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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天

2020-12-21田兴家

广州文艺 2020年11期
关键词:岳母小家伙妻子

田兴家

他突然醒来,以为是被闹钟吵醒的,赶紧翻身坐起,拿桌上的手机看时间,七点二十一分,还有九分钟闹钟才会响。放下手机,他意识到右耳里一阵一阵地嗡嗡响,竟然有点像闹钟铃声。他用小指掏了掏耳朵,重新躺下,把被子盖至胸口。这时候,身体里针刺般地痛起来,说不清痛在哪里,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时上一时下,一下重一下轻,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他把被子往脖颈拉了拉,用手试着轻捏胸口。他想,等闹钟响就起床,今天一定要去安顺看妻子和儿子。

昨晚上睡觉之前他给妻子发微信,说想过去看看儿子。等了半个多小时妻子才回复,很简单的两个字:来吧。他盯着这两个字,无声笑了笑。他想问妻子刚才在做什么,但思虑一番还是没有问。快三个月没见到妻子和儿子了,最近一次全家团聚是开学前几天,妻子带儿子来老家看他,他让邻居帮忙拍了一张全家福。过后仔细看照片,父母和妻子都神情镇定,脸上隐约显露出淡淡的忧愁,只有他和儿子咧着嘴笑。住了三天,妻子带儿子回去了,就要开学,她得回学校上班。这以后他就没见过妻子,有时候想跟妻子视频聊天,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控制住自己不主动发视频通话过去,妻子也不主动发视频通话过来,每天例行公事一般的文字聊天也平淡无味。妻子偶尔发来孩子的照片,小家伙比先前好看多了,只是脸上的胎记有些碍眼,就像一块玉石有了小瑕疵。这样想着,微信又响了,妻子发来信息:睡了,我明天有早课,你也早点睡吧。他回复:晚安。握着手机等妻子也对他说晚安,但手机没再响。他有点难受,但调好闹钟,一会儿也就睡下了。

闹钟准时响起,身体里的疼痛减轻了一些。他坐起来,拿起手机关掉闹钟,给妻子发信息:我起床了,洗漱后就出发。靠在床头等妻子回复,将近八点钟妻子才回:注意安全,到了给我说,我先上课去了。他这才起床,头有些晕,他摇了几下,扶着不锈钢扶手下楼去。母亲早已起来给他熬中药,一股难闻的药味弥漫在厨房和客厅。他认为这里面含有尸臭味,因为药方里有几种小动物晒干后的尸体,每一次都是闭着眼睛逼自己喝下去的。从医院出来,吃了一段时间的西药,转为吃中药,先后换过几个药方。起先去中药店抓药,长胡子的老板问他给谁抓,他说帮一个亲戚抓,后来互相熟悉了,他才告诉老板说是给自己抓。每次临走时老板都对他说,今天天气很好呀。他总是微笑着点点头,说是呀。

走到厨房门口,母亲背对着他,默默地盯着药罐,药罐里嗤嗤地响。他喊了一声,妈。母亲似被吓一跳,回过头来看他,说,你起床了,我还没给你烧热水。他说,不用烧了,天气热,我洗冷水。母亲说,冷水怎么行,你等一下,一会儿就好了。母亲说着起身忙烧水,他走到外面看天空,今天又是大太阳。母亲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你不要洗冷水,等一会儿就烧好了。他答道,好的。本来打算要在卫生间安热水器,但他突然查出重病,父亲就再没心思理这些杂事了。母亲坚持每天早上都给他烧热水,其实可以头天晚上烧好,存在保温壶里,但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这样做。

院子的左边有一棵葡萄树,是他初二那年从同学家带过来栽的(那个同学叫什么来着,他已经忘记,只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就是怎么也想不起名字),当时还以为活不了,如今已经搭了四平方米左右的葡萄架。他走到葡萄架下,抬头看到一串串青绿的葡萄,儿子的面容又出现在眼前。那时候妻子把儿子抱进葡萄架下,儿子抬头看着葡萄新叶,嘴角流出口水,咿咿呀呀地叫着什么。妻子拍了拍儿子的屁股,轻声说,你想吃葡萄呀?明天就回安顺了,等葡萄熟的时候,媽妈再带你过来。现在他伸手摸了摸一串肥硕的葡萄,心里估摸着还要一个月才成熟。母亲在屋里喊,水烧好了。他回到屋里,母亲已经给他倒好水,对他说,有点烫,你加点冷水。他“嗯”了一声,端着热水进卫生间。

