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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皮雕传人嘎瓦

2020-12-21南翔

广州文艺 2020年11期
关键词:皮雕科尔沁

南翔

炎炎夏日,在深圳闯荡多年的何春龙给我发微信,告知师父嘎瓦从科尔沁来了,有没有空过去见一面做个采访?

体重超过一百公斤的内蒙古壮汉何春龙,是去年深圳第二届“非遗周”上结识的,当时我的《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出版后,点燃了一拨不大不小的手艺人阅读热,本人也因此成为本届“非遗周”的两位主讲嘉宾之一,另一位是中山大学非遗研究中心的宋俊华。我的二三十分钟演讲结束之后,座下的上百位深圳非遗传人一拥而上,希望加微信保持联系。

这次活动结束我才知晓,深圳一百六十多项各级非遗,除了我比较熟悉的各种匠人匠事,还有那么多令人垂涎的美食小吃:海胆炒饭、丝袜奶茶、广式粽子、麦轩糕饼……

皮雕是可以与木匠、铁匠、篾匠等等合并同类项的,都是呈现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手上功夫,为我采写非虚构以来所看重,当下记住了这条轮廓上雕刻着游牧民族线条、天长日久不免被逐渐汉化的“龙”。

此次活动之后去了一趟位于深圳西北面的平湖,在一个旧工业园区改造的DCC文化创意园六栋二楼,几间裸露钢筋骨架与红砖墙壁的龙岗区非遗技艺的传习基地,便是何春龙夫妇的盘桓之所——述本缘文化公司。我这才知道,小何的太太、祖籍浙江金华的胡海平才是皮雕技艺的传人,而她的师傅则是小何的老乡、远在内蒙古通辽科尔沁的嘎瓦。如果说话语不多、小鸟依人一般立在草原壮汉身旁的胡海平,擅长在一块块大小不拘的牛皮上“雕画”,那么平时在外杀伐决断、办食肆、搞培训的何春龙,并非与牛皮或雕画无缘,多年以来,他葆有一个与皮雕唇齿相依的爱好——收购各种老皮具,大到一兩尺宽窄的皮箱、沉重的马鞍,小到妆奁盒、眼镜盒、皮包、刀鞘……摆满了两个房间。望着随意堆放着的成百上千件来自全国各地的皮具——不少都是来自广东的皮雕用具,漆皮斑驳,回声久远,一向意气洋洋的何春龙眼神里流露出无奈道,真想有个皮雕博物馆,把这么多年收藏的皮雕都陈列起来,让更多的人了解和欣赏。

那一幕,使我瞬间想起了在《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里第一个采写到的深圳宝安的木器农具传人文业成,他几十年陆续积攒的三四百件各式岭南农具,东堆西摞,因了南方的湫隘潮湿,加之白蚁蛀蚀,日益毁损。通过我一篇《木匠文叔》广为吁请,如今陈列馆与收纳室两相得宜。

张岱老人说过,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

自己不事皮雕,却对远去的岁月依稀残留的皮雕技艺别有一种念想的人,是心思绵密且温润的。故而,何春龙说师父嘎瓦来了,我当即愿意过去见面及采写,如果在采写皮雕传人之后,对一个皮雕博物馆有即便间接促成之功,也会有望外之喜啊!

何春龙开车来接我,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他徐徐讲述了自己来深圳前后的经历,以及老家通辽的风情。

通辽市(原名哲里木盟,哲里木,蒙古语为马鞍吊带),位于内蒙古自治区东部,地处松辽平原西端,蒙古高原递降辽河平原的斜坡。通辽是蒙古民族的发祥地之一,科尔沁草原曾产生和流传着著名的科尔沁三大叙事民歌《韩秀英》《达那巴拉》《嘎达梅林》和上千首短调民歌,涌现出琶杰、毛依罕等曲艺大师和色拉西、查干巴拉等歌手。

20世纪90年代后期,何春龙毕业于通辽一所中专的财会专业,放弃了尚在包分配体制下的佑庇,闯荡南方之后便不再回头。

我曾两度去过内蒙古,但对于一个浩瀚约占国土八分之一、面积达118万平方公里的自治区,我的足履也限于呼市、包头及呼伦贝尔少数几个地区。对科尔沁的向往,一直停留在夏志清教授不吝褒扬之词的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里。夏志清在他的享誉经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写道:“尤其是他(端木蕻良)的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这部小说仍然是他最重要的创作,而且为他赢得了名小说家的荣衔。”

