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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同感”的人们

2020-12-21陈美者

广州文艺 2020年11期
关键词:同感方知

陈美者

一、飘

方知站在哈瓦那街头时,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

简洁又精致的圆顶教堂,有年代感的老房子,在街头穿梭的老车……他感觉自己闯入了一部老电影。车是真正的老车,早年的凯迪拉克和雪佛兰,车身内部早已不是原装,不过外表依然保留几十年前的鲜艳热烈色彩、曼妙性感线条。这让多年习惯玻璃幕墙和黑白灰色系的方知,忽然就高兴了。

他乐滋滋地蹦上一辆马车,在街上闲逛起来。

坐马车是出于好玩,只是没有料到,那匹马壮硕的屁股奉送他一阵阵的臭味。方知捂着鼻子,扭来扭去地在马屁股后面举着手机拍街景,倒也拍了不少好照片。这些年总出国,外语不长进,摄影技术甚慰老怀。自从玩“同感”软件后,他发掘出自己在修图方面的天赋,堪称造诣非凡,一张生图加了滤镜就有大片即视感。关注他给他点赞的人越来越多,方知热情愈盛。最可贵的是,在这里,没有人真的认识他。“同感”是和陌生人的同感,和家人朋友老板同事则用微信联络。他选了几张照片,加滤镜效果后,先发“同感”,又用微信发给Honey。

Honey很快回信息:“方知,我想和你离婚。”

方知愣了一下,刚才歪来扭去地拍照让他的身体不舒服了,他把脸朝正前方坐直了,这下就又看到那匹马壮硕的屁股。方知的眼睛跟着马屁股上下颠簸。他全然不觉有什么臭味了,用力打出一行字:

“你丫是不是又想买包了?”

然后等待手机再次振动,手机却一直安静着。方知算了下时差,国内现在是半夜。Honey大概不会回信息了。方知用英语喊了“停下”,马车停下了,方知下车。坐马车也就那样,他心想。

一个人继续在哈瓦那街头逛荡。此次出差公务已了,特意多出半天时间逗留。方知供职于国内一家汽车配件公司,主要做外贸的,供货商和采购商遍布各洲。方知一毕业就进这家公司,年轻、优秀,加上公司是他叔叔的,所有外出接洽、考察、售后回访,方知都当仁不让,一年差不多有半年都在国外飘来飘去。刚开始两三年,方知怀着一种羞愧的幸福感,领着高薪环游世界,还常常配有翻译。不过时间一长,他的眼睛胃口都开始疲惫,世界也就那样,看来看去又带不走,只有西餐中血红的牛肉块顽固地残留在他的胃里,每次回国一落地,他就迫不及待地拥抱重庆火锅、四川火锅,或者哪怕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自从儿子出生后,出差的疲惫渐渐升级为恐惧。而这隐隐的恐惧,不能跟任何人讲,叔叔毕竟还是老板。不出差怎么给老婆带包呢?在现实中,跟谁叨叨自己的疲惫感都没意思,谁容易了。他就把“同感”当作自己的树洞,他在那里发照片,三两支舒弗啤酒或督威三花,或积家手表,或是机舱,然后写些有的没的的感慨,疲惫感似乎瞬间就转化成一种高格调。

抬眼看到大海时,方知才知自己来到海边。

这里的海可真蓝,一点不输马尔代夫——遥远的多年前,他和Honey去那里度的蜜月。这里还有白色的大型游轮停靠码头,毕竟曾经是美国的后花园啊。阳光普照,人人穿着轻盈,炫耀他们的发亮皮肤和精小纹身。方知懒怠地靠着路边的白色栏杆,看海岸边一对俄罗斯情侣接吻。他们一直在接吻,方知就一直看,最后被那对情侣的耐力打败。他朝海岸边走去,大声用英语问,可不可以拍张他们的照片。情侣弄懂方知的意思后,露出取悦全世界的快乐表情,大概就算方知要炸了地球他们也会同意,只要不打扰他们接吻就好。方知跑回自己刚才站的位置,拍了一张当日最佳照片,然后又噔噔噔跑回海岸边。那对倒霉的俄罗斯情侣露出苦笑,但片刻之后他们又爱上方知,因为照片真的很美。他们还把邮箱地址输在方知的手机备忘录里。方知说他晚上就回国,到家就把照片发他们。

方知回国到家后,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Honey已经搬走。

事情过于突然,方知手里拎着自己的行李箱,站在没有Honey的空荡荡的卧室:那些色彩斑斓的衣服、爱马仕MK寇驰的手拎肩背斜挎的大小包都消失了,梳妆台也变得光秃秃的,再也没有“前男友”玻尿酸面膜、神仙水、膠原蛋白霜、白金花青萃紧颜眼霜等瓶瓶罐罐……方知第一次发现,这间卧室原来还蛮大的,他的嘴角咧了一下,不知道算不算是笑。Honey如果看见他这副表情,又会有什么感受?Honey,Honey已经搬走了呀,她以前老抱怨:“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方知这下认真想了想,说:“有!”说完,他的眼泪就没有征兆地流下来了。

方知约过Honey几次,出来谈谈吧,出来谈谈吧,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商量。他那时真以为Honey只是闹脾气而已,不相信她会这么轻易就扔掉一个每年给她带包的男人,以及一个亲生儿子,她可是女人啊。Honey却再不肯见面,只在电话里说,离婚,她什么都不要,连儿子也不要。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都才刚开始。儿子刚念幼儿园大班,天天晚上哭,一会儿大喊大叫,命令方知立刻把妈妈交出来,一会儿睫毛挂着泪珠,求方知带他去妈妈出差的地方。方知抱着那个小小的身体,好像抱住Honey的一部分,任凭Honey一直打电话进来,就是不接。方知温柔地抱着儿子,用粗手抚去儿子娇嫩脸上的泪水,任凭儿子踢他,挠他——老天爷啊,他从未想过要去恨一个人,何况那个人还是Honey。不对,她再也不是他的Honey了。

数月后,方知熬不住,同意她见儿子。从此她每周五晚上来接儿子,周日晚上送回来。“她甚至连车都不下。”“她甚至连车窗都没有摇下来。”方知把儿子送上她的车,心里七零八落,“她还买新车了。”车开走了,方知一边慢腾腾上楼一边想,mini cooper呀。她很早就跟他提过,或许真该给她买的。方知从未告诉她,不肯给她买车是因为他从不相信女司机,女人开什么车,多一个杀手。叫车就好了,F城这么小的地方。如今想来,他显然小看F城了,也小看女人了。有些女人开不开车,都是天生的杀手。

方知更想不到的是,他的出差忽然少了,再不必频频整理行李箱和买一次性内裤。不知道这算不算破碎生活的一点美好?方知自嘲地想。他又自责对于离婚,似乎也没有多难过,隐隐还有松了一口气的快感。儿子平时有爷爷奶奶接送,周末节假日则被妈妈接走。方知加班再晚也不会有人催,爱在办公室待多久都可以。有次周末,方知在办公室里给老妈打电话,闲闲地问:“小家伙找到了吗?还没找到?你看看卫生间里有没有?榻榻米那边呢?”方知挂完电话,见老板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他办公室,朝他严厉地吼:“你怎么回事?孩子不见了还在这儿坐着?”方知苦笑道:“叔,我说的是仓鼠,我妈最近养了一对仓鼠!”