洗漱完毕,他来到客厅。跟往常一样,桌上放着一碗浅红色的药,母亲坐在沙发上守着。见他进来,母亲凑到碗边吹了吹,说,应该差不多了,你慢慢试着喝。他屏住呼吸,端起碗放到嘴边,立即又放下。母亲问,还烫?他点点头。母亲说,那就再等一会儿,也别等得太冷,要趁热喝才好。他吸了一口气,一股药味猛地钻进鼻子,他突然想吐,但克制住了。身体里又痛起来,这一次是胸口部位,由轻到重,他捂着胸口坐在沙发上。母亲问,又痛了?他点点头。母亲说,喝下药就好了。母亲每次都这样说,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他。此刻他有些反感,转过眼去,不看母亲。过了一会儿,母亲说,可以喝了吧。并把碗向他推了推,碗底跟桌面摩擦发出让人难受的声音(至少对他来说是难受的)。他望着墙角的两盆植物,不回应母亲。这两盆植物是妻子选购的,母亲每隔三天就浇一次水,他告诉过母亲没必要浇得这么勤,但母亲依旧改不过来。

母亲轻声喊,幺儿。他突然没好气地说,我不喝了,喝了也没用。母亲说,幺儿,喝吧,喝下就好了。他说,要是能好,早就好了。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嘤嘤地抽泣起来,父亲从卧室走出来,问,怎么了?他不知道父亲是在问谁,懒得回头。父亲说,别哭。接着又说,你把药喝了,你妈起早熬的。他转脸过来,母亲在擦眼泪,父亲走进卫生间。他调整好情绪,又屏住呼吸,端起碗一口喝下。他一阵想吐(往常可不是这样的),赶紧去饮水机接一杯水喝下,又接一杯去外面漱口。

漱口回来,母亲已收碗,去厨房给他做早餐。他坐在沙发上,屋里的药味渐渐散去,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过了,因为他的病母亲已经很痛苦,而他偏偏还要再刺母亲的痛处。妈,原谅我吧,他在心里说道。母亲在厨房里问,你今天要吃什么?他想了一下,说,妈,我不在家吃了,我今天要去安顺,等一会儿在关岭县吃薄粉。母亲走出厨房,父亲走出卫生间,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你要去安顺?他点点头,稍一停补充说,我去看看他们。父亲说,那先吃早餐吧,吃了早餐我送你到关岭。他说,你没驾照,骑车去关岭不怕被查?你送我到上关镇,我自己坐班车去。母亲说,吃早餐再去吧,家里做的卫生点。他说,好久没吃薄粉,我想去关岭吃一碗。父亲和母亲用眼神商量一会儿,只好同意。母亲又说,你晚上还要吃药,在安顺那边怎么吃?他犹豫一下,说,去看一眼而已,我下午就回家。父亲已经在门口发动摩托车,他坐了上去,母亲叮嘱他们注意安全,又叮嘱他到安顺记得打电话回家。

父亲骑得很快,幸好他的头发用干胶定了型。路上有人问,要去哪儿?父亲答道,去上关一趟。走了几百米,他回头看,那几个人还站在原地,朝着他望。他想,估计又在谈论我的病情。想到这,心里有些不悦,但随即又想,都是些闲得无聊的人,愿意谈就让他们谈去吧。不一会儿就到了镇上车站,去关岭的班车已经启动,低沉地响着。他对父亲说,你快回家吧。父亲迟疑片刻,问他,你身上的钱够吗?随即父亲从包里掏出钱。他说,够的,再说我卡里有钱,每个月都照常发工资的。父亲拿了两百块钱递给他,他不接,朝班车走去。售票员喊道,要去关岭吗?快一点。他回头对父亲说,你快回家吧,我上车了,到了给你们打电话。车上空位很多,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看到父亲一直站在那儿望向班车。车走了很远,父亲才骑上摩托车,沿着来时路回家。