走进红砖墙上张挂着“皮雕技艺非遗传习体验活动”字样横幅的述本缘,嘎瓦已在喝茶等候,这里设有一个嘎瓦工作室,平时是他的两个徒儿在此制作与传习。头发纷披、长及肩胸的嘎瓦,虽然年过半百,却是眼神晶亮,面色红润如童。他此次既是应广州轻工职业技术学院之邀,为他开办皮雕技艺大师工作室南来,也是应深圳的徒儿之请,为他们助力,过来拍摄《深圳非遗》纪录片。两个徒儿,一个便是深圳龙岗非遗传人胡海平,还有一个是来自江西抚州的男生黄金龙。尤为可喜的是,嘎瓦声音虽然低沉,却不疾不徐,字正腔圆。他是我采访手艺人遇到的第三位少数民族,此前采访过的广西凌云县的女红传人黄美松,一句汉语不会讲,一口壮语需得旁边百色地区作家马元忠一句一句翻译。另一位新疆察布查尔锡伯族角弓传人伊春光,采访录音交给速记员,也是无功而返。

嘎瓦从小生长在内蒙古科尔沁大草原。科尔沁大草原是三大草原之一,或许也是最美草原,可惜后来都严重沙化了,故而,亦称科尔沁沙地。科尔沁也是著名的蒙古族地域文化——科尔沁文化的发祥地,历史上科尔沁草原是成吉思汗之弟哈萨尔的领地。蒙语中,科尔沁的意思是弓箭。科尔沁草原地处辽阔,含内蒙古东部、大兴安岭南坡、松辽平原西端——即从大兴安岭到松辽平原。在内蒙古迄今保留着盟与旗的行政区划,盟相当地级市,旗则为县,或市辖之区。

中国有四个县名字长达七个字,分别是科尔沁右翼前旗、科尔沁右翼中旗、科尔沁左翼中旗、科尔沁左翼后旗。七个字却有五个字完全相同,故而被誉为最容易混淆的四个县。这四个县中,科尔沁左翼中旗(科左中旗)、科尔沁左翼后旗(科左后旗)两旗都隶属于通辽市,就是以前的哲里木盟。科尔沁右翼前旗和科尔沁右翼中旗,隶属于通辽北面的兴安盟(兴安盟以大兴安岭而得名)。莫非是不甘科尔沁被人平分秋色?通辽市在自己的腹地还专设了一个科尔沁区。

嘎瓦的父母都是科左中旗宝龙山镇的干部,一个是行政领导,一个是兽医站的会计。两个姐姐,一个着公安服,一个穿白大褂。这样的家境未必富可恣意,却足以衣食无忧。1988年,年方23岁的嘎瓦毕业于内蒙古师范大学美术系,分配到宝龙山镇中学,任教初中美术,许是觉得副课教师太过清闲吧,他还兼任体育教师。两职相加,依然消耗不掉一副青春体魄的热力与冲动,他便在学校不远处开了一个美术工作室,业余画画,兼事培训。1990年去了西面的锡林郭勒,在那儿又创办了一个美术工作室,三年之后,经不住母亲对一个独生子频频的电话催促,背着画夹回来了。

在家待了三年,心神始终不定。如果说狼群向往草原,海东青(雕类,蒙古族图腾)向往蓝天,那么一个画家的心思,唯有天地之美、巨细无遗,可以容其大。

毕业五年后的嘎瓦决心在即将迈入而立门槛之前,对自己的人生重新做一次调整与抉择——当一名流浪画家。

当他背对着熟悉的屋檐、围墙、庭院、街道与城市,挎着画夹,挟着笔墨颜料和简单的行囊迈出第一步之时,心里当然清楚,此番告别的不仅仅是岗职、薪水、父母和亲朋好友,还有惯性轨道上滑行的一眼见底的人生,面对的则是一派完全陌生的天地,以及用一支画笔去兑取的极简单又极珍贵的一日三餐。

如果说此次出来有什么老本可吃,那就是重走他熟悉的路线——西蒙,尤其是与通辽北部霍林格勒一界之隔的锡林郭勒大草原,他曾在此“驻跸”了三年。若说还有何种准备,一是带了1300元积攒下来的盘缠,二是找照相馆翻拍了一些他此前的绘画作品——白鹤、长城、迎客松、山水、旭日,三是瞅准那些酒店、饭馆及企事业单位里的白壁板墙——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啊!