渐渐地,方知被推入一种新生活。

他每天晚上换地方玩手机,认识很久的、刚认识不久的都约出来吃饭,把F城的餐厅吃了个遍,喝酒,不多,正常地喝,四个人两瓶红酒,六个人三瓶白酒。吃喝一阵,“也就那样”的感觉又来了。很快又改赶各种音乐会的现场,穿破洞牛仔裤,把灵魂和一堆年轻人的放在一起晃荡,却又抵不住散场之后的空虚,就像角落里的那个破啤酒瓶一样不堪。后来周六晚上他不跟任何人约,开车到江滨,一个人坐在车里听自己喜欢的乐队——“薄荷绿”和“事后烟”。车是开了十年的蒙迪欧,方知不想换。

听歌时,方知偶尔会想,为什么喜欢一个人,还不如喜欢一首歌、一个包长久呢?他还会想,人真是贱。以前困守在婚姻时,暗暗羡慕身边单身的朋友,比如曾聪——“同感”这个软件就是曾聪告诉他的。现在,只要他高兴,他可以见任何他想见的女孩女人,但他就是找不到高兴的感觉。

有段时间,他在“同感”里和一个账号名为Lamer的女孩夜夜互道晚安,方知在脑海里拼凑出这样一个可爱女孩:留学英国、服装设计专业、睡粉红床单、抽烟、适当说点脏话,以及拥有锁骨、高胸和长腿。方知很遗憾自己公司近来都没有去英国的差事。

一天晚上,他和曾聪去听薄荷绿乐队的现场,大冷的天,曾聪居然敢穿件风衣外套。方知个子比曾聪高,自然要嘲笑他,果然是混过上海滩的呀。曾聪报以温柔一笑。方知就骂,我靠,一提起上海,你丫就柔情满怀。方知和曾聪是高中同学,两人还一起考上F城的某商专,毕业后曾聪去了上海,没多久又回F城,说是为方知回来的。鬼扯。方知当然知道,曾聪是为了一个名叫游欣的女孩。后来那女孩结婚了,曾聪还一直留在F城,方知简直都快相信曾聪其实是为了他留在F城的。

乐队现场结束后,两人找了个角落抽烟。曾聪突然说,上次聚会他见到吴婕了,样子有点憔悴,穿得也有点那什么,感觉她过得不太好。方知狠狠地吸了两口烟,把剩下的烟扔地上踩了,捡起来扔进垃圾桶,他对曾聪说,饿了没,烤生蚝吃不吃?

曾聪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方知,说,吃。等我把这根烟抽完。

方知瞪着他,说,可以,但你以后不要跟我提吴婕。

他们就上车,往市中心开。方知就是在回市中心路上,忽然收到L的信息:“要不要见面?”方知并不当真:“你不是在国外吗?”L说她回来过春节,晚上都是自己一个人,没想到回国还是这么孤独。

方知没回信息,继续把车开到市中心的一家大排档,这是他们俩吃夜宵的老地方。方知发现,自己这么多年,认识那么多人,但玩来玩去也就曾聪一个朋友。曾聪什么都陪他去做,听音乐会曾聪陪,吃夜宵曾聪陪,再往前回想,方知结婚那晚曾聪当仁不让地喝到吐吐完再喝,就连方知当年每个星期六早晨准时出现在吴婕大学里,身边也一定有个曾聪,因为他们三个都是高中同学嘛。

快到大排档那里时,他想对曾聪说,不该忽然提吴婕,就像我也从来不跟你提游欣啊。但他觉得这样说,似乎显得太一本正经了。于是,他一本正经地对曾聪说,白天他路过这一带的时候,一点都找不到餐饮的痕迹,这家大排档可能是夜里长出来的。然后他把曾聪丢在大排档门口,自己去找地方停车。

路边多的是乱停的车,有些车还把两个轮跨在绿化带上,活像它们不知醉在哪里的主人的不雅姿态。方知不习惯乱停车,结果他兜来兜去的,就是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停。

后来,他发现自己是真着急了,就对L说,方便发个位置给我吗?

方知后来总结出一件事,见一个人是很容易的,难的是见三四面。人家也不是“照骗”,真人的妆容服饰依然无可挑剔,可是该死的,总有那么一瞬间,她们或是咀嚼东西,或是忽然一笑,或是将一绺碎发别起来,甚至穿着细高跟涂着迪奥999在櫥窗前停留,甚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静静在那儿——总会让方知忽然之间有一种厌弃感。这种厌弃感一旦出现,方知自知再无法挽回,因为其中可能包含着大量的自我厌弃。方知总不能抛弃自己,只好不再跟对方见面。他风度翩翩地买单,洗完澡后送人回家,可也许他在穿衣服时就已将她们拉黑。在某些大汗淋漓的时刻,方知也会忽然闪过一个问题——那么,自己又是什么动作和表情,葬送一段十年婚姻呢?永远没有答案。方知总是颓然地从某个女人或女孩身上下来,他当然不能再去追问她,事已至此,就给自己剩点尊严吧。这么想着,方知就又回到更多的女人或女孩身上。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方知有时难免感到抱歉,但他又安慰自己,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对他的,大家聚聚散散的,也没人记得他。他能做的就是,珍惜自己的好兴致,在尚可见面时出手阔绰,如此一来,邮资付讫、货款两清,谁也不欠谁。就像那个号称留学英国的女孩,那晚彼此尽欢,甚至还一起抽了根烟,但不会再见。用那女孩的话说,就是因为不会再见才见的呀。方知躬身退出,心知这是遇上高手了呀,明显段数比他还高。

方知就继续飘啊飘啊。待在F城里,跟出国一样,还是在飘。不同的是,以前出国只是身体飘,现在是身体和心都在飘。他的心变成一个黑洞,怎么也填不满,像宫崎骏电影《千与千寻》里的那个孤独神,拼命吃下好多好多东西。他买友邦保险,去健身房健身,努力活着,却又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甚至懒得在“同感”更新。那又怎样?反正也没人在乎。再“同感”,依然是陌生人。

