眸子里闪着邃邈的灵光,带笑时眼尾显得狭长,黑天鹅一样。
她忽然生出遗憾——忘了问他的名字。
晚间芮露白抱怨天热得难受,老文便做了开胃的凉面和加了碎冰的梅子汤。文虚一贯没什么发言权,把表情埋进碗里,只是下腹隐隐的痛,仿佛没个消停,面条在筷子上卷了几道也没能入口。
老文看了不太痛快,呵斥道:“吃饭也没个正经样子!”
她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早传出学校要换校服的风声了,就连文虚也听到过几句八卦。新校服是西式的,女装有俏皮的小领结和百褶裙。芮露白被选为模特,今天去拍了宣传照。本来照片不许外传,她向摄影师一顿撒娇,居然成功讨了来。
“我好看吧?”她得意地问。她向来是骄傲的公主,此时也要挨个儿检查每一位观众的反应。
文虚扫过她崭新的手机屏幕,不疾不徐道:“很好看。”芮露白的嘴角才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
文虚站起来收拾碗筷,被芮阿姨夺过去。她客气地说:“我来,我来,你赶紧回房看书吧。”
文虚的手被晾在半空,如同一个多余的标点。她没有道谢,自上楼去了。老文嘟哝了一句:“脾气越来越怪。”被芮阿姨拍了一掌。芮露白咯咯地笑起来。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文虚孤魂一般飘回房间。
她用力地推开窗,春未尽时,外头的白玉兰就谢光了,而那馥郁的味道却好像还滞留在夏日辰光里,夜风送进清凉,她渐渐能够喘息。
数学的压轴题不太好解,她勾勾画画好一会,没琢磨出思路,回过神来,草稿纸上却多了个名字。
宣传照里与芮露白并肩而立的那位,是只一个照面便向她慷慨借出羽毛的黑天鹅。
原来他叫陈念江。
2
尽管文虚晓得了对方名字与班级,她却怎么也碰不上陈念江。谁料这学期第一天他们就坐到了一起——分班后按成绩排座位,排行榜上陈念江与文虚一前一后,两人成了同桌。
他扬了扬唇说:“好巧。”
文虚也莫名愉悦起来。
上学期校方公开新校服后,反响格外好,然而这学期正式推行,他们想见到学生每天都乖乖穿着校服这一指望还是落空了。
早自习前学生会成员在校门处检查仪容仪表,没带外套的,在衬衫上涂鸦的,擅自把裙摆改短的,不听话的女同学简直是前赴后继地送上门来,却没谁得到陈念江半个眼神。他反而把规规矩矩,连衬衫扣子都扣到最上面一颗的文虚给拦下了:“校服呢?”
文虚有些蒙:“我穿着呢。”
他凑过来,压低的嗓音含着笑:“我是说,我的校服?”
耳朵一下烫起来,她捏了捏耳垂:“对不起,我下星期带给你好不好?”
以往有人在她书包里塞过情书,回家后不小心掉出来,老文看见,当即沉下脸,说她小小年纪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净搞些乱七八糟的,语气挺重。她听了心里沉甸甸的。有这样糟糕的先例,她哪里敢把他的外套带回家,又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假期在干洗店打工,她把衣服洗干净便忘在了那里。
周末文虚去取衣服,特意挑在午饭时分,当值的店员与她相熟,没见外,让她帮着看店,自去吃午飯了。她从烘干室抱出两大筐洗完的衣物,额上细碎的发被汗打湿,门上的风铃一响,她提声道:“欢迎光临!”
却是陈念江。
他问:“你怎么在这里?”眉间蹙起明显的褶。
文虚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解释,默默翻出他的校服外套递了过去,她已用防尘袋仔细地包好。
他却没走,还一字一句道:“田老师要是知道你不去上竞赛班,就为了待在这里打工,该有多失望? ”
3
同班女生问文虚:“你们这一桌最近怎么都不讲话?”
她虚弱地笑笑:“我们本来也不太熟。”
女生点点头——倒也是,遂安心挽起她的手臂:“我有题想请教陈念江,晚自习我们换个座位好不好?”
她不习惯与人这样亲近,答应时僵得像只濒死的蛾子。
那天在干洗店,她活像只被扎破的氢气球,悲哀争先恐后从她身体里溢出来,又让她窒息。陈念江的质问,与被老文撕得粉碎的情书一样,盖了她满头满脸,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
直到外卖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问:“谁是文虚?”