他看着车窗外的山,正是草木茂盛的季节,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山顶上,几只麻雀从山间飞过,隐约听到树林里传来蝉鸣。身体里的痛消失了,心情舒畅起来。不一会儿,耳边响起清脆的声音:你家这边的山好美,下次我们借一架航拍无人机过来拍视频。他不禁露出微笑,陷入回忆中。第一次带妻子(准确地说,那时候还是女朋友)回家,也是现在的这个季节,她在他耳边不停地说这说那,显得很兴奋。车上都是当地的農民百姓,有一个半熟不熟的老人笑着问他,带媳妇回来了?他笑着回应老人。老人说,我和你爸很熟,二十年前他经常和我去赌钱,根本就看不出他有这么好的福气,儿子考上大学,找到工作,还找到这么漂亮的媳妇。他心里偷着乐,转眼看,她也在偷着笑。到镇上下车,他们逛了一圈,然后打出租车回家(镇上虽小,但还是有好几辆出租车)。客厅里摆着四盘洗净的水果,有桃子、李子、西红柿、黄瓜,都是父母种的。她一点也不拘束,开心地拍照发朋友圈。招呼他们坐下后,父亲去外面杀鸡,母亲去厨房忙着。她跟着去厨房说要帮忙,母亲说不需要帮忙,执意让她回客厅看电视。她拿起一个西红柿问他,打过农药吗?他说,打过,但比在超市买的要好得多。她把西红柿拿到他嘴边,笑着说,你先吃一口,如果你没事,我才吃。他咬了一口,她笑着看他,然后高兴地吃起来。

车子一个急刹,他没系安全带,撞到前面的椅背,身体里又痛起来。其他乘客纷纷抱怨,司机只顾骂突然从岔路口骑摩托车闯过来的老者,那老者竟然就在路中停下,理直气壮地跟司机对骂。年轻漂亮的售票员劝了几句,司机才从旁边绕过去。

到了县城,身体里还痛着,但并不是很重。他转了两条街,走进一家宽敞干净的小店。他出去吃东西向来都喜欢清静的店,而妻子恰好跟他相反,她说顾客多的店才是最好吃的,他则说出来吃东西是心灵的享受,顾客多显得嘈杂,根本就不能享受,每次争执一番妻子都选择顺从他。店里只有几个人,他点了一碗薄粉,在靠墙角那桌坐下。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头看到一个高瘦的女生。他愣了一下,那女生说,竟然忘记老同学了。他尴尬地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女生的名字。他们高一时在一个班,有一次他的语文书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喜欢你”,落款是这个女生的名字,他把纸条保存了一个星期(也纠结了一个星期),然后撕碎了。后来他经常观察女生,发现她对他平平淡淡,以至于他怀疑那纸条根本就不是她写的,而是其他人搞的恶作剧。此刻这个多年不见的女同学站在他面前,他有她的微信,只是她发在朋友圈的照片都是美颜的,所以见面一时没认出来。他笑着说,你这么早?女同学说,没办法,要上班呢。紧接着她又问,你好点了吧?他偶尔会在朋友圈发关于自己生病的动态,很多人都知道他生了重病。他迟疑一下,说,好点了。这时候一个男生在前台付了钱,回到女同学的身边。女同学大方地介绍,这是我高中同学,也是我男朋友。男生笑着向他点点头。他说,什么时候结婚,记得说一声。女同学说,必须的,你准备去哪儿呢?他说,来县城办点事情。女同学说,哦,忙完有时间的话就联系我,一起吃中午饭,我们要上班,先走了。女同学和她的男朋友走后,他点的薄粉上桌了。他吃了几口,味道不佳,突然没有食欲,但他还是逼自己慢慢吃完。

打车到汽车站,买到十点半的车票,还要等半个多小时。他不想在候车室坐,便来到上车区,习惯性拿出车票,对着车子的车牌号看。站在一边抽烟的司机问他,要去安顺吗?上车。他说,我是十点半的票。司机说,现在不论时间,有票就可以上车。他便走了上去,只有几个空位,他在其中一个坐了下来。过几分钟,又上来几个人,全坐满了。他旁边是一个年纪和他相仿但打扮比他时尚的男生,给人一种高冷的感觉,他似乎有一种畏惧感,往边上移了移。司机随便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然后上车,启动车子,很快出车站、上了高速,朝安顺驶去。

