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2020-12-21储劲松
储劲松
昨夜的书读得入味,夜里一两点钟才睡,又做了几个水阔山遥的梦,早上也就起得晚。推窗见雨,蒙蒙若飞虫,寒湿的风袭来,才算是彻底醒了。小寒以来多雨,长长短短,淅淅又潇潇。有雨也蛮好,空气清新湿润,性情也跟着温婉有玉气。冬天如果不出晒得人骨酥腿软的太阳,又不肯落一场像个样子的雪,索性不如下雨,只要不是阴天就好,抑郁又干冷的阴天气氛一如《聊斋》,很容易让人低迷。
早餐是烧饼油条,小区出口的斜对面,北方来的一对中年夫妻烤的烧饼肉乎乎的,层次分明筋道十足,油条胖大骨相棱磳,与冬天的瘦硬很相宜,也经饿。烧饼包油条卷成一个筒子,一手执卷筒而大嚼,一手撑着伞步如流星穿街过市,有结实安妥的口腹之欢,也有冷暖自知的风尘之味。路上遇见三五个高中少女,笑语盈盈焉,步态轻矫,素面清纯如山月,青春的气息逼人。
雨天的街道是伞的国,红伞黑伞黄伞蓝伞紫伞花伞透明伞团团千百万,伞下的人,每一个都仿若在垂帘听政,有自己的领土、威仪与气场。雨伞是一个小而完足的世界,一个敞开的封闭,一根隐身草,撑伞的人几近大隐隐于市,想起昨夜书中的事和梦里的人,幽杳如黄鹤。这一二十年脚步匆匆,如同古时边关来的露布,急急如律令,其实很愿意从容一些,把日子过成姜夔的《扬州慢》,过成一篇碎金屑玉的散文。雨天,是生活的缝隙,是光阴的漏子,是一阕调子长拍子缓的慢词,可以驰神走马,可以养气与器,也可以思无邪。
下雨天,心宁人远,思古人古物,这几天忽然对甲骨卜辞有了兴趣。
殷商的龟甲和兽骨契刻,清雅遒逸,意态苍莽,如雨中湖山胜概,轻易让人生发云岫之心。《不雨卜骨刻辞》出土时已是残片,只剩下“不雨”二字,其字古风习习,点画丰中锐末,笔势朴野劲健,其间似藏有万千烟云丘壑。尤其喜欢那个象形的“雨”字,一片太丁时代的天空下,朵朵沉重的乌云如战车隆隆而来,胖大的雨点像一只只粗憨的陶坯,忽忽落向原始野性的大地。可以想象的是,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下雨了,田地裂开一条条大口子,五谷屡季不登,先民身上蒙着兽皮,头上戴着面具,在高山之巅举行隆重的祈雨仪式,祭祀以牺牲,持火把刀戈跳大傩。他们一天天一遍遍的虔诚祷告终于感动山川鬼神,澍雨哗哗而下,于是百兽相率忭舞,田中稻谷争吐莲花,先民们山呼着钻洞造娃。
甲骨文中多见“雨”字,至少有数十种写法,各有各的生动,各有各的意趣。“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这篇《今日雨》卜辞,雨雨不同,雨雨生姿,其辞章,大约也是后来汉乐府民歌《江南》的鼻祖。自混沌初开以来,雨和不雨,一直干预和影响着人的繁衍生息,祈雨和治水从而成为部落首领和后世帝王政治经济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也是史册着意书写的恒久主题。
雨也是诗词文章、音乐舞蹈、金石书画的永恒主题。侯马盟书有莹泽秀润的雨意,战汉玺印有磅礴浩荡的雨意,仰天湖楚简有淋漓饱满的雨意,北魏石门铭有苍苍茫茫的雨意。王羲之写字酣畅痛快如春雨,郑板桥画竹扑扑簌簌如秋雨,王勃《滕王阁序》是豪放派的夏雨,归有光《项脊轩志》是婉约派的冬雨。排箫葫芦丝是江湖夜雨,箜篌觱篥是大漠冷雨,《大风歌》《垓下歌》是沧浪暮雨,阴山岩画狩猎舞征战舞是林中骤雨。
雨,水从云下也。伏案耕作的余暇,抬头观雨是一件赏心乐事。
