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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20李汉荣

青年文摘 2020年9期
关键词:苔藓过客大河

李汉荣

路渐渐陡起来,岩石上的苔藓愈来愈厚,由浅绿转入深蓝。向前一步,时间就退后一步, 苔藓作证,腐殖土作证,合抱的古树作证。

我回到宋,回到唐,一座唐代的庙宇屹立于半山之上。檐上的鸟语平平仄仄,操着古时的方言,反复吟诵的是谁的好诗?古碑有些倾斜,字迹依然遒勁高古,棱角分明的笔画,让我读到了青铜的刀锋,和那紧握刻刀的手,那专注的近于虔诚和迷狂的眼神。他是把他的眼神刻在石头上面了,还有他的心跳和呼吸,以及那个黄昏的微风、树木的香气、落日缓慢移动的光线,都保存在这石头上了。那是千年前的黄昏啊。我抚摸这碑石,我是在抚摸一段石化的时间。一亿年前它是一块汉白玉石,一千年前它是一块汉白玉石,只是有了人的手迹,一千年甚或一万年后它仍是一块汉白玉石,我十分敬畏它了,我是石头面前的过客,我是文字面前的过客。我看见云在高处向我招手,我看见云的马驰过来接我。不用了,我自己行走。云们退回去,静静地卧于高处,卧成西天的净土,那么白,那么坦荡,静穆中隐含着一种克制的激情,哦,白云生处,我梦中多次到达的地方。

汉白玉、花岗岩、玄武岩……石头、石头、石头,时间、时间、时间,我从浅山走向深山,我从低处走向高处,从今天走向古代,走向公元前,走向泥盆纪、震旦纪,走向壮丽的造山运动。石头围过来,时间围过来,我是时间中的时间。需要多少时间,才出现这个登临瞬间,让我在高处,浏览这么多的时间?

溪水越来越清澈,也越来越幼小,我来到那条大河的童年了,鱼都没有长大,听见我的声音就藏了,全是没有见过世面也不想见什么世面的孩子,水之外的事物都与它们无关。水草更加茂密,灯芯草不准备点燃谁的灯盏,灵芝草也不懂得它有什么灵验,水仙花绝不知道自己就是水边的仙子——因为它们都没有名字,除了绿了又枯,枯了又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它们没有别的建树,至于蜜蜂蜻蜓们的访问,它们一律欢迎,但绝不发出邀请。我坐在那潭水边,俯下身来,掬起一捧水,我不忍喝了它,这是那条大河的源头,我喝了它的源,那条河会不会降低流速减少流量呢?我看着清冽的水一点点从我的手指上漏出来,禁不住就想:我也是源头了,大河就在我手心里发源。

我继续攀缘, 苍岩更加苍老,或狰狞或慈祥或如飞狮或如卧虎,见多了沧海桑田的大世面,对我的到来一律平静得漠然,脚踩上去,青苔松软,让我体验到铁石心肠的时间,也有害羞的柔情。树木老得令人肃然起敬,想扑上去唤它几声祖父——无奈它比祖父还要老上千年。有几棵老树在风中说话:唐朝的那些诗,宋朝的那些词,都是我看着写出来的,你嗅嗅那些诗词里,是否有一种松香味、柏树味?不敢在树下待下去,待久了,我怕松树掩埋了我,我怕苔藓漫上衣服,我怕松鼠们集体出动,把我抬走,藏进只有月光才能找见的地方。

路瘦得已容不下我很瘦的影子,影子就斜斜地印进深谷。我继续攀缘,扶着远古的石头,抓一缕刚刚飘来的雾,擦擦汗湿的脸,正好几只鸟从头顶飞过,抛下几粒清朗的单词,循着它们的提示,抬起头来,我看见我此行的高点,我终于来到山巅:一些石头和一些石头,一些树和一些树,一些野花和更多的野花。蜜蜂先我而来,蝴蝶先我而来。天很蓝,水洗过的样子,女娲刚刚补好那么崭新的样子。极目远望,不知何处是终极,望久了,心也变得无际的宽广,心也渐渐蓝起来。天的蓝,心的蓝,蓝与蓝融为一体,心与天融为一体,不知有心,不知有天,天就是心,心就是天,也无心,也无天,只有无限的澄明和宁静。

(摘自《万物有情》,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摄图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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