不过,还是有一个奇怪的陌生人。方知在“同感”上的账号名是Kevin叔。Kevin叔不管作甚,喝酒喝茶泡咖啡馆泡澡堂,对方都密切关注、频频点赞。方知也有好奇过,你到底谁呀,对方不肯说,方知就没再追问。如果这是一种新撩法,那对方就想太多了。他,方知,不会感兴趣的,没有头像没有照片甚至没有发一个文字是吧,就连账号名都只有一个简单的字母:W。那就当对方是一片空白,无。反正再别致的开局,结果“也就那样”。世上已无新鲜事。他想要的,只有安全感——钱就让人特别有安全感,所有的陪伴都是要钱的,哪怕只是和朋友喝杯咖啡呢。

再后来,方知养成一个好习惯:自己在家喝咖啡。咖啡豆称重20克、折叠滤纸、研磨咖啡豆、注水,一杯浓郁的手冲咖啡,足以陪伴他度过漫漫时光。

有一天晚上,方知坐在自家阳台看F城夜景。浓雾笼罩中,F城只余高楼的尖处,其余似乎都隐落人间。方知吃惊地发现,此刻的F城居然有一种缥缈、干净的感觉,太不现实。最高的那座楼,ICC三个字闪耀着光辉,看起来也不比平日的咄咄逼人。方知的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莫名情愫,他想起哈瓦那的海,眼角湿润。片刻后,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和烟,翻出一张情侣在海边接吻的照片,用邮件寄出,附带用英语留言:抱歉,我真的忘了。

二、疼

这是一个位于市中心与市郊之间的小区,据说在20世纪90年代商品房尚未成片时,一度还是颇为高档的住宅区——这话是房产中介的工作人员说的。

无论如何,今非昔比,在周围那些高耸入云、散发着金钱味和高级感的玻璃幕墙裹挟中,小区看起来更像一位上了年纪还在找活的农民工。小区里布满成团的电线、宽带线、有用没用的水管,地面坑洼不平,各种颜色的猫、肥硕的老鼠和永远死不完的蟑螂在花圃中出没,天冷时它们趴到人们车里取暖。花圃里的树木乱蓬蓬脏兮兮的,它们周围是高大的垃圾桶。垃圾桶里外,都是垃圾。

小区里平日总有一个捡垃圾的老妇人出没,她佝偻着背,眼神锐利地翻检每个垃圾桶,连猫都主动为她让位。老妇人拥有该小区的一个柴火间,传说靠捡垃圾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只是从未有人见过她儿子。

周末,小区就热闹了,主妇的咒骂声,孩子的战栗哭喊声,常常伴随着中年男人的拳脚,持续数小时乃至半日——直到那碗孩子难以下咽的面条冷掉,直至大家都没有了气力,如此总算把内心的压抑发泄出来。这个小区里的人,就是这样过周末的。

对小区4号楼506的住户吴婕来说,近来周末特别难熬。她总坐在自家阳台上,透过五颜六色的内衣浴巾,透过枝枝杈杈的防盗网铁条,透过成团的电缆线,窥视天空,窥视对面楼房。她在窥视时怀着一种冷漠的心情,因为看见的也是她自己的生活。

这一日,楼下高音喇叭里用本地话循环往复地喊:“惠佳生活做推广,全场一元起。”吴婕听得懂,来F城十年,就连那些主妇吵架时咒骂的话,吴婕也句句入耳。她在一遍又一遍“全场一元起”的叫喊声中,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听到对面楼二层的房间里,小孩号啕大哭的声音。她想,没什么可沟通的,这次真的就离了吧。

她看到那户人家的老妇人在摔锅铲和咒骂。她想,指责一个你不爱的人不爱你,多么可笑。

她听到那户人家全部人都在发出声音,甚至扭打。她想,要是有钱会不会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呢。

忽然,屋里有人在喊她。吴婕抖了一下,回过神,迅速把手上的内衣拧干,晾好。随后“砰”的一声拉开阳台的纱窗门,又“砰”的一声关上,她进了屋,思考消失了,面孔和表情消失了,只剩一个中年女人的形状。进屋时,她随手抄起一根细细的竹子,走向餐桌旁吃饭拖沓的孩子。

吴婕走到孩子那儿,叹了口气,还是把竹子放下,轻抚孩子的脸:“宝贝,你要懂事些,吃饭要快,不要发呆,好不好?”孩子有一张粉粉的小圆脸,他懂事地点头,乖乖舀一大勺饭放进嘴里。

孩子六岁多,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画画,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吴婕也喜欢和他聊天。天下妈妈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跟孩子聊天其实一点都不幼稚。

“妈妈,你喜欢爸爸吗?”

“妈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妈妈,你不要离婚。”

“为什么?”

“我怕你把我留给爸爸,妈妈走了。”

“那妈妈带你走好吗?”

“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要家。” ???

诸如此类,两人说着说着,吴婕常常把他搂在胸口——孩子大概是人在世间的唯一良心和伤痛。

有时,吴婕也会和孩子的爸爸说几句话,毕竟他是世上最爱她的孩子的男人。甚至有时,吴婕也闪过拥抱他的念头,但仅仅是念头,因为没有真的去做,最后连念头也没有了。大家各睡一个房间,吴婕带着孩子睡。对吴婕来说,每天早晨起床叠好被子,就是生活的全部仪式感。吴婕有时想,老天爷,来一场地震吧,海啸也好,两个人就此分开,分得开开的,中间隔一个太平洋最好。

结果,地震没来,海啸也没来,台风都没有,发生的意外是吴婕忽然生病,做了手术,在家休养。待在家的时间更长,吴婕觉得自己活在水里。医生说你伤口反复开裂,我们也没办法。吴婕疼,疼得睡不着,疼得不想理自己的疼:那些悬而未决的明天呵,那些悬而未决的无望的明天呵。她记得多年前未婚时看过电影《千禧曼波》,舒淇一杯接一杯喝酒,一遍一遍骂豪豪“神经病啊”“你变态啊”,然后一天又一天地和豪豪在一起。那时候她还很不理解,人与人之间,做个彻底了断有那么难吗?

