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与《吕氏春秋》“义兵”主张之比较
2020-12-20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义兵”主张是一个伴随着“义”这一传统伦理范畴的演进而产生的概念,它伴随“义”的演进而产生,同时也丰富了“义”的内涵。这一主张集中展现在《吕氏春秋》三秋纪中,成为战国中后期一个足以抗衡“偃兵”“兼爱”诸说的理论主张,对后代的兵战思想产生深远影响。
对《吕氏春秋》“义兵”主张的研究相对较为丰富,但是对于《管子》相关主张的研究则十分薄弱。《管子》作为一部战国时期重要的诸子作品,其曾经在1972 年与《孙膑兵法》《六韬》《尉缭子》等一众兵书同时出土于山东临沂银雀山,可见其作为兵书的价值不容忽视。本书中也出现多处战争思想记述,“义”也是其重要内容,某种程度上也可称为“义兵”思想,与《吕氏春秋》形成参照。通过对两书中“义兵”主张的对比,能够进一步加深对战国时期“义兵”理论的认知,加深对两书相关理论、文本形态等的维度考察。
一、两书“义兵”主张的相通
《管子》和《吕氏春秋》的“义兵”主张,都关涉到了较为系统的理论建构,其中十分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关于兵的起源,也就是战争的起源。
《吕氏春秋·荡兵》有:
古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兵之所自来者上矣,与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所受於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兵所自来者久矣。[1]388
《吕氏春秋》认为,“兵”不仅来源久远,久远至与有民始,而且是人之本性。兵的存在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吕书的这一观点直接针对“非攻”“救守”等偃兵之说,从根本上否定偃兵说的合理性。《管子》在这一点上与《吕氏春秋》相类似,《君臣下》有:
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别,未有夫妇妃匹之合,兽处群居,以力相征。于是智者诈愚,强者凌弱,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故智者假众力以禁强虐,而暴人止。为民兴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师之。是故道术德行,出于贤人,其从义理兆形于民心,则民反道矣。名物处违是非之分,则赏罚行矣。上下设,民生体,而国都立矣。是故国之所以为国者,民体以为国;君之所以为君者,赏罚以为君。[2]627-628
其中认为,人类在最为原初的群居时代就存在着以力相争的不和谐,弱肉强食,智者贤人假借众人之力禁止强虐,从而达到兴利除害的目的。这里,作者将争斗看作与世俱来的内容,同时也把禁止暴虐的行为视为造福苍生百姓的必要手段。
《管子》没有将以力相争上升到“人性”的哲学高度,但是同样肯定了战争存在的必然性。当然,《管子》这种观点也指向当时的偃兵之说。《立政》:“寝兵之说胜,则险阻不守。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1]88其中将“寝兵”“兼爱”之说视为“九败”之“二败”。可见,《管子》将战争的起源解释为与世俱来,显然也有针对偃兵之说的理论背景。只是,《管子》并没有在理论上进行类似《吕氏春秋》的直接、系统的理论辩驳。
到战国时期,战争显然已经是普遍现象,它引起了诸多思想家的关注和解释。总体看来,战国时代关于战争的起源问题,大概有两端,一者认为战争与世俱来,二者则否。
前者以《吕氏春秋》《管子》等为代表。战国时期反对偃兵说的思想家一般都是从否定“蚩尤作兵”开始的。
《吕氏春秋·荡兵》:
人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未有蚩尤之时,民固剥林木以战矣,胜者为长。[1]388