快到安顺汽车站时,有一段路正在修补,有些颠簸。他就在颠簸中醒过来,发现旁边的时尚男生一脸厌恶。难道自己刚才打呼噜了,他心里有些歉意。他上大学后坐车的机会多了,刚开始时,几个小时的车程是不会睡觉的,但渐渐地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小时的车程都会睡着,有时候还会打呼噜。他拿出手机给妻子发微信,说已经到安顺汽车站。妻子很快回复,让他先回家里,她上完上午最后一节课就回家。车停稳后,他随着前面的旅客下车,然后给母亲打电话,说已经到安顺了。母亲问他,身上还痛吗?他这才感到身体里隐隐地痛,但他说,不痛了。母亲又叮嘱他几句,然后挂了电话。他朝公交车走去,快到时又改变了主意,转身朝出口处走。那里停着很多出租车,有几个司机正在吆喝着。见他走过去,司机们朝他涌来,异口同声地问,兄弟要去市区吗?他点点头,但不知要上哪一辆车,迟疑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司机用粗大的嗓门说,我这里差一个人就满了,要去市区就上车。他看了那几个男司机一眼,然后上了女司机的车。

路上有点堵,女司机是个急性子,车技好,见缝插针,很快就到了小区门口,他下车时听到学校传来读书声。学校就在小区旁边,仅一街之隔。现在已到放学时间,一些家离学校不远的老师会在这个点回家。他怕碰见同事、被询问病情,于是赶紧走进小区里。走到电梯口时,电梯恰好下到一楼,两位散发出很浓香水味的女生说笑着走出来,其中一位看了他一眼。他走进电梯,按了十二楼,稍一停电梯门就合上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空着手,什么东西都没买,但转念一想,不买也没什么的,买了反而会显得像是走亲戚。电梯缓缓上升,他竟然有些心慌,像是去见陌生人一样,绞尽脑汁地想,见到儿子第一句话要说什么。还没想好,电梯就到十二楼了。

他走出电梯,门敞开着,岳母正在剥毛豆。他犹豫一下,喊了一声,妈。岳母抬头看到他,笑着说,你到了?以为你会晚到,我还没开始炒菜。他走进屋里,顺手关上门,四处看着。岳母知道他的心思,向挨着大门边的那间卧室努努嘴,说,在睡觉呢,刚刚睡着的。他走进卧室,看到小家伙躺在床中央,盖着粉红色的薄毛毯,微微张着粉嫩的嘴,眼皮轻轻动了一下。估计是在做梦,他想。一阵幸福感隐约浮上心头,他不禁伸手摸了一下儿子的脸。儿子像是被吓了一跳,突然睁开眼睛,看到他后大哭起来。他一时急了,朝儿子伸出双手,笑着说,我是爸爸。儿子的哭声更大了,还努力地往旁边移了移,似在害怕地躲避他。这时候岳母走进来,他尴尬地退到一边。岳母抱起小家伙,说,不哭不哭,这是爸爸,他今天来看你。小家伙把脸埋在她怀里,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像是在替他解围,岳母说,特别认人,从不让不熟悉的人抱。岳母抱着小家伙到客厅,他也跟着过去,凑上前逗小家伙,但小家伙不理他。他自觉没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便过去剥毛豆。岳母说,不剥了,已经够炒一盘了。他便收拾垃圾,垃圾桶满了,他把袋子提出来,捆紧袋口。心想换一个新袋子,可打开柜子底层,空荡荡的。岳母说,袋子在第二层。他迟疑一下,打开第二层,取出一个袋子套在垃圾桶里。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屋里很多物什的摆设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他顿时有些伤感。

他端着毛豆去厨房清洗,看到桌上摆着切好的食材,看起来还挺丰盛的,像是特意为他的到来而准备。已經把我当客人了?他想,无声地笑了笑。但稍一停,他调整好情绪,开始起锅烧油。慢慢有了主人的感觉,他又无声地笑了笑。炒好第一道菜,小家伙重新入睡,岳母把小家伙抱进卧室,然后过来对他说,我来,你坐车累了,休息一下。不等他回答,岳母就接过锅铲,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客厅到处丢着儿子的玩具,他过去把它们捡起来整理好。岳母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说话,问他老家的天气热不热,他的父母身体怎么样,最近都忙些什么,他一一地应答着。他觉得不可思议,岳母竟然没问他的病情。不过没问也好,问了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听到学校传来音乐声,便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放学。他赶紧给妻子发微信:我下去接你吗?妻子回复:不用了,几步路,我马上就到家。他过去把门打开,回沙发坐着,不时望向门外。