吴婕对自己说,疼就疼吧,又不会死人。她不想死,她要好起來。她爱孩子,在遥远的老家,还有一个妈妈。

她给她妈妈打电话。吴婕问妈你在干嘛。可是妈那边的背景音永远是哐当的倒水声或咕噜咕噜的咀嚼吞咽声。她妈妈永远都在讲饿和吃,还有老家的各种时令食物,油豆腐、面条、地瓜粉、紫菜、蛏干……问吴婕要不要买,她托人邮寄过去。妈还说喝鱼汤最好,要去市场买新鲜活鱼回来炖汤,鲈鱼、白鲫鱼都很好的……吴婕在想,妈终日聊吃这件事,是求生欲?是孤独?抑或是企图用味觉的记忆唤醒蒲公英孩子的乡愁?又或者,没这么复杂,妈,就是老了。

吴婕知道,是人都会老,别说妈,自己这几年眼角也已长满纹路。

几天后,吴婕带着很疼的伤口,下楼去菜市场买了一条白鲫鱼,鲈鱼太贵。家在五楼,楼梯昏暗,她爬着楼梯就听手里的鱼在塑料袋里扑腾,它扑腾一下吴婕心里就慌一下,刚才她可是亲眼看着鱼摊老板把鱼拍昏了,麻溜地刮了鳞片、剖了鱼肚、砍了鱼鳍、切了鱼尾,这鱼居然还活着,大概是醒过来了,它该有多疼啊。吴婕觉得,这世上或许就只有她知道这条鱼的疼,也只有这条鱼知道她的疼。

后来,吴婕终于找到一个最合适聊天的人。每天晚上她把孩子哄睡后,在黑暗中看着闪闪发亮的手机屏幕,嘴角竟有一丝甜意。她打开“同感”软件,那里有一个她特别关注的人,Kevin叔。她翻他的个人主页,对他的每一条动态都感兴趣。

“这是什么酒呢?”

“比利时的舒弗啤酒。”

他拍一张机舱应急门的照片,说:“坐这个位置真难熬,心里面一直有个声音叫你去试试打开那些阀门……”吴婕立刻评论:“哈哈哈,我每次坐公交车都不敢多看两眼应急锤……”

他发一张保费催缴短信的截屏:“尊敬的客户,阁下保单马赛克保费已到期……”吴婕就问:“这是什么保险?还要用美元买啊?” Kevin叔回:“保险是在境外买的。”

Kevin叔说:“两个月洗一次的车,干净不过半小时就遇到洒水车了……大爷!”吴婕哈哈一笑,评论道:“皮不过大爷。”

Kevin叔在哈瓦那的街头溜达,还说电影《速度与激情8》开头那段飙车的场景就是在那里拍的。吴婕没有吱声,她很久没看电影了。

Kevin叔看不到吴婕的任何动态。吴婕在“同感”只看不发。有什么可发的呢?一团一团的电线?对面楼的争吵场面?还是自己感受到的疼?还不如静静窥视别人的生活。“同感”对她来说太重要了,是糖,更是药。

日子一天天过去。

有天早晨,小区4号楼506的门口,一个中年女人忽然蹲下来,号啕大哭,旁边地上还放着她的包。506的门也从里面关上了。楼下“惠佳生活做推广,全场一元起”的叫喊,大大盖过中年女人吴婕的哭声。

有人下楼路过,小心地绕过吴婕继续往下走。吴婕就那样哭啊哭啊,就有更多的人从她旁边绕过。大概在医院门口哭和在家门口哭,都没人理会。又或者,不管你在哪里哭,人家都是见怪不怪的。后来,吴婕缓过神,不哭了,找自己的包。

手机在,还有新消息提醒,Kevin叔几小时前更新了一条动态,照片中他手指修长,戴着积家的手表,指间夹着一根烟,远处模糊的背景里是写着ICC的高楼。Kevin叔说:“生活中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压得喘不过气,或许这就是生活原本的样子吧。”吴婕这次没有问Kevin叔,ICC是什么意思。她把手机锁屏,拎着包慢慢下楼了。

吴婕往医院方向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她心里有很多话都说不出来,还有一件事她也没说出来——她是Kevin叔的高中同学。那时吴婕写诗,学校广播站里总有人用假声抑扬顿挫地念吴婕写的文章。夏日黄昏,她常常羞红脸,低头从一群男同学的注视中走进教室晚自习。有一次,她抬起了头,“去哪里了让我们等这么久!”吴婕刚跑到走廊就听到这句质问。吴婕下意识地抬头,那个男生就是方知。方知有个死党,曾聪,两位都是走路晃晃悠悠、坐教室后排、嘴里永远有口香糖的主。吴婕不管做什么,都会发现这两个家伙笑嘻嘻地站在不远处看她,就连老师叫她到黑板上答题,他们也一定要在下面拍桌起哄,吴婕常常被他们弄得恼羞成怒。整个高中阶段她其实也没有和他们两个说几句话。真正有联络是大学后,那两个家伙考上F城同一所商专,吴婕则考上F城最好的大学。周末他们经常会跑过来找她玩。只可惜,工作后见面又少了,大家都忙自己的工作嘛。有次同学聚会,方知没来,吴婕见曾聪一直低头玩手机,就问他玩什么。曾聪把手机屏幕挪到两人中间,为中年女人吴婕打开一个陌生的鲜活世界,顺手还把方知也卖了。

走到医院门口时,吴婕下定决心,永远都不要让Kevin叔知道她是谁。

三、画

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光就是中午啊。省级单位的会计游欣暗自感慨着。

特别是在年底。每逢年底,各种单子和好几路人马,排着队找她。只有等她核好,钱款才能拨出去,她常常忙得水都没空喝,回家向老公适当地抱怨几句,内心是暗藏的得意。她喜欢穿着羊绒大衣,用简洁得体的话与领导同事沟通——这让她找回一些当年在上海大公司上班的感觉。想想时间可真快,一晃从上海回到F城,都已经十年了呀。

这样忙碌的时节,中午的休息时间,就显得特别舒畅。

今天吃完午饭,她就开始网购:给女儿过年的衣服、给母亲的帽子、给老公的外套……不到半小时,全都搞定。多年奋战,她早已是网购达人。购物的爽快感已然贯彻她全身,特别是买东西给家人时,不必有附加的愧疚,还多出一分对自己的欣赏。

但,还得再买一件红外套。这是给自己的。她的人生经验是,莆城的媳妇过年怎么能没有红外套呢?去年春节,她和老公、两个女儿一起回莆城老家,端出好媳妇的喜庆脸色下车时,就被婆婆的不悦神情给冰住了。婆婆脸上的那种灰冷,和埕中正在晾晒的僵硬成块的地瓜粉一样。游欣当场就脑补了一种用小冰锥将那些地瓜粉块敲碎的画面,这样想了几分钟,她才得以将那副乖巧喜庆脸色继续递进婆家。后来从老公那里辗转知道,原来婆婆是不满意她大过年的,穿得灰扑扑回家。这么简单?真是细节决定成败啊,今年她务必得给自己选件红外套了。