雨从西边来,雨有时也从东边来,从南边来,从北边来,山里的雨脚迹可辨。祖父在世时最擅长捕捉雨迹,能精准判断有雨无雨,雨来的方向,雨势的缓急,以及雨量的大小,比当年的天气预报要准多了。如今十三年过去了,祖父的墓木已拱,祭祀时逢到雨天,总会想起老人家当年站在稻床外边的香椿树下,手搭眼篷从容张望雨脚的样子,飘飘生仙风,落落有道骨。西天若确实有风伯雨师一职,他应当位列其中吧。二十二岁之后,亲人一个接一个地凋零,人间渐显清冷,人情渐显疏阔。人走了也就走了,不如草,一年一度荣悴轮回,不如雨,化作水气回到天上继续兴云布雨。
有几年在县委党校赁屋办公,危楼高百尺,夏秋下雨的日子喜欢一个人站在女墙边上凭栏远眺。极目处,十万雨军挟风横扫,十数座山峰雨带围腰,峰峦之间云蒸烟腾,大开大合,聚而复散,散而复聚,疲惫的心神顿时疏朗清旷,胸次豁然敞亮,里面有八百匹骏马在“的的”奔跑。那些年辛苦多烦忧,雨洗之后,又是一片丽日晴空。
如今单位坐落在繁华的商业街之中,从早到晚,三教九流的叫卖吆喝声喧闹纷杂乱人心意,颇念党校的清幽明净。不过有雨时,雨帘如幕挂在窗檐下,长长的街市弥漫着淡白的雨烟,雨声消解了人欢马叫,倒也宜于喝茶读书,寄意案头山水,也宜于神游冥思,从从容容地写已经在脑海中煮了多时的文章。茶不可以一刻不喝,书不可以一日不读,文章不可以期月不写,有三君子相伴,似也聊可慰藉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
雨是天地之间的绳索,上穷碧落,下通幽冥。想起旧时乡下的过阴。
三十年前一个初夏,雨天的下午,隔壁姑奶奶家请来一个巫师,给梅红表娘治病。梅红表娘前后生养子女九人,夭了三个,活下来的,名字分别为素贞、南征、北战、满伢、運香、六胜,前五个是女儿,六胜是个儿子。素贞的名字来自《白蛇传》,满伢就是女儿满了满了再也不要了,运香是运气好来到了人间,六胜是六战而胜,南征北战则差可状写其求子的艰辛。许是生养过多的缘故,梅红表娘老是头痛脚痛身上痛,雨天尤甚,家里总是用陶罐煎着中药,药渣子长年倒在门前的三岔路口上,期望践踏了的路人把病根远远地带走。后来读《夷坚志》,读湘西妇人种蛊的传说,以为这也算得下蛊之一种。梅红表娘吃了很多副中药,然而总不见效,于是托人从很远的湖北蕲春请巫师来过阴,到阴司去查查她的病因。
巫师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据说生下来就不会哭,也很少笑。梳巴巴髻,用黑丝网兜住,髻上别着几根银簪,穿偏襟蓝布褂,矮白而瘦,面寒,皱纹如堆,瞳仁小如绿豆,眼白奇多。一帮孩子本来在老屋里玩枪战,猛不丁撞见了,一个个乖乖地贴着壁脚噤了声。吃了碗荷包蛋瘦肉面条,喝了一盏红糖水,巫师颠着小脚独自进了黑漆漆的厢房,躺到梅红表娘平日睡的床上,鞋子摆在床脚踏上,一只底朝下,另一只翻过去底朝上,大约是一脚在阴间一脚在阳间的意思。后来听姑奶奶说,如果有人把她正放的鞋子也翻过去,巫师就会殁。
几分钟后,巫师微微起了鼾声。梅红表娘坐在弄巷的门槛上,用手不安地绞着辫子。其他人凛然而坐,大气都不敢出。
“师傅,到阴间了啵?”表娘有气无力地问。
“刚刚才到。” 巫师苍哑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浮上来。弄巷里阴风四起,一只啄食的母鸡突然受了什么惊吓,拖着尾巴左右摇摆着咯咯咯落荒而逃。
“问问阎王老爷,我得了么子病。唉哟喂,我头痛得像针钻。”
黑屋里嘁嘁喳喳,喳喳嘁嘁,一声细,一声粗,时杂三两声咳嗽。
半刻,巫师传话了,“老爷讲,你们家以前坏过一个伢,埋在枣子树下面,就是那个伢坏着事。”
“是有这个事,唉哟,唉哟喂,该么样解?”