妻子果然很快就到家了,她一进门就笑着说,咦,好久不见,又变年轻了。岳母回头看一眼,说了声回来了,然后继续忙着炒菜,没理会他们。他站起来,也笑着对妻子说,你更年轻。当着岳母的面和妻子开玩笑,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不是很大,且显得有些别扭。妻子把包丢在沙发上,走到他身边,他伸手拥抱妻子,但感觉岳母用余光瞟过来,他又赶紧松开。妻子问他,坐车累了吧?他说,还行,在车上睡了一会儿。妻子说,我努力在今年把驾照拿到手,明年买车,你周末想过来,我就可以接送你了。妻子的话让他心里温暖了一些,但随即又陷入伤感中,他想,我能不能活到明年还不知道呢。妻子走进厨房,岳母说,只有一道菜了,你先把炒好的菜端去桌上。他赶紧过去,对妻子说,我来。说完端着两盘菜到客厅放在桌上。妻子拍了拍餐厅的饭桌,说,放这儿吧。以前他们嫌餐厅小,都喜欢在客厅吃饭,这段时间竟然改到餐厅吃了,他尴尬了一下,又急忙把菜端到餐厅。这时候儿子咿咿呀呀地叫着什么,妻子赶紧去卧室里,开心地喊,宝贝醒了。妻子在卧室里逗着儿子,儿子发出咯咯的笑声。他想进去看,但怕儿子又哭起来,于是没去。他把饭菜都端上桌,从碗柜取出碗筷,舀好饭。取碗的时候,看到一个不锈钢碗,他知道是专给儿子用的。他往不锈钢碗里舀半瓢饭,又舀了两瓢汤,他想小孩子吃饭都要泡着汤吃。岳母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妻子也抱着儿子出来了。一家人坐下来开始吃饭。

儿子刚才还张嘴笑着,露出洁白的小牙齿,可是见到他后就紧闭着嘴,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得暗淡了。他原以为只有成年人才会变脸如此之快,想不到小家伙变脸也如此之快。妻子用调羹拌了一下饭,舀一调羹饭到儿子的嘴边,儿子歪过脸去,怎么哄都不肯吃。岳母说,等我吃饱了,我来抱,你再吃。妻子逗着儿子说话,指着他对儿子说,这是爸爸,叫爸爸。儿子不叫。他对儿子笑,眨着眼睛逗儿子,但儿子转过脸去。妻子又说,快叫,爸——爸。儿子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叫。妻子像是为了缓解他的尴尬,用指头轻轻碰儿子的额头,说前几天还叫得挺好的,现在见到真人却不敢叫了。接着妻子又逗儿子,说,叫妈妈。儿子张开嘴,有点模糊地喊了一声,妈——妈。他盯着儿子脸上的胎记,妻子发现后对他说,没事的,现在医学发达,等长大后带去医院处理。他头轻轻动了动,像是在点头。岳母匆匆吃完饭放下碗,他说,妈,你就吃饱了。岳母说,饱了,今天早上早餐吃得晚,吃了一大碗粉,现在不饿。岳母朝妻子伸出手,说,来,外婆抱,让你妈吃饭。岳母喂小家伙吃饭,小家伙依旧不吃,岳母便抱他到沙发上看电视。

妻子放下碗的时候,他又舀了一碗饭。妻子笑着说,第几碗了?他说,好像第四碗,在老家那边最多都只吃三碗,今天过来食欲大增。妻子说,那就再吃第五碗吧。他随口说,吃多了不好意思。妻子也随口说,还不好意思,把自己当客人了?他没回答,只顾吃着饭。他想,我没把自己当客人,但你们好像都把我当客人了,小家伙不理我,岳母对我客客气气的,你的热情是假装出来的。这样想着,他觉得胸口有点堵,但还是逼自己快速地把饭吃完,放下碗筷。小家伙开始闹腾了,喂吃东西不吃,喂喝东西也不喝。妻子说,估计睡了一早上睡累了,你带出去转一下。岳母换了鞋,抱着小家伙出门,妻子喊道,太阳大,你带一把伞。岳母说,不带了,就在楼下转转而已。说着随手关上门。有两道菜还剩很多,妻子端去放冰箱里。他把空盘和碗筷收拾进厨房,准备洗。以前几乎每次都是他洗碗,结婚前妻子就说过她不喜欢洗碗,当时他回答说,没事,我来洗。这时候妻子突然喊道,放那儿吧,晚上再洗。他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妻子,妻子笑着说,现在都是一天洗一次碗。他胸口又开始轻微地痛起来,朝妻子笑了笑,回沙发坐下。