她茫然地握住那杯冻柠茶,手心沾满湿意,心里也一点点潮湿起来。
分班后田老师依旧教他们班数学,文虚是他最中意的学生之一。开学时他就跟她提过竞赛班的事,她垂下眼,说想和家长商量下,他大概也没想到她这一商量就是一个月。
暑假她捡到一只被人虐待的小柴犬,送到宠物医院,光手术就做了四个小时。医生人好,替她垫付了费用,她之后几个月的生活费和打工费都拿去填那个窟窿。竞赛班开在周末,老师们算是加班,课时费与资料费,每人每周得交两百,她拿不出来。
新衣服,新手机,芮露白可以张口就得到,芮阿姨绝不会委屈自家女儿。可她不行,除了每月一次的生活费,她但凡多一笔额外的支出,都会被打上可疑的标签,犯人一样被翻来覆去地盘问。几次之后,她再不愿为一点恩赐被人活生生扒掉面皮。小柴犬伤愈后被别人成功领养了,这桩多管的闲事更成了她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质问也好,疑惑也罢,既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永远不知道好了。陈念江为何又要回头释放善意,反而令她难堪又难过。
文虚想:反正我的确是个不知恩的讨厌鬼。
散学后教学楼里冷冷清清的,她慢吞吞地下楼,声控灯暗下去那秒,有人拦住她。她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灯光重新亮起,陈念江虚虚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问:“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她咬着下唇:“我没有。”
他语气淡淡的:“一下课就不见人影,即使坐在座位上,不说话,也不看我,好像我不存在,今晚还跟人换了座位,就这么不想跟我待在一起?”
说起来,他的话是一点没错,可她竟然委屈起来。是她没有底气面对他,她恨自己没用。
片刻,他像是看破了一切,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说:“别难过了,竞赛班的费用我替你交了,这周就好好去上课吧。”
那晚他送她回家,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路灯把她的影子拉扯得好长,最后都落进他怀里。她像一只风筝,而他牵着她的线。
她几次想要回头,却问不出——陈念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4
文虚有个活页本,正面算草稿,反面画素描。某次前座问她题,好奇地掀起一页,问:“这是天鹅吗?”
她立刻心虚地坐直了:“我瞎画的。”
前座还想翻翻,她不动声色地扯回本子:“我们来看解题过程吧。”
自从她把竞赛班费用还给陈念江,又回敬了一杯奶茶,他流露出一个宽和的笑容后,她便大胆起来。她枕着手臂假寐,陈念江悄悄替她把外套披上,她画一只黑天鹅。他们讨论作业,挨得很近,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味道,她又画一只。每只天鹅的形状都不规则,正如她每次的心跳。
陈念江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但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每次撑着下巴看书,她的余光里都是他从下颌到锁骨的线条,那是她笔下每只黑天鹅起手的第一笔。
家长会按姓氏分配,姓文的管姓文的,姓芮的管姓芮的,本是四口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规则。这回芮露白却主动跑到文虚的班级,还替她向陈念江道谢:“文虚就是脸皮薄,连报名个竞赛班都不敢问家里要钱,多亏遇到你这么个好同桌替她先垫付了,你们关系可真好。”
芮露白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文虚却觉得像被阴冷的小蛇咬了一口。
她到家后,老文冷哼道:“关系很好?”
她便又想起当时陈念江轻飘飘的那一眼,与他轻描淡写的解释——“数学老师是我表舅,一直记挂着她没报名这事儿,让我这个同桌给她做做工作,我就顺手帮了把。”
她咽了咽发涩的喉咙:“就像他说的,他不过是帮我一把。” 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什么故事。
回房后她把活页本一页页撕了下来,然后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夜里文虚起来喝水,与芮露白擦肩而过。
芮露白声线狡黠:“那天他送你回家,我看见了哦。与其之后被爸爸发现,还是现在我替你捅破少遭点罪,你说是吧?”