迄今为止,我们不少城市的不少单位,还恪守“闲人免入”的祖训,何况你不但要入,还有找到管事的头儿,拉家常,套近乎,目的是说服对方看你的画片儿,最终乐意掏出个两三百元,付费请你在一面洁白的墙面上布局,涂鸦。这对一个既无亲朋好友、更无渊深人脉相助推的流浪画家而言,未免太难!一张黑红的脸膛,一身不整的衣裳,更兼一头四散飘零、飘逸出逼人汗味的长发,说你是闲人,还是轻的,被保安阻拦,乃至在黑夜中被地痞小无赖追打,撕掉画页,扔掉画夹,都有不能忘记的辛酸记忆。

普天之下,并非一色,也有“心慈手軟”者,悯其颜苦,怜其入门,给杯水喝,看了他的画作,确认不是假冒伪劣,更非夜色朦胧中出入街巷的那些留长发的流氓一类。讨价还价之后,定下画酬和质量要求。一个月下来,得了两三张墙壁的允涂允抹,收了酬劳,鞠躬道谢而去。思衬着锡林郭勒不够繁华,谋生大不易,但凡腾挪图谋,总是在更大的城市为好,便继续西进,来到鹿城包头。城市一大,吃住价格也水涨船高,嘎瓦不能不捏着日渐瘪去的钱包,沿着陋巷小街,觅得一个五元小小旅店栖身,洗漱及如厕都得去走廊另一头解决。

嘎瓦在讲到自己最初做流浪画家的几个月的遭际,一度声音低沉,两眼泪光流转。我道,那是你最难的时期,给你留下的印象也最深。

他点头,吸烟,给我说:

有很多难忘的印象。最深的是流浪到乌兰察布市的四子王旗,我在外面不停地联系活儿,心里焦急得很。那时正好是夏天,奔走了半天,我一身是汗,随便走进路边的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碗面找张空桌子刚坐下,就发现邻桌是几个光着膀子的年轻人在喝酒,臂上和背上都有乌青的纹身。我没有介意,就见一个平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以为他只是去上厕所,却没料到他从我身边擦过,抬手就给我脑门子拍了一下。身在异乡为异客,面对这一类的挑衅,我自知不能轻举妄动,赶紧吃完面走人吧。孰料我的息事宁人并没有阻止他的进一步动作。他走出去之后,很快转身回来,停在我身边问,你是哪里来的。我老老实实答,东北来的——同一个地域辽阔的内蒙古,东西的口音差别是明显的。又问,来这里干嘛?依旧赔着笑脸老老实实答道,画画来的。

对方不屑地嗤笑,就你这样也是画家?给我看看!

我把画夹递过去,平头哗哗地翻了几下,突然三下两下就把几张画给撕了。

我心里那个憋屈啊!最凶狠的报复心思都有了,却知道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呢。

就在此时,一直在柜台里面看得仔细的老板走出来了,双手拦阻道,这就是你们不对了,人家好好在一边吃面,不招惹你们,凭什么撕人家的画啊?出来做事的都不容易,我看这个从东北来的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画家。

平头不服气道,就撕了他的,你怎么样?

其他几个光膀子的也都满嘴酒气围上来助阵了。

我一看这架势不对,害怕在酒店打架,伤了酒家,自己也难脱干系。于是赶紧站起来拦住老板道,没事没事,一碗面多少钱?我付账就走人。

老板双眼怒睁,呵斥道,你别走,坐这儿把面条吃完再说。我今天倒要看看他们怎么起横!

老板一声令下,后厨的几个壮汉一拥而出。

强龙压倒泼皮,这阵势把几个后生的酒意吓醒了,一个个灰溜溜地走了。

老板后来告诉我,他是本地人,很了解这拨闹事的后生,没有正经事做,就是在外面斗狠。但你是外地人,身子骨也弱,好汉不吃眼前亏,千万别惹他们。

这时候,天色渐渐黑下来了。我不禁有些后怕,想起一个词儿,日暮途穷。

老板看出我的心思,提醒道,这几个人肯定不会走远,都在外面瞄着呢。你出去肯定会遇到大麻烦。这样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这个店里,摆几个凳子过一夜吧。