在给自己选外套的时候,游欣没有了刚才购物时的麻利和笃定。生完第一个女儿,身材尚好;生完第二个女儿,她每次照镜子就觉得在照放大镜,脸啊,腰啊,任凭她怎么掐,就是回不去了,只能叹气,人真是要活到那份上了才会懂啊。当年她还是女孩时,看到那些臃肿肥硕的身躯、呆滞平庸的目光,心想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堕落成这样的。而今,她选衣服要调动全部作战技能,物美价廉还得显瘦遮肉。那些需要骨感撑起和容易得罪其他女人的衣服,她基本不穿,簡单说,衣柜里几乎没有裙子,唯一一双高跟鞋是红色的、当年婚礼留下的纪念品。她只穿乐福鞋,后来还发展到穿运动鞋,衣服则是简洁、素雅的米灰色系,首先考虑舒适度,捎带有一些质感即好。红外套啊红外套,到底买什么样的红外套呢?既讨得婆婆欢心,又不至于让自己太别扭,游欣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用鼠标在网上点来点去。

就在办公室安安静静,只听得见鼠标点击的“嘚嘚嘚”声时,游欣忽然听见一个很隐约的叫喊:“你怎么不去死啊!”

那是一句被刻意压制过的叫骂,游欣即便处在慵懒的午休状态中,也被那种尖锐惊醒。她停下手中游离的鼠标,瞪大眼睛,朝办公室门口看去。办公室门是关着的,声音似乎是从隔壁办公室传来的。一切都安安静静的,游欣甚至还朝自己头上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那么,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在这样一栋楼里,没有人敢这样叫嚷,能对谁这么喊呢?那是要出大事的。她停了一会儿,放开鼠标,伸手去抓电脑旁边的零食,那是几包新疆特产,上次老公去新疆自驾游时给她带回来的,纸皮核桃、无花果干、葡萄干……游欣上班时间就把这些零食规规矩矩地收纳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午休时候那就不一样了,它们全都爬上了她的电脑桌前,矗立在那里,勾引她吃它们,她伸手就去抓一些吃,全然忘记照镜子时立下的“今年瘦十斤,明年再瘦十斤,我就瘦回来了”誓言,无花果干、葡萄干就像被施了巫术一样,一颗颗自动进入她的嘴里,只有那袋纸皮核桃一直胖乎乎地站着,因为她懒得开核桃……

就在游欣嚼着无花果干,继续在网上选红外套时,她又听到一声尖锐的喊声:“你怎么不去死啊!”

这一次,游欣听得真真切切,是从隔壁办公室传来的,而且她还听出是谁的声音。这声叫喊,未免太不节制了。联想到中午在食堂吃饭时,看到隔壁办公室的那位新同事领着一个小女孩,游欣自己也有两个女儿,她大概猜到是什么情形了。应该就是中午孩子不睡觉,妈妈气急。果然,紧跟着,游欣就听到小女孩“嘤嘤嘤”的哭声。

新同事姓刘,今年初刚从地市考上来,这年头,能从地市考到省级单位来,也算是很有毅力的,特别是听说这位刘姓同事刚刚离婚,还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但见面之后,游欣发现对方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想象:刘姓同事个子也不高、长相很一般,穿衣打扮完全是超市风格,言谈举止中偏偏还有一股未经世事的执拗。有次相亲回来后跟游欣抱怨说:“那个男的,怎么一上来就问我还想不想再生孩子?难道我就是给他生孩子的吗?”游欣听了不知如何接话,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又不是没有吃过生活苦头,还能这么不现实,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了。如果一个中年女人这么有尊严,还在期待真挚的感情,那就不要选择相亲这种方式,相亲的话,人不就是一盘菜摆在那里吗?

游欣知道,刘姓同事的孩子放在对面的省直机关幼儿园里,今天大概是生病了没去学校就带到单位来,在办公室里都能这样对待孩子,不晓得在家里,刘姓同事会不会更加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完全丧失一位母亲的形象?上了年纪的女人还这么不自律,怪谁呢?她叹了口气,从一墙之隔后的那个狼狈女人身上,生出一种同情心,好吧,准确说,是优越感。游欣又伸手向那袋老公买的无花果干,抓了一颗,放进嘴里,咬得脆响。晚上回家,可以跟老公聊聊这个刘姓同事了。

游欣的老公,肖然,也是一家省级单位的公务员,主管路面工程的,常常出差、饭局。男人嘛,在外应酬是应该的,游欣心里从不发怵,她自己也没差呀,省级管财政的单位,她常对老公开玩笑说,你的每一块钱工资都是我签发的,你得管我叫领导。肖然就真的经常喊她领导,酒局上撑不住时,偷偷发微信给游欣,然后气势如虹地接电话:“领导好,是是是,我这就回去……”到家后,男女演员会交流对外界的评价,游欣能从肖然那儿得知,酒有多难喝,老板笑起来有多丑。游欣没有老公那样广阔的社交圈,但也有机关单位的幽秘新闻,当然,说哪一条、怎么说、怎么不着痕迹地添加细节,游欣是用心考虑过的。就比如刘姓同事,这么不得体不自爱,就适合说给老公听,有对比才知道珍惜嘛。

黃昏下班时,游欣骑上电动车回家。F城的冬天湿冷湿冷的,没有雪,也不下雨,就是阴天多,有时游欣盼着第二日能出太阳,她好晒晒衣服床品,但好像老天爷手里握着大把大把的阴天,随手一掏,嘿嘿,又是一个阴天。骑电动车时,游欣要多穿一件羽绒服外套。在路上的游欣,裹得严严实实的,海淘来的名牌包、羊绒大衣都被挡住了,她和其他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一模一样,脸上迎着寒风和尘土,手里紧紧摁着电动车的按钮不撒,表情木然地在十字路口盯着交通牌上的数字“5、4、3、2、1”,红灯一绿,就冲出去,每天就那么骑啊骑啊,急着往她的家赶。

家是她多年奋斗、牺牲的战果。她家在中高档小区,学区房,四房一厅,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拿到手的时候还是毛坯房,但游欣靠自己的双手,将它变成一个温馨的家:从格局到布置,每一个细节她都耗尽心力,不论是沙发床品还是水杯纸巾盒,她都精心挑选,都必须是好看又别致的。她累并享受着,这是老娘自己的房子啊。当年她之所以离开上海,离开前男友曾聪,就是因为看明白,穷尽他们俩的一生,也买不起上海的房子。总不能一辈子窝在出租房吧。她退回F城,嫁给肖然,现在有套大房子,两个女儿,生活看起来很美满。

到家,气氛却有些不一样。厨房黑乎乎冷冰冰的,客厅里亮着一盏小灯,两个女儿窝在茶几那儿玩,婆婆不见踪影。游欣在门口边换鞋边问:“大美小满,妈妈回来啦。姐姐,你带妹妹玩什么呢?”