晕黄的灯光将少女姣好的轮廓模糊,只余下天真又残忍的姿态。
文虚还记得她们初次见面,老文把她领到芮阿姨和比她还大了一岁的芮露白面前,可他们仨亲亲热热的,好像那才是一家人。文虚惨白着脸问:“她也是你的亲生女儿吗?”周围几桌用餐的客人瞬间安静了。老文丢了面子,恶狠狠地叫她闭嘴。芮露白却把文虚牵过去,还附赠一个小天使般的微笑——然后她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地拧了文虚一下。
你看,她从没变过。
不少人向文虚打听:“你跟芮露白真是姐妹啊?”
你们口中众星捧月的女神,和我这个平凡无趣的女同学?
“不。”她说,“我们从来不是。”
只有陈念江的问题和谁都不一样,他问:“你家里人没多想吧?”
她心头仿佛被人重重拧了一下,慢慢才挤出一个笑:“没有,多谢你。”
5
陳念江依旧会提醒文虚每天的作业,每周的值日,替她给杯子灌满热水。她连续打了几个喷嚏,鼻头揉得发红,陈念江消失一个课间,她桌上便多出几盒感冒药。她每次都认真地道谢。然而他们之间,话越来越少。
寒假里班级聚会,出了商厦,冷风吹得人一激灵,文虚才想起把围巾忘在了电影院。
电梯门打开,陈念江手里正拿着她的围巾,叠得整整齐齐。她低下头把围巾一圈圈系上,他替她把长发拨出来,动作很轻。
旁边有对小情侣,女生撞了撞自己的男朋友:“看看人家!”
文虚不争气地害羞起来,陈念江却没什么反应,她颊上的温度便又一点点冷下来。
那天地面积了雪,她几次险些踩滑,陈念江走在外侧,索性扶了她一路,可扶的是离他更远的那只手臂,倒像把她半抱在怀里。
到了吃饭的地方,同学问他:“文虚是回去拿围巾,你怎么也这么迟?”
他解释道:“文虚差点摔了,我搭了把手。”
女生们都亮起星星眼,好绅士!然后纷纷讲起陈念江从前对她们施过的援手。
其实仔细想想,他向来人好,她并没有什么特殊。这是第几次了?她提醒自己:“文虚,不要多想。”
这个冬天格外冷,让人不想动弹,文虚像是变成了将要进入冬眠期的小动物,成天懒洋洋的。芮露白明里暗里的挑衅,她连敷衍的劲头都提不起。芮露白觉得没意思,撇撇嘴,也消停了。
返校后文虚向同学分发零食,前桌表情沉痛地拒绝了:“过一个年,我胖了五斤!你别再诱惑我了!”引来众多附和。女孩子们语气坚决地说不吃,但又巴巴的,舍不得移开眼珠子的模样实在可爱,她乐个不停。
陈念江抱来新学期的练习册,发到她,迟疑地喊了她的名字。她转过脸来,虽然略微苍白,元气的笑容却感染力十足,他就没再说什么,反而不自觉地柔和了眉目。
这天文虚自睁眼就莫名有些惴惴不安,体育课跑圈时还忽然头晕以至于崴了脚,她便知道,有事要发生。她向老师告了假,一瘸一拐地返回教室,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她听到枯燥的电流声,萧索的风声,最后是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她张了张口:“妈媽?”
晚上陈念江盯着她肿起的脚踝,脸色不大好看。他劝她去医院,她心里烦躁,回了句“不用你管”,语气有些生硬,他推开桌直接离开了教室。
她慢慢懊恼起来,然后就见到他拿着班主任批的假条回来:“走吧,我陪你去。”
半晌,她闷闷道:“对不起。”
他平静地“嗯”了一声,就是原谅了。
排队等候最是磨人,暖软的春风还穿堂而过,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众人的裤脚。夜还好长,文虚忽然想与他聊聊。
刚分班那会儿自我介绍,陈念江说“文虚”这两个字叫他想起仙境、烟云一类的词,像个缥缈的故事。她得承认,她被恭维了。但与真相其实相去甚远。
她是个早产儿,生下来连哭都不会哭,在恒温箱里住了好几个月,抱出来时还是小猫一样,喘气都可怜。取名时母亲怕她承受不了太好的字眼,反而折了福气,就取了一个单字“虚”,虚弱的虚。母亲说当初她拼着一条命把文虚生下来,这辈子最舍不下的就是文虚,可也是她,独自离开,没有半点留恋。现在她又回来了。
文虚忆起下午那一面,母亲局促而隐隐哀婉的模样,还有那个她不曾预料的消息,垂眸以“世事无常”结束了这段讲述。陈念江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
6
继校服宣传照后,陈念江和芮露白又成了搭档——毕业生晚会的主持。芮露白常来找陈念江排练,便也总碰上文虚。她不安分,有意无意就要刺上文虚一下。
文虚终于冷下脸:“芮露白,请你离我远点。”
她向来没什么脾气,陡然说了重话,好半天没人敢吭声。
回头陈念江问她是不是很讨厌芮露白。
她小声地反问:“不够明显吗?”光这一句,她就默默练习好几回了。
“那下次我要更凶一点。”她这样说。他不禁失笑。
排练结束得晚,几次之后,他下午就收拾好东西去礼堂,结束后直接从那边离开。她渐渐习惯了晚自习时身旁的空座位。没人提醒,她走得更晚了,负责锁门的同学把钥匙都交给了她。
陈念江推了推她:“怎么睡着了?”