除了应允及叩谢,孤身一人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俩搭铺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从小因家贫没上过什么学,他弟弟却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他尊重有学问懂艺术的人。饭馆小老板的话语不多,连带他的行动,可以讲是仗义,也算得上见义勇为,令我感动和感激。

嘎瓦的全名是思沁嘎瓦,思沁的意思是聪明伶俐;嘎瓦的释义有二,一是英雄,二是顶天立地。二者的意义很接近。思沁嘎瓦是蒙藏合名。思沁乃蒙名,嘎瓦是藏语。1965年2月27日,一个男婴在科尔沁的风雪中呱呱坠地,此时正好有一个摇着转经筒的喇嘛路过,进来讨水喝,家人便央他给男婴取名。喇嘛略一思索,便给取了思沁嘎瓦这么一个蒙藏连义的名字。

日后的生涯可证,嘎瓦的一步一步,都在勉力兑现一个云游喇嘛的美意,当然也是接近父母对家中唯一男孩的殷殷期盼。

可此时,他还在四处碰壁、却也不乏温暖之中艰难行走。

在小饭馆的遭遇,使得他第二天一早起来,收拾好铺盖,吃完早点,便拟远走高飞,远离四子王旗。说也凑巧,去往车站途中,一眼瞥见路边的一个小宾馆,有一堵厅墙,像是刚粉刷过不久,白得耀眼。如同一个木匠看见一块上好的板材,便琢磨着改打成一张漂亮的桌面;一个铁匠看见一块好钢,便琢磨着淬炼成一把趁手的刀……技痒难熬啊,嘎瓦走进了宾馆,径直向经理出示自己的画作道,你这里一块白壁,恰好是画一棵迎客松的大小,既吉祥喜庆又招人待见。

原本以为说服老板又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孰料老板眉毛一弹,痛快道,我也正有这个意思。因为他在别的饭店看到过类似的壁画。

三下两下,谈好酬劳是300元钱,本宾馆管一顿晚饭。至于睡觉,只要没有客满,可以免费住宿。那是20世纪80年代的末期,若在家乡小镇上工作,月薪是98元。如果加快速度,一棵迎客松,即日便可完工。满怀欣喜又回到帮他纾困解危的面馆,一边吃中饭,一边告诉老板新的收获。

老板兄弟也为他高兴,趁热打铁道,这地方可以画画的墙壁很多,我是本地人,也可以帮你联系一些业务。如果你有空就帮我画一幅吧,吃喝就全免费了,权当给你的酬劳。

嘎瓦痛快道,好啊!难得你有这个关系,又有这个心。谈下来业务,酬劳你我对半分。

老板呵呵一乐道,这都是小事,能帮着你,我也好开心。

嘎瓦在路边那个宾馆加班加点,画完迎客松,便给面馆老板连夜作画。带着心思的选取,带着情感的描绘,有速度也有质量。从晚饭后着笔,一直画到次日天明。待得老板早上走进店门,看到白壁上跃然而出、翠生生的一棵劲松,再看到两眼通红的嘎瓦,一轮拱手,二话不说,当日中饭就呼来一群旧友。一顿饭工夫,便爽快地定下了三幅画作——且都是大画。嘎瓦一合计尺寸,得半个月或二十天才能拿下来。

这个老板的名字叫满达(蒙语,兴旺的意思),后来嘎瓦与满达成了很好的朋友。满达也是嘎瓦做流浪艺术家起步之初,遇到的一个对他帮助最大的陌生朋友,岂止是知遇之恩,也是难得的知音啊,他心中一直感恩。很不幸,天地不恤,满达患病较早去世了。

从通辽到呼和浩特,一路丈量;自达茂旗、四子王旗,到中蒙边境的二连浩特,足及笔及画及沿途景物。及至后来穿越边境,数次到达蒙古国。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那里有风有古老的草原。骄傲的母亲目光深远,温柔的塔娜话语缠绵……莫非一首传唱久远的《乌兰巴托之夜》勾起了流浪画家柔美的向往?抑或一脉相承的文化令一个寻梦者不惮远行?嘎瓦每一次到达蒙古,首先是寻找与结识老艺人,看他们专注的一刀一凿,细致的一针一挑;其次是收集各类皮雕遗存。无论内蒙古还是外蒙古,都是马背上的民族后代,家传的皮具大都与日常生活相关:马鞍、马靴、皮带、腰带……那是一个遥远的回声,也是一个切近的影像。眼前帐篷里,分明就是当年自己的额布格(爷爷)身影重现。一星跳跃的马灯灯火下,爷爷埋首做马鞍及各式皮具的轮廓,如雕如刻,苍劲而生动。

那一刻,在异国他乡,嘎瓦从爷爷的话语和行动中,电光火石一般,点亮了沉睡多年的记忆,也点燃了另一簇艺术之光——那就是皮雕!