他们都将“兵”解释为兵器,而不是战争,从而进一步否定战争从蚩尤开始,使其起源进一步上溯。
后者以《韩非子》《礼记》等为代表,其《五蠹》有: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馀,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於乱。[3]
显然,韩非子并不认为争斗与世俱来,引起争斗的根本原因在于财货少而人民多产生的财货争夺。这种争夺由于财货少这一现实不可改变,因而变得不可避免,战争也就成了不可避免的社会内容。他的这一主张意在说明社会变法的必要性,但是从侧面阐述了战争起源问题。
《礼记·礼运》:
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是谓小康。[4]
《礼记》认为天下为公时代的逝去,大道既隐,然后战争开始兴起。它并不把战争视为人类社会的当然。从理论上讲,这种起源论可以导向偃兵说,当然也可以导向非偃兵说,它不能为后者提供坚实的理论基础。唯有与世俱来说方可为非偃兵说提供唯一的、可靠的支撑。所以,战国时代的诸多非偃兵说都倾向于探讨战争起源问题,且更倾向于将战争视为与世俱来。总体看来,认为战争不可避免的观点是战国时代的大声音。
伴随战争起源的另一重要理论问题就是:战争的目的性问题,也就是战争的合理性何在的问题。战国时期理论家大都追溯到了这一理论问题,《管子》和《吕氏春秋》在此问题上认知同样相通。《荡兵》:
故古之贤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家无怒笞,则竖子、婴儿之有过也立见;国无刑罚,则百姓之悟相侵也立见;天下无诛伐,则诸侯之相暴也立见。故怒笞不可偃於家,刑罚不可偃於国,诛伐不可偃於天下,有巧有拙而已矣。故古之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1]388
《吕氏春秋》认为与世俱来的战争就像任何场景中的刑罚一样,是惩罚无道的手段,惟其如此方可保证社会的正常运行。这里,战争的合理性定位在了攻无道罚不义上:“夫攻伐之事,未有不攻无道而罚不义也。攻无道而伐不义,则福莫大焉,黔首利莫厚焉。”[1]399
无独有偶,《管子》认为战争的由来正是“假众力以禁强虐。……为民兴利除害,正民之德。”《霸言》:“先王之伐,伐逆不伐顺,伐险不伐易,伐过不伐及。四封之内,以正使之。”[2]522两书都将战争看做兴利除害的必要手段,而且高高举起为民的道义大旗。
应该说,高举为民的道义大旗,以战争为兴利除害之必要手段,是战国时期常见的理论宣言。如,《荀子·议兵》:
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故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所过者化,若时雨之降,莫不说喜。[5]
值得注意的是,偃兵诸说同样也会举起为民的义旗,战国时期持偃兵说的如墨子①墨子从时代看属于春秋末期战国初期,但是其兼爱、非攻主张在战国时期仍有较大影响,其止楚攻宋等事迹均发生在战国时期,故此。、惠施、公孙龙等。他们多从战争给百姓带来的灾难入手。如《墨子》:“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知,谓之不义。今知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易也,故书其言以遗后世。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6]惠子则通过系列辩说,操持“泛爱万物,天地一体”(《庄子·天下》)[7]的主张,公孙龙同样主张“偃兵之意,兼爱天下之心也。兼爱天下,不可以虚名为也,必有其实。”(《吕氏春秋·审应》)[1]1152
应该说,偃兵说泛爱天下的道义大旗分量足够大,足以给饱受战争戕害的百姓强大的感召,也足以产生强烈的反战情绪。反偃兵诸说此时必须进行强大的理论建构方可与之形成对冲。《吕氏春秋》旗帜鲜明地提出“义兵”主张,系统地对偃兵说进行辩驳的同时,建构起足以抗衡,甚至颠覆前者的理论体系。