“莫急,我来问问。”
又一阵嘁嘁喳喳,喳喳嘁嘁。
“老爷讲,要把伢起出来,重新葬到你家屋后的第三块茶叶地里。葬的时候,要盖三床被面子。坟山四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要各钉一个系红绸的桃木桩。”
“哦,哦哦,麻烦你跟老爷讲,我的病要是好了,我给他老人家烧香磕头。唉哟,唉哟,唉哟哟。”
屋里殷殷道谢声、告别声,索索穿衣声、起床声,铎铎穿鞋声、下地声,木门轴吱吱啊啊,巫师像一片纸飘了出来,疲惫不堪地坐到竹椅子上。她又喝了一盏红糖水,算是还了魂,然后吧嗒着无血的薄嘴唇,开始讲养生地、鬼抽烟和虎伥的故事。
“人死了,埋在风水好的地方,白天晒太阳,晚上有月亮照着,就复活了,成了养生地,自己从坟里头爬出来,专门祸害小伢。养生地的指甲有一尺来长,晚上蹑手蹑脚地跟在伢子后边,模仿家里人的声音喊伢的名字……”屋里的孩子早就母鸡一样逃散了,很长时间不敢出门,尤其不敢走夜路。现在想来,巫师说的那养生地或许是僵尸的一种。
乡间那时候流传着很多鬼故事,姑奶奶和梅红表娘婆媳两个就是讲鬼故事的个中好手,比后来的《鬼吹灯》精彩得多也可怖得多。她们自然是信鬼的,我并不相信,祖父、父亲和母亲也不信。家门口就是一大片清代乾隆道光年间的古坟场,数排墓碑依山势布列成阵,碑刻表面大多风化成石粉,石质好的,抠掉斑斑苔藓,碑文依稀可辨,“乾山巽向,祖考某某某老大人之墓”之类。有的碑被雨水冲倒了,碑基处偶尔能寻到几枚铜钱,多是“乾隆通宝”。夏夜月朗,坟山上常有莹蓝的磷火一烧而过。自小看惯了,也就不怕了,还常常坐在墓碑上早读,站在上面练金鸡独立,也从没有姑奶奶平常说的那样,有厉鬼趁睡觉时来摸头压身。即使如此,还是怕走夜路,哪怕是跟在大人后边也不敢,鞋底带起来的砂子簌簌落地声会让人寒毛顿竖,想到鬼,想到装神弄鬼的巫觋、青面獠牙的门神以及吃人的养生地。
鬼神自然是没有的,南宋的洪迈借其笔下人物说人世三分鬼,是另一回事。雨天卻是特别的。雨天是天公地婆桑间濮上幽会恋爱的日子,攀雨绳而上下,可以通幽,通神,通往鸿蒙开辟创世纪之初。幽是幽远之境,神是神明之性,被风尘劳瘁遮蔽消解了的神性。人之初,本是诸神之子。
幼年时很喜欢雨天。清早躺在雕着戏曲人物的大花床上,望天花板,望龙凤帐钩,望大红柜子上乡间漆画师画的喜鹊占枝图,以及墙上画着一只千娇百媚回头一顾的绿孔雀的镜子,听雨打在鱼鳞瓦上的声音。盛夏初秋的雨嘈嘈如征鼓,冬春细雨泠泠若琴瑟,瓦片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雨烟,檐沟里的水一串串纷落而下。也看报,篾骨编制的简易天花板上糊着一层报纸,报纸上有尘吊子、爬壁虎、老鼠洞和黑蚂蚁一样的字。有一回母亲来喊吃早饭,我赖着不肯起床,理由是正在看《二人日报》。娇小的母亲年轻时颇俏丽,笑得像一枝望春花,说那是《工人日报》。其时我才六七岁,刚进村小,行书的“工”字以为是“二”。十多年后,自己做了报社的编辑,与同事说起当年很二的趣事,无不笑得揉肚子。