她揉了揉眼说:“有点困,马上就走。”
筹备组今天点了蛋糕,他嫌腻,想着回教室取东西时分给同学,却发现只剩一个文虚。他递过来:“看你最近都没什么食欲,拿去吃吧。”
取东西,一本杂志?这个点了,顺便?文虚自顾自地锁好门窗,没接。
她说:“别再这样了,我怕我会误会。”
他默了一会才道:“误会了又怎样?”
便是从这一秒,文虚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逃出名为陈念江的陷阱。似是而非也好,欲拒还迎也罢,她甘愿投入罗网。
毕业生晚会前一天,文艺委员依次分发入场券,还神秘兮兮地预告,请大家千万保管好票,到时有惊喜。文虚心不在焉地把票塞进书包角落,总觉得空气格外沉闷,令人心慌。
芮露白笑盈盈地和她打招呼,没被搭理,“啊呀”了一声:“这么傲?有人撑腰了就是不一样。”
她顿住,然后在芮露白的五官里捕捉到讥诮的快乐。她于是明白,她私下多次与母亲相会这桩事暴露了,她将迎来一场审判。
晚饭时气氛沉重,压得人抬不起头,文虚勉强扒了几口,几粒米都数得清。后来芮露白丢了盒饼干进来,却是她最讨厌的薄荷味。从小到大,芮露白对这些幼稚的把戏乐此不疲,可她早生不起气了,安静地收回目光。
芮露白倒是被她的反应激起脾气:“你知不知道,你那副别人都亏欠你的样子有多讨厌?你不想和我分享家人,我还不想和你分享呢。”
芮露白和老文其实并无血缘关系,她能这样说,看来老文于她的确是个好爸爸。
至于她这个亲生女儿,文虚自嘲地笑笑,真心实意地对芮露白说了句“恭喜”,后者面色古怪地跑开了。
可是明明打算找碴,却被文虚没头没脑的一句“恭喜”搞弱了气势,芮露白觉得丢面,非要扳回一局。第二天出门前她在玄关停留的时间便比平常更久了些。但文虚没注意到这细微的差别,只默默绕过她,取走了提前放在那里的书包。
整个白天,所有班级都为即将到来的晚会没完没了地躁动,到了礼堂一听志愿者解说,观众还能凭借入场券号码登入临时系统,参与发言、抽奖与活动,而不是只做个没有灵魂的鼓掌机器,顿时热情更高涨了。待到灯光暗下,幕布拉开,学生们自然而然地投入了狂欢的气氛。文虚却渐渐怀疑,这空气是不是热烈得都有些浑浊了,竟令人呼吸不畅。
晚会进程过半,系统抽取到两位观众进行串场游戏,号码正好是一奇一偶。按照规则,奇数号那位得满足偶数号那位提出的一个要求。
不多时,偶数号同学提的愿望投影在大屏幕上——“高考后我们在一起吧”,场中轰地沸腾了。
班里一圈人接连开始拍大腿,文虚流露出困惑的表情,邻座乐呵呵地凑过来给她解密:“文艺委员刚刚透露,入场券是按号码顺序发放到各班的,两个号都落在咱们班和两个邻班附近的区间。巧就巧在有提前知道入场券用处的人来向她打听过,所以她记得清清楚楚——奇数号是陈念江!”