妻子把饭桌收拾好,到他身边坐下。他苦笑着说,几个月的时间,好像一切都变了。妻子像是意识到什么,赶紧对他说,你还在生病,我不想让你洗碗。疼痛加重了,他手捂住胸口。妻子问,又痛了?他点点头。妻子搂着他,轻轻抚摸他的胸口。还真有效果,疼痛好像慢慢地减轻了。他搂着妻子,妻子的脸贴在他胸口。好久没有这样了,他有点想流泪。但突然地,他闻到一种香味,他知道妻子换洗发水了。自从认识以来,她就一直用同一款洗发水,那时候她还开玩笑说要用到这款洗发水停产。现在他想问妻子那款洗发水停产了吗,但思虑一番还是没有问,他隐约地觉得没有必要问,问了也没多大意义了。妻子抬眼问他,你在想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没想什么?妻子捏着他的鼻子说,骗人,你刚才一定在想事情。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事情?妻子说,你的心告诉我的,刚才我在听你的心。说完妻子笑了笑,但他没有笑。此刻他出奇地敏感,觉得妻子变了,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妻子了,连身上的味道都不是了,会不会有其他男人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这个想法让他吓了一跳,又悄悄地闻了闻妻子身上的味道。妻子问,你好像不高兴?他摇摇头,没有回答。妻子主动把脸贴在他的嘴唇上,他没有任何反应,妻子慢慢移动着脸,终于他们嘴唇对着了嘴唇。彼此就这样静静地贴着对方,他脑海里杂乱地跳出很多画面。他努力让自己平静,许久后他慢慢地吻起来,妻子温柔地配合着他。

手机响了一声,他们同时停下。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包里拿手机,但突然意识到是妻子的手机响,因为自己的手机没有这种声音,而且自己也从没听到过这种声音。他问,是什么?妻子说,微信,估计是群信息,不管。他苦笑了一声,妻子什么时候把微信的声音都换了。妻子看出他不悦,撒娇一般地说,你到底怎么了?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慢吞吞地说,我觉得一切都变了,真的,感觉变了。妻子沉默着,一会儿也慢吞吞地说,怎么说呢,应该说一切都会慢慢改变,如果你每天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你会跟随着这种变化从而慢慢适应,就不会感觉到有任何改变,可是你长时间没和我们在一起,今天突然过来,所以就觉得一切都改变了。他说,但愿是这样。妻子的手机又响了,是来电铃声,还好来电铃声没变。妻子拿出手机,他看到屏幕上是一个男性的名字,陌生的。他看出妻子犹豫一下,还是接听了。因为挨着很近,他听清手机里传来一个男声:午睡了吗,给你发微信你没回。妻子说了声睡了,然后挂掉电话。他问,是谁呀,怎么你只说一声就挂了?妻子说,五中的,下周要来我们学校搞交流活动,打电话来估计是想问我们这边的情况,可这一大中午的打电话,也太没礼貌了。他笑着说,是吗?电话又响了,还是刚才那个陌生的名字,妻子拒接,随后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他在心里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什么都知道了。

妻子站起来,拉着他的手,晃动着说,别生气啦。他说,我没有。妻子说,你确定没有,看着我的眼睛说。他抬起头看妻子,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我真没有。妻子拉着他起来,说,那就过来,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他木偶般地跟着妻子进了卧室,进去后他突然醒悟过来,顺手把门关上。天哪,床和梳妆台都换了一个位置,他在心里叫道。他全身僵硬,任妻子不紧不慢地“攻击”着。许久后他似乎想开了,身体才柔软起来,迎合着妻子。妻子一直说,你慢一点,慢一点,不要太累。不一会儿他喘着粗气,妻子止住他,说,你躺下,我上来。结束后,他搂着妻子躺着,妻子轻轻抚摸着他的胸口。他问,你刚才说要告诉我一件事,什么事呢?妻子笑了出来,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他故意逗妻子,说,我不知道,你说嘛,到底什么事?妻子说,我爱你。