雨天最快活的事还不是赖床听雨,而是做竹林隐士。故园的东头有毛竹数千竿,竹林深处另有一小片水竹,春夏微雨的时候,竹叶仍然半干,地半潮,一个人藏在茂密的水竹丛中,用竹枝编织一个窝棚,像野兽一样潜伏着,从缝隙中窥探经过的路人,听附近程家老奶奶收音机里单田芳的说书《薛仁贵征西》或者《封神演义》,内心无来由地窃喜,家人呼唤也不应答,任他们前屋后山到处找,有时竟至于睡着了。不知书,也就不知竹林七贤是何许人也,不知劲节虚心的比喻,不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典故,喜竹喜雨喜自由纯然发乎天性。天性,神所赋之。
少年时还敏感,孤独,安静,估计这些也算得天性,都如脖子后面黄豆大的胎痣,一直顽固地保存至今。这样的人也许适合读书做文章?自十六岁率尔操觚,学北岛舒婷席慕蓉写朦胧诗,学梁实秋林语堂郁达夫写散文,“啊啊”,岁月骎骎,如许些年碌碌一梦中,放下过很多,舍弃过很多,只有作文之心坚如磐石,如《上邪》之誓。
文章也是天地之间的绳索,上穷碧落,下通幽冥。
文章文章,文是文采,章是章法,然而文章远不止此。刘勰在《文心雕龙》序言里论作文:“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文章写得好的人,世人谓之文曲星下凡,是接通了天地古今的人,是通幽通神的人。十三经、二十四史、法道儒名墨杂农阴阳小说纵横诸子、李杜元白韩柳苏辛大小谢诗词文章,三坟五典九丘八索,是贯通了三界的妙品乃至神品。神品神示,类似过阴,是“过神”。
经常在梦里写得一篇好文章,欢喜得很,可惜冬梦也如春梦,醒来了无痕迹,好不懊恼。
写文章是雅事,生活却是一地滚来滚去的绿豆。人一生有太多的正经事,写文章不过是闲事,如盛宴上美味佳肴的佐料,但饕餮一毕,食客记得的往往只是佐料的味道。
冬雨楚楚,爽然可读,也是一篇上佳的文章。下班途中经过护城河,雨中的衙前河十里烟波浩渺,两岸杨柳廊桥人家眉目如画,吴楚之间的雨天婉妙如好女子,蓦然想起柳永那阕引得完颜兀术南侵钱塘的《望海潮》。流连勾栏的柳永与信步大唐的李白一样,也是天上谪仙人,写实的《望海潮》堪比虚构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也是神来之笔。李白是柳永的旧雨。
文章华国多旧雨,孔子是孟子的旧雨,庄子是魏晋六朝人物的旧雨,前贤的鸿文巨构是后世读书人的旧雨,《广陵散》已绝而嵇康辈不死,知音与代际和空间并无多大关系。雨天读古人书,是与旧雨闲谈。
关于旧雨新知,前几天在《全唐文》中看到杜甫的一篇《秋述》:“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其时,杜甫在长安谋官多年一直未得,售才不遇,十分蹭蹬无聊,穷蹙的人是特别敏感多思的,容易感恩和愤懑。末一句,旧雨和新雨,来和不来,最见世道人心。“文章憎命达”,这是杜甫写给知己李白的诗,也是写给他自己的,诗中还有另外一句:“江湖秋水多。”
“江湖秋水多”真是一句妙语,可惜埋没了,古今人都不曾留意。
江湖之水多且凉,自古而然,人间诸多事,自古而然。自古而然的事,是难以轻易改变的,不如随他去吧,且喝一杯茶,暖暖身也暖暖心。雨天取暖有多种方法,比如喝茶烤火,比如访旧友思远人,比如写信。
午间给远方的友人写了一封信:
竹兄:
外面下着雨,早起时是丝丝细雨,后来渐渐下大了,岳西在一片烟雨之中。我故意敞着头淋一点在身上,希望自己像一颗种子一样发芽,像芭茅一样从茎往叶尖返青。