大美眼睛依然盯着iPad,敷衍道:“没玩什么……”小满还不到2岁,趴在姐姐身边居然也盯着屏幕舍不得眨眼。等到游欣走到她们身边了,大美才回过神来,一下跳起:“我就玩一局……”游欣心里一股气已经在慢慢升腾,不用说,婆婆一定是在自己卧室里躺着,厨房是暗的,iPad是热的,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僵尸王已经走进别墅里,伴随一声惨叫,屏幕弹出一行字:“僵尸吃掉了你的脑子!”游欣的脑子可不能这么轻易被吃掉,她柔声问道:“奶奶呢?”

婆婆就是在这个时候,“咻”的一下从她背后出现,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向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又一声不吭地从卫生间走回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游欣在心里喊,靠,能不能别这样啊,老娘上一天班也很累的!但她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把iPad和包放回房间后,就去厨房。一碗香菇干和一碗蛏干还在水里泡着,一条鲈鱼也在拿眼瞪她。游欣点火,下油,淘米。锅热,她把香菇和蛏干下锅翻炒,然后和米一起放进高压锅里煮,香菇油饭,这是老公和大美都很爱吃的。鲈鱼就简单了,处理好放锅里烧,转小火,慢慢熬汤。等下再炒个青菜就够了。

忙好这些,游欣这才走回客厅,看见大美和小满在画画。游欣很满意,她没说什么,看了眼手机,有新信息,老公发来的:晚上有事,没回家吃饭。游欣一把扯下腰间的碎花围裙,窝火地将手机重重放在茶几上。大美抬头看她,小满也抬头看她,游欣对她们柔声道:“大美小满乖,好好画,画一张全家福哈!”大美眨着大眼睛说道:“是不是爸爸明天又要出差?”现在的孩子真是比鬼都要精,游欣深呼吸了两下后,乖乖把围裙又系好,柔声哄道:“画好了,爸爸出差才会给你们带礼物呀!”

饭菜都好后,游欣给每个人盛好饭,打发两个孩子去叫奶奶吃饭。大美含着一口饭:“奶奶吃饭啦!”小满含着一口饭:“奶奶……”游欣瞥了一眼没有动静的客房门,矫什么情呀!她心里这样想着,堆满了温柔的笑容,走到客房前,轻轻抬手,正准备敲门,“妈”字刚出口,房间门呼啦一下打开了,游欣差点喊成“妈呀”。

自从有了孩子后,婆婆就从老家上来和游欣他们同住。帮了不少忙,但也给游欣添了不少堵。她不闹情绪时倒也好,一家人安安静静过日子,简直算得上幸福。问题是,婆婆动不动闹情绪,原因纷繁,聪慧如游欣,也很难抓到婆婆情绪的爆发点。上次老公拿回来的好烟被游欣收起来,婆婆就不高兴,还有一次,回到家就说幼儿园蔡老师对她是不是有意见,接孩子的时候故意让她多等……今天这又是怎么啦?我才不想知道你怎么啦。游欣忽然有些嫌恶,她觉得婆婆一定暗暗在等她开口问,那她就偏不问。

“妈,你今天是不是累了?”游欣坐下后,吃了两口饭,觉得还是得问。她心想,要是自己生的是两个儿子,是不是就不必这么费心地讨好肖家?

“哼……”婆婆就这样哼了一声,没有话了。游欣一直在等她说,可是婆婆只灰暗着脸吃饭,只吃饭,菜也不吃。游欣也默默吃饭,她咬一口蛏干,苦涩无味,就拼命劝自己,这么多年大事小情都忍下来了,犯不着为这么一点点别扭就破功。

游欣没能劝住自己,她洗好碗,对着手机大声喊:“老公,妈好像又不高兴了,不知道是我饭煮得不好吃还是碗没洗干净,惹她老人家生气了,对不起噢。”

顿时,家中压抑许久的沉默终于被打破,婆婆“咻”的一下从客房冲出来:“不就做个饭洗个碗嘛,这都要跟我儿子说。你怎么不跟他说,楼下便利店门口都有七八个你的包裹,天天乱花钱,买这买那的!”

游欣红着眼咬着嘴唇,千算万算,没算到这点,是自己疏忽了,这两天竟然忘了去取包裹,以后包裹只能寄到单位。她看了看大美和小满,小满基本是乱涂鸦,大美好样的,已经画了好几个小人手拉手,三个大人、两个小孩,这就是游欣要求的全家福。游欣镇定了一下,一边拿着画继续看,一边说:“妈你骂我可以,就是别为我气坏了身体。”

婆婆愈发生气:“你这个人太假了!”就打电话给肖然。

大家都在“嘟嘟嘟”声中,静静等待着。就连大美和小满也停下来,偷偷观察大人们的脸色。游欣已经想好要怎么对付,毕竟认真讲起来,她又没做多过分的事。电话最终没通。婆婆失望地回自己卧室,她转身时散发出来的那种暮年气息,又让游欣心里忽地一软。

游欣也回自己卧室,给肖然发信息:“家里没事,妈想提醒你明天出差,今晚早点回来。”这才是她今晚发给肖然的第一条信息。

这么多年,她从不跟婆婆正面冲突,也从不在肖然面前说婆婆的不是。她深深明白,没有一个男人能在妈妈和妻子的战争中完好无缺地存活下来。他们就像单位里的领导,只看结果不想听问题,最好什么也不用管,家里一派和和美美的,他们就高兴。果然过了一会儿,肖然回信息:“好,叫媽别担心,我一会儿就回哈。幸好家里有你,我的大领导。”

游欣把大美画的全家福和肖然的浴巾一起折好,放进他的行李箱里。为什么,每次都要在老公出差时悄悄放一张女儿的画,游欣从来不敢细想这件事。生活中有很多事都不容细想,这个人生经验是她有次去咖啡馆顿悟的,那里的店员告诉她:脏脏咖啡的最佳饮用方式就是大口喝。