二、两书“义兵”主张的差异
《管子》成书早于《吕氏春秋》应当是基本事实,上文所述两书的相通处可以视为《管子》对于《吕氏春秋》的影响。但是,由于两书成书时间、理论背景、具体处境等的不同,导致两书也有一些十分隐秘但不容忽视的差异,分析如下。
首先,关于“兵”的内涵。
《吕氏春秋》旗帜鲜明地提出“义兵”学说,一方面有赖于战国时期诸多思想的铺垫,另一方面显示出极为重要的理论创见。在这里,“兵”已经不仅仅是狭义的战争之内涵,它将之扩展至十分宽泛的程度,体现出极为明显的生命哲学思维特征。《荡兵》:
且兵之所自来者远矣,未尝少选不用。贵贱、长少、贤者不肖相与同,有巨有微而已矣。察兵之微:在心而未发,兵也;疾视,兵也;作色,兵也;傲言,兵也;援推,兵也;连反,兵也;侈斗,兵也;三军攻战,兵也。此八者皆兵也,微巨之争也。今世之以偃兵疾说者,终身用兵而不自知悖,故说虽强,谈虽辨,文学虽博,犹不见听。[1]389
显然,作者以巨微之别将“兵”的内涵进行了泛化。“在心未发”“作色”等属于个体生命行为,“援推”即拉扯推搡之类,“连反”,陈奇猷认为是“类似于角抵”[8]397的行为,这些则属于个体间的生命行为。可见,《吕氏春秋》“兵”之内涵与它的起源论相为表里,实际上已经被理论化为一种生命行为,是本性和生命活动。
《左传·昭公十年》记载晏子谓桓子曰:“必致诸公。让,德之主也,让之谓懿德。凡有血气,皆有争心,故利不可强,思义为愈。义,利之本也,蕴利生孽。”[8]1317应该说晏子是较早将争心与血气关联的人,他认为争心来于血气,并提出以义为制,可以说是“义兵”说的先声。但是,时代环境和文化土壤尚未成熟使之发展为“义兵”学说。
《管子》在这一方面并没有明确提出“义兵”主张,但多次提及“兵不义,不可”等主张。在相关理论系统建构方面,显然不及《吕氏春秋》。其笔下的“兵”包括群居时代的“以力相征”、智者贤人的“假众力以禁强虐”。它与《吕氏春秋》一样,将战争同样看做是赏罚的一种,但是在“兵”的内涵上,《管子》所指主要还是人类战争。
通过对比,可以确认的是《吕氏春秋》对于“义兵”理论建构的系统性和整体性,以及其明显的生命哲学属性。
其次,在“义”之内涵上。
“义”《说文解字》:“己之威仪也,从我羊。”[9]其中“我”,尹黎云认为:“象有锯齿兵器之形,郭沫若认为我是锜、锯的初文。”其说可从。[10]“我”指兵器,这一观点现已基本属于学界共识。也就是说,“义”的初义应该是与“仪”相通,“古者威仪字作义,今仁义字用之。”[11]这一范畴在后代经历了较为复杂的演变过程,但是大致的演进过程可以描述为:威仪(一种从兵器、武力生发而来的美的形态)发展而为一个伦理道德范畴。作为伦理道德范畴的“义”,在周代以来又经历了内涵的演进。从《左传》等文献的检视看,“义”之内涵在西周、春秋之最初一百多年时间内,主要与以宗法制为核心的礼乐文化相表里,也就是说此时的“义”主要指维护和符合礼法、等级之要求。如《左传·宣公十一年》(进入春秋已一百多年)载楚国申叔时主张讨伐有弑君行为的夏征舒:“夏征舒弑其君,其罪大矣,讨而戮之,君之义也。”[8]714-715这里的“义”仍然带有维护礼法的内涵,同时也是较早的将征伐战争之事与“义”的伦理道德结合使用的实例。如果前溯,类似的内涵比比皆是。
随着礼崩乐坏的现实愈加明朗,“义”的内涵逐渐宽泛化,典型的表现就是“义”逐渐被解释为“宜”,但凡适宜之事都是“义”。其中仍然不乏礼法内涵,但是更为宽泛的内涵已经逐渐明朗。杀人、信用、死节等都与“义”进行了内涵关联。
具体到《吕氏春秋》的“义兵”主张,“兵诚义,以诛暴君而振苦民,民之说也,若孝子之见慈亲也,若饥者之见美食也。”[1]389其“义”之内涵主要指诛暴安民。
而相比之下,《管子》之“义”的内涵就显得十分驳杂丰富。一方面它必然地含有“为民兴利除害,正民之德”的内涵。但是另一方面,也必须看到《管子》讲到兵战时的“必胜”观。也就是说,《管子》往往立足于谋划战争之必胜讲兵与义的关系。
在《吕氏春秋》中“义”是兵的基本前提,《禁塞》:“兵苟义,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义,攻伐不可,救守不可。”至于各种器械、战术等战争手段手法只是义兵之助:“故凡兵势险阻,欲其便也;兵甲器械,欲其利也;选练角材,欲其精也;统率士民,欲其教也。此四者,义兵之助也,时变之应也,不可为而不足专恃。此胜之一策也。”[1]446(《简选》)可见,《吕氏春秋》是将“义兵”的道德内涵作为了战争的基本前提,与其他具体操作层面的器具战术等形成理论层次的差距。