今年的冬天好暖和,梅花开得真早。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冬天特别冷,人冻成了皮猴子。清早拎着火炉去上学,北风把瓦钵里的炉灰一层层地吹散,火很容易扬掉,于是从人家猪圈厕所的矮屋顶上揭下一片瓦盖上。一个冬天下来,屋顶几乎遭受灭顶之灾,因为不光我去揭,别的孩子也去揭。脚踩在因为奇寒冻泡了的土上,吱咯咯作响,会陷下去一两尺深。村小前的一块被山遮住了的水田,冰厚而虚白,可以在上面溜冰。暖和也好,腰身舒展,不至于太蜷缩。
上周领着孩子去了你的故乡响肠,就谈一谈响肠吧。
我少年时去响肠大姨家拜年,离她家一箭之地就是千佛塔。那时候塔只是一座孤塔,还没有法云寺,没有庙宇,自然也没有和尚。大姨的婆父,也就是我的姨爹,是一个顶和气的老头,喜喝米酒,每餐必喝几盅。他们家的房里有一个大酒缸,装着满满一缸家酿的米酒,酒香漫溢。饭厅备有两把锡酒壶,锡锈斑斑,早就是有年头的文物了。我每次去,姨妈烧鹅烧鸡烧鸭烧香浓的锅巴汤,姨爹把酒殷勤相劝,那时我虽然不喝酒,但盛情难却,于是也总要喝两小盅。米酒很甜,也很醇,很好喝,当年不识酒的妙处,如果是现在,我必定要喝个饱的。姨爹酒喝到兴头上,总要说关于那座塔的故事,说塔跟汉末曹操攻打东吴有关,还与“镇”有关,镇住、镇压东吴,说曹操的兵马一夜之夜就建起了这座塔。当然这是传说,姨爹当真事讲,讲了许多年,一直讲到他去世。他去世后,再去大姨家拜年,没有人再讲这个传说,突然觉得冷清。很显然,曹公即使一夜能把塔建起来,塔上那上千个栩栩小佛像,总不可能一晚上雕出来。
吃罢了饭,我的两个小老表总要热情地领着我去看塔,他们其时不过七八岁,却天生身手矫健,往往要从塔内部徒手攀爬上去,我试过一两次,只能爬一两米,因为并没有路,只有凹凸的塔砖,他们就是踩着那些凹凸处,手撑着四壁,一窜一窜爬到七级浮屠顶端的。下来后,拍拍身上的灰,脸上是骄傲的,衬着我的无用。
这座塔你当然应该去过多次,我也去过多次,甚至在明月清风的夏夜,还数次专门从县城骑车或者开车一二十里,去看夜间的塔影,看塔下方那面湖的波光。在晴天,湖里有野鸭浮水,也有人钓鱼,我的两个小表弟就是钓鱼的高手,也带我去钓过。我基本钓不到鱼,偶尔钓到一两条小的鲫鱼,乃至小拇指大的野鱼“毫头”,“毫头”估计不是这样写的,头一个字念第一聲,乡语是极小的意思。不是性子不行,而是眼睛近视,近视的人钓鱼时看不清鱼泛子。
塔始建于东晋咸和年间,是在晋成帝司马衍统治时期,这是有确切的历史记载的,故而它不可能是曹操建的,曹操这个时候已经故去一百多年了。民间还传说,这里曾经是地藏菩萨的道场,后来他又从这里去了九华山。
塔原先孤零零的,当初去时,塔下还能看见庙基,有几根平整的长条石,模糊记得还有扇高大古老的石门。法云寺是二十余年前才兴建的,把塔包围在中间,一个袖珍型的小寺,名字却好,有佛门清趣,也有浓浓的古意,一朵法云,是很可以作些文章的。我记得你七八年前写过法云寺,写过千佛塔。
好像是昨天,要不就是前天,我听人说,法云寺里的和尚已经换成了尼姑,并且是佛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我这两年没去过,不知道真假。和尚庙成了尼姑庵,这对于你也算新鲜事吧,也算得是世事沧海桑田之一种吧。