他像是没话找话说:如果我死了,你重新找一个,一定要找对我们孩子好的。妻子轻拍着他的脸,假装生气(他觉得是假装)地说,不准说这种话。他說,可是现实就是这样。妻子转移话题,说,你现在每天还吃两次药吧?他说,是的,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所以等一会儿我就回去。妻子说,坚持吃,把今年坚持完,明年就好了。他说,癌症你是知道的,活一天算一天罢了,如果我死了,你重新找一个,一定要找对我们孩子好的。妻子说,你再说我生气了。他说,不,你现在要答应我。妻子不说话。他轻轻摇了摇妻子,说听到了吗,我要你现在答应我。妻子抽泣起来。他说,你别哭,你哭了我难受,你现在答应我,或许我心里还会好过一点。妻子抽泣声加大,头部在他怀里动了动,不知道是点头还是因抽泣而动。他为妻子擦掉眼泪,笑着说,别哭,开心一点,你哭了我会难受。妻子渐渐安静下来。

听到外面开门的声音,他知道岳母抱小家伙回来了,他赶紧拉妻子起床。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他看时间,快两点钟了,他意识到自己该走了,妻子得去学校打卡签到,签到的截止时间是两点半。他想,走之前一定要抱抱儿子,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抱了。他从岳母的怀里把小家伙抱过来,小家伙虽不情愿,但这一次没哭闹。他轻轻捏儿子的脸,轻轻捏儿子的手,轻轻捏儿子的脚,幸福地笑了。抱了差不多十分钟,他把小家伙还给岳母,说要回去了,晚上还要吃药。考虑到晚上吃药,岳母和妻子都没作挽留,岳母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妻子依旧教儿子喊爸爸,但儿子就是闭口不喊。他走到门口时,儿子突然口齿不清地吐出两个字,有点像是“爸爸”,又有点像是“拜拜”。但他坚信一定是“爸爸”,眼角瞬间湿润,又转过身来摸儿子的脸。他想亲儿子的脸,但没有亲,他在微信公众号上看到过,说小孩子的抵抗力差,生病的人最好不要亲小孩子。

妻子和他一起下楼,到小区门口时,他看了时间,对妻子说,你快去学校签到吧。妻子突然抱住他,他也紧紧地抱着妻子。妻子在他耳边说,回去好好养病,过完今年就好了。他在妻子的耳边说,如果我死了,你重新找一个,一定要找对我们孩子好的。夫妻俩就这样各自重复着同一句话,重复了五六次。最后他松开手,对妻子说,快去学校吧,我打车去车站。妻子对他说,到车站了给我说,到关岭了给我说,到上关了给我说,到家了给我说。他笑了,学着妻子的口吻说,到学校了给我说,签到了给我说,放学了给我说,回家了给我说。说完他们都笑了。远处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他和妻子同时招手,出租车很快在他们面前停下来。他坐了进去,对司机说去东客站,然后朝妻子挥手,说快去学校吧。妻子点点头说,记住哦。他笑着说,记住哦。车开动了,妻子朝他挥挥手。他拿出手机,给妻子发了一条微信:我在去车站的路上。他知道等一会儿妻子取消飞机模式,就会看到他的信息。这样想着,他笑了笑,把头伸出车窗外看,妻子正往学校走去。

路上有点堵,出租车走走停停,但他的思绪却没有停。他想,一切我都看到了,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他想,反正早晚都要死,不如就现在死了,让家人少受点折磨。他想,妻子一定会再婚,希望她再生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想到这里他无声笑了一下,在心里对妻子说,等我们的儿子长大一些后,你就送去跟我父母住,让我父母晚年过得幸福一些。他想,我父母的命运太悲惨了,一生就只有两个孩子,先是失去大儿子(夭折),现在又要失去小儿子。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湿润了,他伸手擦了擦,在心里对父母说,我不想拖累你们,看着你们每天这样累,我心里很难受,这样拖下去不知道何时是个头,我不如早点死,你们难过两三年就慢慢地好了。他想,可是用什么方式让自己死去呢,跳楼吃药割腕,好像都没有勇气。身体抖动了一下,他才意识到道路已经疏通了,出租车开始加速。胸口又痛了起来,随着车速越快,疼痛就越深。他双手捂着胸口,几乎要昏过去。司机只顾开车,根本没注意到他。他突然想,不如就发生一场车祸吧,让自己在车祸中死去,这样就不需要勇气了。

他抬头往前看,好像看到一辆大货车逆行过来,但出租车司机没打方向盘,直直地朝大货车驶去。他似乎听到一声巨响,眼前一片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结束了,这样想着,他闭上了眼睛。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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