趁着嘎瓦喝水的间歇,我问了他隔代的承传,亦即他爷爷的生平及手作。按理,他爷爷那个年代,应该是放眼一片白云似的羊群,游牧者驰骋大草原的时代啊?

嘎瓦告诉我,他爷爷却很少放牧,他是牧羊牧牛的牧民们崇敬的手艺人,他的日常工作主要是制作与修理皮具:马鞍子、马笼头、马车套、牛车套、皮酒囊、皮腰带、皮靴子、收纳盒及各种生活用的皮器皿。父母上班,姐姐上学,剩下年幼的嘎瓦,就跟在爷爷后头转悠。小淘气总喜欢在爷爷聚精会神做皮具之时,偷偷藏起他的一把皮锤,或一把刻刀。爷爷找不着工具了,一把拎起他来,扬言要把他扔出院外。他既害怕又刺激,乖乖交出工具之后,祖孙和解了,爷爷就有意无意地教他用残皮做一些小物件,譬如小马鞭。那是爷孙俩最开心的时光,一高兴,他会哧溜爬上爷爷的脖子,扬鞭催马——得儿,驾!

他上学的前一两年,爷爷病逝了。一个皮匠的劳作,便在一个蒙古族家庭画上了难再开启的句号。那一年,嘎瓦小学毕业,因在学校喜好绘画,猛然想起当年爷爷制作皮具也要构图烫印,便四处翻找爷爷的遗存,一无所获之后转脸问父母,我爷爷用过的工具和制作的皮具呢?父母淡然道,“文革”的时候都被没收了,抄家的人说那都是非法的私有财产,必须充公。

到底心有不甘,终有一天,他在一个菜窖里翻出来一个沉重的油布包,打开一看,是一个马鞍子,正是爷爷的手作!立刻,爷爷当年的形象通过一件旧物无限放大与延伸,所有沉寂的记忆都被激活了,当然也追加了无穷想象的吉光。

得到这个马鞍,将此前四处云游得到的皮件信息都串联起来,暗自发誓,一定要把爷爷的皮雕技艺承传发扬。于是给自己定下规矩,从今以后,有人上门来定画便作画;没人找就不主动出去找活了,一门心思专研皮雕。当然也要出去,不是为了寻找白壁作画,而是寻找民间皮雕匠人。世易时移,生活方式的改变,也带来了旧式皮雕艺术的式微,老匠人更是日渐稀少。嘎瓦有了一种紧迫感,但凡遇到一个老艺人,便粘着不走,待下来一看就是半天、一天。

听说呼市有两家不错的皮雕作坊,兴兴头头地赶过去拜师学艺,没料到却吃了闭门羹。那是新兴皮雕艺术的萌芽期,此前的皮雕多半只是实用器物上的简单装饰,譬如在兽皮上烫一些或刻一些图案,悬挂在蒙古包内。

不能学艺便“偷艺”。买来皮雕件,扒开来模仿。再就是买来英文、日文的皮雕书籍,请人翻译,从中悟道。

据资料记载,公元前1450年左右,在埃及的浮雕物上就发现了加工的皮革。现存最古老的皮革制品——皮带鞋(凉鞋)便是从古墓里发现的。此乃当时神、王所使用的最高级的饰物之一。古希腊罗马时代之后,由发掘罗马文明而得到的线索显示,著名的意大利古都庞贝城的废墟遗迹中,已有皮革工厂大量制造衣料、武器、鞋等日常用品,且装饰技巧已相当发达。

著名歷史学家威廉·麦克尼尔在他那本享誉世界的《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中写道:“至公元1000年,草原上巨大的气候变化已经持续了13或14个世纪……然而,在十几个世纪的语言变化的同时,骑马的游牧民族的经济、政治和军事结构模式却几乎丝毫未变。”