与此同时,屏幕上多了个“好”字,是奇数号的主人笃定的回答。
欢呼几乎要掀翻屋顶,巨大的分贝洪流中,文虚听见自己的心脏响亮地爆炸。
7
闹钟响起,文虚抬手挡出耀眼的光,指缝里露出几点空虚的白,是墙面与素纱帐。她软绵绵的,又赖了会床。每次梦到十六岁,醒来后她总是很累。
中午母亲准点打来电话。她们的对话像固定格式的程序,母亲输入“今天感觉怎么样”,文虚输出“还不错”。偶尔几次是“很好”,母亲欣喜的叹息,像一枚小巧的嘉奖。
室友笑话她,这么大了还这么黏人,和妈妈每天打两通电话,风雨无阻。作为宿舍里年纪最长的人,文虚对这几个小妹妹一向宽容,她只温和地笑笑。
临近毕业季,大学里到处是拍毕业照的人,舍友虽才大一,也提前凑起了热闹,说要为日后积攒经验。可抄起单反跑到其他大学去积攒?谁信。
她们在群里好一阵撒娇卖萌,文虚才答应为她们送相机的备用电池。欢呼过后,她们又嘚瑟起来:“文虚姐,我们保证你来这一趟绝对不亏,S大校草实在名不虚传,等你来了我们一起装本校小学妹去找他蹭拍毕业照呀!”
高二那个暑假,文虚跟着母亲离开了出生长大的城市,一只26寸行李箱就把她的前十六年全收拾干净了,她这个人,她这条命,始终这样单薄。那时她不知自己的一生会有多长,也许很短,短到此生不会再与故人相见。
直到重遇陈念江,她恍惚地想,或许还是比她想象中更长一点。
时光褪去青涩,如今他更俊逸非常,文虚原以为会陌生,可他望着她,一如年少时那么专注。窗里窗外,他们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不过她认出了他的口型——好久不见。
他轻轻碰了碰玻璃上她的影子,小心得像怕惊动一个易碎的梦。
她歪了歪头,也回了句:“好久不见。”
陈念江跟她的室友合影后,礼貌地请求:“能不能把文虚借给我一会儿?”
三个小姑娘强忍住尖叫,识相退场。
日头晒得厉害,他们坐进咖啡厅。他要了一杯冰饮,脱下学士服,里面是轻薄的衬衫。她却一点汗都没出,面前放着一杯温水。
他细心地问:“身体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习惯而已。”
陈念江同她说起她缺席的那些过去。他们那一届升学成绩还不错,田老师拿了不少奖金,现在又从高一开始带学生。当年说要在未来给孩子取名念陈的女生,大二交了男友恩爱至今,打算毕业后就订婚。
至于她,他一句没问——为何仓促退学,这些年过得如何,全都没有。他明明笑着,却是忧郁:“能重新遇见你,已经很好了。”
他们相对而坐,任沉默钩着脉搏,一下又一下。别人一定觉得他们是两个怪人。可她居然也像十六岁那样,哪怕一句话不说,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也从不觉厌烦。多奇怪,时光削短生命线,却对感情线这样宽容。
后来室友发来消息,问文虚是否一同晚餐,她起身告别,让他不必送。
她渐渐走入黄昏,又听见他唤她的名字。他追了出来,声线微颤。
最后他轻轻地抱了抱她:“我很想你。”
8
群里多出几百条消息,文字、图片、视频、网页,关键词全是陈念江,文虚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室友们挤眉弄眼道:“我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她哭笑不得。
她翻着那些记录,像补一部向往很久的老剧,那感觉奇妙又失落。奇妙的是,很久后她还能有幸见证他的成长与故事;失落的是,她没有在正好之时参与。其中还有S大论坛的投票,赌陈念江会不会从入学开始保持单身到毕业,直到她浏览时,站单身党的人仍占据绝对优势,她霎时心头一跳。陈念江当初不是有高考后想在一起的人吗,大学怎么单身了四年,总不能上大学前就分手了吧?谁忍心这样对他?
上次见面,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他打来电话,说想借一本偏门的论文集,离得最近的馆藏在文虚的学校,不过他不熟悉路线,想请她带他去。文虚揉了揉额角,正想找个借口说明现下不在学校的原因,广播里就拆台地响起“请089号到3诊室就诊”。
他顿了顿:“你在哪个医院?”
