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有杉
2020-12-21朱耀照
朱耀照
在老家,山上可称得上树的,只有两种:松树和杉树。而我们从小就知道,杉树要比松树珍贵得多。
跟松树一树擎天的孤高不同,杉树是群居的,可用蓬为单位。一蓬里,三株四株长在一起,祖辈高耸云天,孙辈们在膝下匍匐。
杉树的叶,呈披针状,像篦子一样排列,我们叫杉棘。因叶尖很锋利,小时候的我们没有一个不被它刺过。几次被刺得鲜血淋漓、号啕大哭后,我们一度闻杉色变。后来,在大人的示范下,我们学会了用手正面握杉棘的诀窍。从此,杉棘就乖乖听话,不再咬人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杉棘让我们初尝到了生活的艰辛、人生的苦难。也因为它,我们单纯的眼睛多了一种色彩。
但那时,对山里人来说,杉树还有着特殊的意义。
杉枝斫下来可当作篱笆,放在菜园小门处,可以有效防止牛和鸡的进入。杉枝晒干,便是一种还凑合的柴火。塞进灶里,表面黄黄的杉棘马上会点着烧尽,而被熏得黑乎乎的杉枝却需要在灶里停留一段时间才能燃烧。当然,燃烧的时间相对要长一些。另外,燃烧完及时收集起来的杉树炭,黝黑轻绵,容易传火,既是我们在墙壁上写字的粉笔,又是人们在冬天用来生火的材料。
因为杉树靠近枝条的上半截树干也有杉棘,所以我们很少爬杉树。斫杉枝时,每户人家都使用一种专门的工具,叫长柄草刀。简单的,便是将横向刀刃长的草刀捆在长竹竿上。复杂的,将草刀直接套在细长的棍子上固定好。因杉树枝条很脆,斫杉枝非常容易。我们站在地上,用长柄草刀往杉树枝条的根部用力往下一扣,形成创口,再将长柄草刀朝枝条末端往下一拉,枝条就会在创口处断掉。
小杉树,一般长到大人手臂大小,就基本被砍掉了。人们用它来做担柴的搭柱。基本上每砍一次柴,就砍一根来做成搭柱。至今我还记得搭柱的做法。将杉树砍倒后,砍掉枝丫和头部,取齐肩高的一截,削掉有杉棘的外皮。先在末端削成一个二面角,往二面角的棱上挖下呈月牙形的凹槽。这是搭柱在中途休息时用来拄柴棍的地方。在距离二面角两三厘米的地方,又做成一个凹槽,这个凹槽近似钝角。这是挑担时为减轻挑担肩膀的重力,在另一肩膀支撑柴棍的地方。
一担柴挑到家,小杉树便被削了皮,白白的,流着汁液,晒干后就收集起来。进城赶集时,几根一捆,背到木材市场,可卖给城里人,作为造房子的椽子。记得当时一根价格是五角钱。这在小孩子心中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杉树蓬里还有一种特殊的杉树,长长的,细细的,大有用场。因它们柔韧性很大,常被箍桶匠用作扎桶的材料。水桶、尿桶、豆腐桶、木蒸笼等都要用到它。它们经久不腐,而且不会轻易断裂。
小时候,我常拿着用两圈杉树扎箍的小水桶去后门水井舀水。将装满水的小水桶拉上来时,杉树扎箍常常会磕碰到井沿的条石上。好几次以为扎箍撞断了,但拉到岸上后一看,扎箍总是丝毫不损。
另外,用杉木箍成的桶,还有一个好处,即修理起来特别方便。如果这些桶因曝晒而开裂漏水了,往桶沿大的方向轻轻敲打杉木箍,让箍卡紧就好了。这样的事,大人会干,我们小孩也干过。
至于大杉树,是不能随便砍的。如被抓到,要受严重处罚,譬如大会检讨、罚钱之类。但有时大队为了改善群众生活,会在冬天把某一座山的某个区域划给生产队分户砍伐。这是每户人家最高兴的日子。为此,他们早早就设计好了杉树的用途。有的做家具,有的造房子。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用途,就会卖到城里,换一些生活用品。
在印象里,我家分到的杉树几乎很少是完美的,要么是弯曲的,要么是根部或中间烂了一大块、形成很大的傷疤的。不管恨自己运气背的母亲怎样皱眉,身材矮小的父亲总是显得很高兴。在用斧头将棕黄色的树皮削得干干净净后,会让我用毛笔在树上歪歪斜斜地写下他的大名。然后,抬到堂楼上风干。到了外面的木工活干完时,他就会在家里做起家具来。刚做好的家具发出杉木好闻的香气。板面光滑白洁,如美人的肌肤;几处呈棕褐色的疮疤,记录着生命的苦难,更有一种激情燃烧过的透亮。
在所有家具里,父亲对做木箱最为用心。因为这些都是新娘子的百宝箱。母亲的几个姐妹,都有好几个女儿。在出嫁前,她们都要姨夫送她们一只,作为嫁妆的门面。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杉枝烧饭、用杉树做家具了,就是市场上卖杉树的地方也鲜有问津。看来,在燃气灶和木工板普及的今天,家乡山上的杉树该是子女成群、安居乐业了吧。
想到那些年杉树受到人类的戕害,曾双手沾满杉树汁液的我在愧疚之余,也不由得欣慰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