草原上繁衍生息的游牧民族,自然离不开牛羊马,牛羊马的副产品便是皮革。所以皮革也较早得到了应用,相沿成习。成吉思汗西征之时,连地图都是羊皮雕绘与烫制的,因之宜于保存。这种皮具及雕印无疑随着猎猎旌旗、嘚嘚马蹄,传导到了欧洲。

若是追溯起兼具实用而跃步审美的皮雕艺术,当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大陆。欧洲中世纪时期,兴起了利用皮革的延展性来做浮雕式图案器具之风。各式皮雕作品用料讲究,雕刻精美,工艺细致,在中世纪之后一度是皇亲贵胄之身份和名望的象征。这种皮雕工艺长期私下传授,并没有公开和流布。公元1492年,哥伦布第一次到达美洲的同时,皮雕由西班牙传入美洲。却要晚到20世纪以后,皮雕才成为美洲人的普遍喜好。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皮雕由占领军传入日本,再由日本传入中国台湾,更晚才传入中国大陆,在国内开枝散叶,蓬勃发展。

嘎瓦爷爷做皮具的时代,孙儿辈毕竟太小了,只剩一些记忆的碎片,况且爷爷手中做的马具之类,多为实用工具,与皮雕艺术还有不小的距离。

于是托同学从呼市皮雕艺人那里买了两幅画回来,一幅是小马,一幅是狼首。每天关起门来琢磨这两幅皮雕动物,不知那些线条及凹凸是怎样弄出来的,连吃饭也心思旁骛,实在揣摩不出门道,就把画框拆了,两面看个仔细。皮革的压痕及肌理效果,是如何做出来的?不惜毁画了,在画边的皮子上尝试用各种规格的铁皮碾压。一次不小心,将手边的茶水泼洒在了皮子上,赶紧去擦拭,指甲划在牛皮上,一道辙痕落下了,无论用什么办法,再也抹不掉了。

嘎瓦大眼一瞪,得到意外之喜!他赶紧用钉子在水印之处划,印痕深深,再用一把螺丝刀,用刀面平压,需要的效果就出来了。原来是在濡湿的皮子上,用宽窄不一的铁质刀具刻制。基本方法懂了,一是需要各种规格的工具,二是需要皮子。工具好说,他就买来大小不一的螺丝刀,宽窄还可以自己加工磨削;皮子去哪儿弄呢?那时东北的镇上都有皮革厂,可那种皮革质地不行,搁久了会变色。忽然发现街边一个鞋匠,手头有各式皮子,兴许他有办法。便找机会去跟他套近乎、闲聊。看他街边吃饭凑合,还不时带去家里的饭菜,做情感贿赂。后来鞋匠看了他需要的皮子,说是有办法弄到,并告诉他,河北保定有一个国内最大的皮革市场,各式皮料,应有尽有。

皮料问题解决了,可以雕刻作画的皮子价格不菲,只有从小块皮子入手实验,一步步摸索。工具似乎也有得卖了,多不趁手,不如自己改制的工具好用。自然也会去大专院校,拜师学艺,研磨出新;同时去拜谒有经验的老艺人,在用心察看他们的马具之后,体会怎样在古老的肌理上,绽放与时代相侔的新图案。

无承传则无根基,无创新则无生机。传与承,新与旧,实用与审美……就在岁月的流逝中、在有心人中流转。

嘎瓦做皮雕画与他最初当流浪画家一样,也是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那些此前知道他到处画画且小有名声的企业家、小老板,如今见他改行了,沉默了,觉得他做得这么辛苦,也赚不了几个钱,直言规劝道,人家是驾轻就熟,你倒好,是偏偏走冷道儿!以前你背个画夹子出去,回来兜里就揣好几千块。现在整这个皮雕,穷得连包好烟都抽不起了。

嘎瓦淡然一笑。

“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人各有求索,矢志不渝,则虽败犹荣。

嘎瓦的“科尔沁皮雕画”2017年申报、2018年获批通辽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他说自己在皮雕技艺上有两项发明创造:一个是挑,一个是磨。挑,主要用于动物譬如狼、老鹰的毛发。用特制的小挑刀,将动物毛发一根根挑起来,使之根根可视可触,具有很强的视觉效果。磨即打磨,有如绘画技法中的素描,素描的明暗对比靠的是高光,皮子不是宣纸,高光的效果很难呈现。没有高光则难以凸显画卷的立体感。他反复实验,比对,终于找到用精细的砂纸打磨皮面的效果,看似“破坏”了表皮,高光的肌理却跃然而出。