五年前,他们坐在相邻的课桌前,像两列平行轨道的列车,等待驶向同样光明的未来。五年后,二十二岁的陈念江,学业有成,意气风发,即将迈入人生新阶段,而二十一岁的文虚,尚未念完大一,在一群刚成年的同学中最显暮气而脆弱。赶在期末前她来做每月一次的复查,生怕这具修修补补的躯壳哪里又出问题。
良久,他问:“当初退学就是因为这个病?”
她故作轻松地点点头:“家族遗传,长辈有防备,我发现得还算早,早治好了。”
毕业生晚会她逃出礼堂后,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撑到母亲赶来才晕过去。
待他再醒来,母亲神情冷肃:“不能再耽误了,你必须跟我走。”
天花板,墙壁,床单,制服,医院里全是刺目的白,她疲惫地合上眼,最后说了声“好”。
刚晓得她偷偷跟母亲见面时,老文还脸红脖子粗,说都多少年了,她还巴巴地贴上去。等她真要走了,他反而很平静:“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她没辩解。她只是想起有一年芮露白过生日,四口人一起去游乐园,摩天轮的准入人数正好还差三个。草草地嘱咐让她安心等着坐下一趟,三人便喜气洋洋地钻进了轿厢,却忘了同她商量,哪怕半句也好。
过了会有游客和她搭话:“你也是一个人吗?”她摇摇头,然后在对方不自觉添上怜惜的眼里看到了自己,是华服剩下的边角料,无人认领的失物,长错地方的蔓草,有些热闹注定与她无关。
说是补偿也好,心血来潮也罢,至少拥抱她时母亲的力度是实实在在的,这就够了。
芮阿姨来帮忙收拾行李,文虚推托几次没法拒绝她的好意,只好让她帮着整理一下杂物,然后背对她,迅速把病历本和数目刺眼的缴费单塞进了行李箱底层。
真要论起来,老文和芮阿姨其实不曾亏待过她,但她不能,也不该要求他们付出更多。母亲的意愿和条件摆在那里,她选对人,想必大家都能轻松一点。
后来母亲问她有没有需要告别的人?她想了想,说没有。起飞时,她视网膜上短暂地闪过一只黑天鹅,然后被强烈的失重感搅得粉碎。
夏天结束了。
9
陈念江曾有许多话想对文虚说。
比如,我早就认识你。
许是因为表舅常常提起你的名字,他说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我开始对你生出好奇。操场,走廊,办公室,我们擦肩过许多次。你像一片积状云,干干净净,却又孤零零。那年英语组集体推荐了一套原文丛书,家长会后你问爸爸,可以吗。那期待又带怯的表情,像根小刺在我心底扎了一下。他说考进前十就可以,我提前替你抄了成绩,偷偷塞进你的书包,好让你尽快去找他兑现礼物。我还期待你会发现背面那行字,“你好,我是高一(七)班的陈念江,可以认识你吗?”,可第二天你的眼尾有一点委屈的红色,我好像做错事了。
那些惦念是真的,呵护是真的,我不怕你误会,只怕家里人难为你,毕竟他们似乎总让你不太好受。暑假我去找你,芮露白告诉我,你不会回来了。她好像也后悔晚会那天换了你的号码,向我道歉,我没接受,我怎么有资格代你原谅。是我鲁莽,本来想给你承诺,却令你伤心,还把你弄丢了。
那天我在窗外见着你,险些以为又是幻觉,这样好的梦,我做过许多遍。可这一次不一样,我终于见到一个长大的你。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我是个值得亲近的老友,还是不剩多少熟悉的陌生人,可我的每个细胞都贪婪地叫嚣着,想要向你靠近,我终于没忍住抱了抱你。而你僵硬得像一只被抓住要害的小动物,仿佛这么多年,没人给过你一个像样的拥抱。我心里觉得痛。
生病住院那几年,你一定遭了不少罪,可你三言两语带了过去,还问我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过。你不知道,你看上去多么叫人心疼。
陈念江便知道,他必须诚实了。
他说:“一想到你曾过得这么辛苦,我就痛恨自己。”痛恨自己没有早點对你说喜欢,痛恨在你最难受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所以这一次他郑重地捧起她的手:“我喜欢你有些年头了。往后请让我一直陪着你吧。”
文虚像是吃了一惊,然后慢慢笑起来。她温柔地与他十指相扣。
“那么,一言为定。”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