夜里很迟,肖然还没有回来。

见大美和小满在自己的“威胁”下终于睡着,游欣披了件外套从床上起来,打开衣柜,端出一个首饰盒,进了主卧配套的卫生间里。这是属于她的私人空间。

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光是深夜啊。

她把首饰盒打开,顿时一片金光弥漫,那是她结婚后攒下来的黄金饰品,她每次哄自己开心就去买一个黄金首饰,不觉已攒了这么多。等以后女儿长大了,或许可以为她们添些做人的底气。金光扫去游欣心头的灰暗,游欣将它们戴在耳朵上、颈间、腕上、脚踝上,然后拍了各种角度的照片,用滤镜精心修图后,发布在“同感”的社交软件上。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摩挲着一枚女巫骑着扫帚的金坠子,那是当年她在上海时,前男友曾聪送的。游欣的左手指间夹着一根烟,她抽一口烟,看一眼黄金女巫,抽一口烟,看一眼黄金女巫。她其实不喜欢吃零食,能安慰她的是烟,老公以为她怀第一个宝宝时就从此戒掉,其实她早就又开始抽了。她的耳畔是她最爱的歌手,Halsey,游欣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首Without Me,在评论区里写道:“就是这么狂野,就是这么优秀,就是这么深情。”

她翻自己的微信相册,不是孩子的,就是老公的,要不然就是老公抱着孩子的,全然没有自己的照片。

她翻“同感”相册,一张又一张自己的照片,各种角度的自己,除了不露脸。

她坐在干净纯洁的马桶上,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打出一行字:“撑起人生的,都是你的孤独。”

在深如海的歌声中,游欣就是有办法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剩下的烟丢进马桶,用力摁下冲洗的按钮。

四、巫

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城。

冬天里看F城,总好像隔着一层滤镜,模模糊糊的,连高楼大厦都有一层朦胧感。如果从山上往下俯瞰夜景,城里灯火璀璨,倒也有几分美好。

十年了,曾聪终于对这座城有了一些说不清楚的情愫。或许,这是因为他终于在这里买了房。

三房两厅,工作五年赚的钱加上爹妈一辈子的积蓄做的首付,还不够,也不好跟同学朋友借,这年头,一借钱,朋友就没得做了,曾聪当时就用信用卡套了二十万出来。之所以会超出预算,是因为曾聪去办手续的时候,才知道政策规定,单身人士,贷款最高只能贷七成。房子买到了,曾聪依然租房住,交房还得好几年。

他住在租来的小公寓里,每晚回家的时候,有活物迎接,一猫,一狗,纷纷朝他扑来,曾聪从充满“汪汪汪”“喵喵喵”的拥抱中挣扎出来,总是心想,谁说我单身呢。猫和狗都是养了快三年的,出差也不怕,有自动投喂器。公寓其实也不是他一个人住,还有一个人和他合租,分摊房租,只是合租的对象就像他的那些女朋友们一样,来来去去,换得快。

曾聪常常到家就把打包回来的食物,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然后自己吃一口,给猫一口,给狗一口,大家喜气洋洋、不知不觉地把晚饭吃完,比在餐厅里一个人乱扒拉好多了。曾聪的晚饭吃得很规律,一般都加班,回家吃饭都在十点左右,然后洗了澡,玩会儿手机,睡觉,猫睡一边,狗睡一边,次日清晨一边摸索着摁掉闹钟,一边把猫和狗的大脸推开,找衣服穿。曾聪觉得,自己过得挺好的。

爹妈不觉得。爹妈着急。着急他们也不说,有时曾聪回老家看他们,他们就坐在曾聪身边,一左一右,一声不吭,盯着曾聪看。曾聪心里知道,爹妈这是在观察,这不好好的猪嘛,咋就不会拱白菜了呢?

谁不会拱白菜了?何况曾聪长得一点都不猪。一米七多的身高,穿质地很好的白衬衫,搭长款风衣,一边手腕戴金色DW手表,一边戴他们家配套的手镯,头发染成深栗色,背黑色植鞣皮双肩包,用白色的笔记本电脑办公,公司F城分部的老大,人人喊他曾總。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只招财猫,上面还写着一行字:“财源广进,富可敌国。”曾聪的问题是,他在情感上有那么一段经历,这段经历时间久了有点像故事,偏偏这种故事还不适合说给爹妈听,也不适合说给别人听,简直要笑死人——当年他在上海爱过一个名叫游欣的女孩,后来游欣回F城,曾聪也跟着申请负责F城片区。游欣很快就嫁人了。曾聪也没离开F城,谈了一场又一场恋爱,愈发觉得人生真是猝不及防,女孩们来得快去得也快,曾聪常常都要一个人过情人节,过圣诞节,过冬至节,过清明节,过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节。

曾聪心不死,不肯让自己堕落到去相亲的地步。但他发现,一个人过得久了,就很难信任别人。他在“同感”社交软件上,有认识各种各样的女孩,照片里,她们看起来或美艳动人,或清新纯净,或品味精纯,或简单快乐,但他一点也不相信,看着美好的图就会心想:谁知道是不是哪里盗来的图呢?反正他基本不相信她们在生活中就是这个样子的。很简单,失败五六次后,谁还有勇气呢?

但是有那么一次,曾聪差一点就相信了。

那女孩说她是幼儿园老师,曾聪就真的跑去那所幼儿园看她,她正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在操场上跳绳。不知道是那天F城难得出太阳了,还是她跳绳的样子多少带着古老的质朴气息,曾聪隔着幼儿园的栅栏,听见自己心花怒放的声音。渐渐地,曾聪知道,她不仅会跳绳,还会跳舞,在某舞团悄悄兼职,接一些商演赚外快。曾聪也不怎么反感,女孩子嘛,跳跳舞挺好的。渐渐地,曾聪还知道,女孩每次商演完就会和团里的其他女孩一起消夜,消夜就会喝酒,喝酒难免会喝醉。曾聪经常从深夜烧烤摊将她捞回来,次日一早赶去公司开会,从不怪她。后来有天半夜,曾聪被电话吵醒,女孩在电话里又哭又笑:“你为什么是这么好一个人啊!”曾聪看了眼时间,说:“在哪?我去接你。”女孩还是哭:“你为什么这么好!告诉你,我生过孩子!”曾聪穿衣服的手冻住了,他想自己是不是最近健身不够勤,风衣外套显得很紧很难穿。女孩第二天酒醒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昨天喝多了,那句话是跟你开玩笑的!”那句话,什么话呢?到底她有没有一句话是真的呢?人与人之间,就这么一点点信任了呀!曾聪挺喜欢那女孩的,如果她不这么愚蠢地越描越黑,他很想当作从未听过这句话。曾聪离开了,连吉他都没来得及带走,后来的事不用猜也知道——那把旧吉他被人摔成渣。