专利局接受了这两项申报,并认为发明人申报的实用新型专利不对,应该申报发明专利。

这次嘎瓦在深圳平湖述本缘展示了他的三幅代表性皮雕画。一幅是《父亲的手》,一只骨节苍劲如虬根的左手,从蒙服长袖中伸出,慢捻一串圆润的佛珠。手是整个画面的特写,隐去五官,不见身躯,却表征了父亲一辈子的劳作、沧桑、念想与寄托。还有一幅是《额吉》,额吉在蒙语中是母亲的意思,蒙语中的父亲发音为阿布。这是一幅老额吉虔诚礼佛的半身皮雕,整张皮子四边看似残破,实乃原皮的自然曲线。用细皮绳挂在深色的原木框上。额吉一头白发,脸上皱褶如叠,双手合十地挂着佛珠,举着转经筒,唯有一线眼神流露出纯净的怅望,饱含着一个草原母亲对未来的期盼,如同她头顶及身后缭绕的祥云一样丰饶。尤令人驻足良久的是当堂挂着的《戈壁魂》,不仅因为尺幅最大,也因为内涵最多,这幅画里既有刀剑、号角、嘶鸣的战马,展翅欲飞的海东青(苍鹰),仰颈长啸的狼,弯弓骑射的哈萨尔(成吉思汗的弟弟),也有安谧的月光、羞涩的祥云、如泣如诉的马头琴。

因了这匹狼,令我联想起曾名噪一时的小说与依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狼图腾》。遂问,狼是蒙古族的图腾吗?嘎瓦断然道,不是,蒙古族的图腾是海东青——雄鹰。

2015年深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立70周年庆典,在法国巴黎卢浮宫举行。其间有一个中国的文化元素,呈现的是民族大团结的主题,全国海选之中,嘎瓦的三件作品通过审核并入选卢浮宫参展:《额吉》《嘎瓦自画像》,还有一件就是眼前这幅《戈壁魂》。2016年,嘎瓦的一组作品代表中国参加韩国文化交流展,获得民族艺术金奖。2018年在厦门参加第十九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暨国际艺术精品博览会,其《戈壁魂》获“百花杯”金奖。2019年深圳文博会,其《醉草原》获金奖。

毋庸置疑,生于草原,长于草原,与源自草原的皮雕技艺结缘,表现的主题也主要是草原文化,其元素离不开牛马羊、海东青、骆驼、那达慕、额吉、阿布、马鞍、刀剑、弓箭、马头琴……恰是这些以牛皮为介质的皮雕呈现,穿插组合,腾挪变化,催生了一个年轻工艺美术品种的喷薄绽放,多彩多姿。

在我采写的当代手艺人之中,能否通过自家手艺,走向良性循环,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其实,往深里说,也与传承相关。不能养活自己的手艺,一味依赖政府补贴的技艺,是不可持续的,也难以“传帮带”。

嘎瓦告诉我,他在通辽科尔沁,有一个以他的代表作《戈壁魂》为名的皮雕艺术公司,还有一个培训中心就叫“嘎瓦皮艺”。两块牌子一套人马,有十来个员工。他培训的员工,有的到后期就直接加入嘎瓦团队了。作品在南方售卖得还不错,还有远销欧美的产品,不多,每年十来幅。产品既有定制的,也有介绍推荐给客户的。具体来说,是三个方面的研发和拓展市场,其一是实用性的箱包、器具;其二是文创类产品;其三是纯艺术的皮雕画。

我俩的共识是,唯有年輕人的不断加入,才是皮雕技艺也包括所有手艺行当的源头活水,汩汩如流。

故而,除做培训之外,他还在母校——内蒙古民族大学、科尔沁艺术职业学院兼职任教,此行南来广州轻工职业技术学院,以及深圳述本缘工作室开办之后,也能陆续培养青年爱好者。

既有美术功底,又有皮雕爱好的后生晚辈不断加盟,想必皮雕技艺会爝火不熄,熠熠生辉。

我最后问及,如果你来概括一下皮雕技艺的价值,会如何说?

他沉吟有顷道,牛一旦死去,皮革便也死了,是我们皮雕艺人给了它第二次生命。因为我们的雕刻,给皮革注入了新的灵魂。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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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科尔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