响肠古街我同样去过多次,从前去的时候,那条小河一侧旧时的店铺仍在,清一色木头的门,染着漫长岁月的印迹,灰黑色,绵延一华里长,旧时必定是很繁华的。古街的尽头,那座惜字亭,也有很多文人墨客歌咏过,从前估计是有亭子的吧,现在只有一座不高的小塔。敬惜字纸,是先辈读书人的传统,也足见响肠古时文风昌盛。当然现在这里的文风仍然昌盛,有很多的诗人、作家和书画家。
古代响肠衣冠辐辏,留存至今的为数众多的古祠堂和古民居就是佐证,像万家楼、胡叶吉故居、大夫弟、方胡王周秦诸家祠堂等等。万家楼是万家的楼,房子也算不少,但并不是烟火密集的意思,这让我想起当年李白和汪伦万家酒店十里桃花的典故。
你的故园在新浒村,那年你回家,我专门去过一次。是夜里去的,山月皎皎恰在两座高峰之间,如一枚古玉,河湾里流水淙淙,让我有想在河边坐一坐的冲动。草甸很好,风水很好,人情也好。
响肠是孩子的外婆家,那天他表哥都不在家,孩子无聊,于是我带着他去附近的山上走一走。响肠中学后山上,枯草漫天,走累了,坐下来歇息,在草地上看见了羊粪,还有一只螳螂的大刀。我跟孩子说,你可以以螳螂的大刀为题,写一篇文章,想象这里曾经是螳螂们的战场。他后来还真写得有些模样。
前几天读《晋书》后妃传,司马懿一段轶事很有味道,抄下来供你一笑:
宣穆张皇后,讳春华,河内平皋人也。父汪,魏粟邑令。母河内山氏,司徒涛之从祖姑也。后少有德行,智识过人,生景帝、文帝、平原王干、南阳公主。宣帝初辞魏武之命,托以风痹,尝暴书,遇暴雨,不觉自起收之。家惟有一婢见之,后乃恐事泄致祸,遂手杀之以灭口,而亲自执爨。帝由是重之。其后柏夫人有宠,后罕得进见。帝尝卧疾,后往省病。帝曰:“老物可憎,何烦出也!”后惭恚不食,将自杀,诸子亦不食。帝惊而致谢,后乃止。帝退而谓人曰:“老物不足惜,虑困我好儿耳!”
老物不一定都可憎,老友更可慰平生。就说到这里。
顺颂清吉!
这些年交了一些天南海北的朋友,多未曾谋面,神交而已,或只见过一两面,略似古人说的倾盖之交。山水迢遥,人生多事,即使舟车便利一日千里,见一面也是不易得的。像古人骑着一只蹇驴,带着干粮和酒壶,翻山越岭跨湖渡江,走上几个月甚至半年之久,去拜访旧友,在万家酒店喝酒,赏十里桃花的风雅之事,今天的人是做不出来的。古人情深,桃花潭水深千尺,今人尚淡,淡中也自有流水淙淙的清逸。何况总有相见的时候,不用着急,即使不见,心里有就好了,所谓君子之交如水淡。
从前听过一个故事:下雨了,路上的行人赶紧撒腿就跑,有一个人仍然慢腾腾地走着。有人提醒他走快点,他嗤之以鼻,说,前面也在下雨,走得快有什么用。故事本意是讥讽傻子,但大智若愚,他也很有可能是个智者。吾乡送客,主人必遵古礼送到大门以外,执手殷勤道一声:“老表,你慢慢走,慢慢走啊,闲了还来。”
慢慢走啊,慢慢走,人间许多的事除了鬼差拿人,其实大都不用着急,要慢下来。今日的雨,山腰的云,塔上的风铎,卜辞中的字,火柴上的硝,墙头的瓦松,阶前的青苔,盖碗上的青花,玻璃杯中徐徐打开的绿茶,它们都不急。乡人常说,“日子多似蒙丝雨”,梭罗当年坐在瓦尔登湖边,也说:“天亮的日子多着呢,太阳不过是一个晓星。”
最近买了几册线装的佛经,还未打开过,以后再看吧。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