大长腿的公司高管、会做菠萝炒牛肉的卖葡萄酒小妹、脸比作品耐看的平面设计师、围棋高手建筑师、月入万元的情感咨询师,卜卦师看起来神神叨叨的好在有傲人的胸……接下来有五六年时间,和这些神仙会过招以后,曾聪感到从未有过的好玩和疲惫,他最后发现,无论段数多高、格调多高的互撩,最后都会发展成实力的比拼。谁的实力强,谁就可以在甩人这件事上获得主动权,奔向更好的高枝,毕竟没有谁不能和谁在一起,也没有谁离不开谁。

所以,当曾聪再后来有一天遇见一个和他谈恋爱的姑娘时,他挺服的。人家是真的谈恋爱。认识两个月,姑娘对他说:“为了不浪费大家时间,很多事我们就先谈清楚。我们家催得挺急的。老家的规矩是先给二十万礼金。”曾聪倒也不反感,人家姑娘有意嫁他啊,二十万好像也不算多,他认真想了想说:“我的情况你也知道,钱都用来买房了,短时间内真拿不出那么多现金。”姑娘将手从曾聪的手心里抽出来,谈不拢。曾聪的心里就凉了一下,他知道姑娘没有骗婚,姑娘肯定也知道曾聪没有骗她,他们在一起挺合适的,说不上开心,但从不怄气争吵,生活规律基本一致,姑娘也不反对他养猫养狗的,简直没毛病。问题是,没有这二十万,谁都不会相信谁。问题是,就算有这二十万,曾聪肯定是先装修房子呀。说到底,房子又不会跑。

今年眼看就要过年了,曾聪加班越勤,回家越晚。曾聪一点都不讨厌加班,就算没班可加,他也照样在办公室待到深夜。

那天晚上,七点刚过,曾聪电话响了,是他的朋友方知。方知说:“曾总,晚上一起去看薄荷绿呗。”曾聪端起了架子,乐呵道:“可以考虑,在哪里呢?几点过去?”方知说:“给你丫十分钟,给我滚下楼。”曾聪反应过来,他收起跷在办公桌上的脚,左手抓手机,右手抓风衣外套,飞奔下楼。那辆黑色蒙迪欧果然已经在他公司楼下了。

薄荷绿乐队的现场结束后,两人说好一起接着消夜。方知开回市中心的一家大排档前,那家大排档的烤生蚝味道足以让你出卖灵魂,他们俩常来——当然是吃生蚝呀,谁买你的灵魂。曾聪先下车,方知把车开走,去找地方停车。曾聪就在大排档先找了个位子等,越等越觉得不对劲,方知说这家大排档只在深夜出现,白天没有任何痕迹,而且味道好得诡异。鬼扯。曾聪太了解方知,心情不好时就故意讲不正经的话。曾聪越想越觉得自己今天状态不对,不该那么贸然地提起吴婕——方知在这点上做得很好,从不多问曾聪早年在上海的事。曾聪坐在那里,久久见不到方知,就给他打电话。方知支支吾吾地说临时有事要处理,曾聪愣了一下,说那生蚝都烤好了,要不要给你带点?方知略羞涩地说,现在吃估计也来不及。曾聪顿悟,骂起来:“我靠!”方知那边就放心地挂了电话。

回到家,曾聪一边脱鞋,一边又觉得不对劲。家里只有狗扑来,猫呢?扭头一看,猫就在门后趴着,似乎是在等他。曾聪蹲下来,心想这一晚上的,怎么尽是不对劲的地方呢?猫又不像是在等他,只抬眼看了下曾聪。曾聪双手抓着猫的脖子说:“瞧你脏的,来,给你洗洗!”他把猫放进卫生间,顺便准备好各种防护用具,他这猫不爱洗澡,每次洗澡的时候都是人猫大战。可是猫那天居然十分乖巧,他根本不用任何辅助就帮它把澡给洗了。洗好后,曾聪把它放在篓里,拿着电吹风想给它吹干。猫乖乖地在篓里待着。这个篓是猫专用的,三年前曾聪就是用这个篓将它装好,从广西一起坐飞机,回到这所公寓的。曾聪给猫吹了一会儿,猫显得精神些,曾聪就拿起手机给它拍照,也和它合影。等曾聪给照片调好滤镜,发布到“同感”上后,曾聪低头,这才注意到,猫今天很不对劲啊。他赶紧将它从篓里抱到自己身上,他抚摸着它,它抬眼看了曾聪一眼,曾聪永远忘不了那一眼,猫发出了一声“喵”,那天晚上仅有的一声。曾聪心里慌了,他抱着猫不知所措,从未有过的恐惧,他能感觉到猫的身体在变硬,他能看到猫的嘴唇在发白,他眼睁睁看着猫,在他怀里渐渐没有了声气。曾聪心里知道它走了,但他不愿意做什么,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就那样坐着,抚摸着它,只想把这些天欠它的拥抱弥补给它。

就在这时,他的手忽然摸到了一块硬块。猫的肚子里有硬物。曾聪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蠢。猫不正常好几天了,他想当然地以为它是要发情,给它吃了一些药也没太在意,反正它以往发情期时也是这样对付过去的。谁知道,原来它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想明白这点,曾聪就抽自己嘴巴,抽完又抱头哭,刚开始小小声哭,后来终于号啕大哭。哭了一会儿,又为自己的哭自责,于是哭得更不能自抑。这么多年,他还从未如此崩溃过。

那天晚上只有狗和一盏小夜灯,陪着曾聪。

曾聪躺在床上,睁着眼。客厅里,某种程度上,猫还在那里。他还没想明白要怎么处理它的后事,他一直以为猫会永远粘着他,不会像人一样离开他的。他第一次对分别感到恐惧,就打开“同感”,想问问同城的人该怎么安葬一只猫。然后,他就看到F城很多人发布的最新状态,其中有个人写:“撑起人生的,都是你的孤独。”曾聪莫名被这句话击中,点进对方的页面,看到了一张照片,那是一条黄金的锁骨链,坠子是一个黄金女巫。曾聪一下从床上坐直,将图片下载后,放大看,呆呆地看,没错,是一个黄金女巫。

很多年前在上海,他送给游欣一个黄金女巫。那时候的游欣鬼灵精怪的,令人无法捉摸。曾聪觉得只要她在三米以内自己就会傻乐,被光照耀,曾聪还觉得黄金女巫的锁骨链很适合她。现在想来,真的是很适合,爱不就是一种失传已久的巫术嘛。

几分钟后,曾聪关掉手机,对左边的狗说了声晚安,对右边的空荡荡说了声晚安,关掉灯。晚安,世界。晚安,宇宙。晚安,自己。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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