《管子》曾提出:“兵不义,不可。”(《白心》)但是综合各行文来看,其指向“必胜”的意图昭然若揭:
《幼官》:“数战则士疲,数胜则君骄。骄君使疲民,则国危。至善不战,其次一之。大胜者,积众胜无非义者,焉可以为大胜。大胜无不胜也。”[2]194
《七法》:“成功立事,必顺于礼义;故不礼不胜天下,不义不胜人。故贤知之君,必立于胜地,故正天下而莫之敢御也。”[2]130-131
《幼官》:“必得文威武,官习胜之务。时因,胜之终;无方,胜之几;行义,胜之理;名实,胜之急;……。”[2]182
《管子》意指“必胜”,而“义”虽然十分重要,但是远没有被提高至基本前提的地位。《幼官图》和《五辅》的这两段记载对于我们理解《管子》的“义兵”观很有价值:
至善之为兵也,非地是求也,罚人是君也。立义而加之以胜,至威而实之以德,守之而后修,胜心焚海内。民之所利,立之,所害,除之,则民人从。[2]209
……
义有七体。七体者何?曰:孝悌慈惠以养亲戚;恭敬忠信以事君上;中正比宜以行礼节;整齐撙诎以辟刑僇;纤啬省用以备饥馑;敦懞纯固以备祸乱;和协辑睦以备寇戎。凡此七者,义之体也。夫民必知义然后中正,中正然后和调,和调乃能处安,处安然后动威,动威乃可以战胜而守固。故曰:义不可不行也。[2]219-220
这里,作者用及“至善之为兵”而不是“义兵”,“义”与“胜”相得益彰。其对于“义之七体”的解读,更将“义”之内涵明晰化。显然,它所指的“义”并非仅仅指除暴安良,而是较为宽泛的“宜”:君臣之礼、节俭生活、赏罚分明等等无一不是。这一宽泛的“义”与其所言的“兵”合观,便可很容易窥见《管子》义兵之“义”的内涵。它的义实际是指向了谋求战争必胜的各种因素的综合,有道德伦理内涵,也有器用内涵。道德伦理内涵则宽泛到君臣父子等领域,显然这是一个国家治理的话题,而不仅是战争话题。
《管子》展现出十分系统的国家治理观念,是以系统观对待战争,必胜是其基本内容。展现出稳健老辣的政治家风格。所以,书中记载桓公想举事伐国,请问管仲,管仲则引导他从一件一件事做起,每当齐桓公做好一件准备举事,管仲再次否定而再引导至另一件事。与此相得益彰。其所遵循的基本路径是从国家治理开始,强大自我,最后才能举事。可见对于战争的慎重,对于必胜的谋划。
《幼官》:“数战则士疲,数胜则君骄。骄君使疲民,则国危。至善不战,其次一之。大胜者,积众胜无非义者,焉可以为大胜。大胜无不胜也。”[2]194“一之”,尹注认为:“虽战而号令一”[2]194其实并不准确,从上下文看,这里作者指最好是不战,不得已求其次则要一战致胜,也就是后文所讲的“大胜”。《管子》讲求一战致胜,反对穷兵黩武。这种一战致胜的大胜利,是可以决定大形势的战争,而“积众胜无非义者”则指的就是宽泛的“义”决定的各种胜利:“时因,胜之终;无方,胜之几;行义,胜之理;名实,胜之急;时分,胜之事;察伐,胜之行;备具,胜之原;无象,胜之本。定独威,胜;定计财,胜;定闻知,胜;定选士,胜;定制禄,胜;定方用,胜;定纶理,胜;定死生,胜;定成败,胜;定依奇,胜;定实虚,胜;定盛衰,胜。”(《幼官》)它涉及到方方面面,这也就是《管子》义兵之“义”的内涵,与国家治理、必胜之策紧密相关。
三、两者差异之原因及其他
《管子》和《吕氏春秋》义兵相关主张,都有一定的理论针对性,也即针对偃兵说。《吕氏春秋》还大张旗鼓对此进行了批驳,破立结合提出“义兵”学说。这充分说明偃兵主张在当时应该是较有影响的学说。但是,如果说在战乱刚刚盛行的春秋甚至战国早期,偃兵还有一定可能的话,在战国中后期,偃兵一事从现实来看是绝无可能的。问题是,此学说何以仍会有如此之影响?
如果结合战国时期一系列史实来理解这一现象,将会带来新的启示。我们不妨从两个人入手,第一个是苏秦。他游说齐闵王时说:“臣闻用兵而喜先天下者忧,约结而喜主怨者孤。夫后起者藉也,而远怨者时也。……故夫善为王业者,在劳天下而自佚,乱天下而自安。”(《齐策五》)[12]670他极为看重战争的胜利,但是在战略上却充满权谋和奸诈。他对战争的残与费认知极为深刻,因而他主张不要轻举妄动,等待或者设计其他国家的争斗,从而坐收渔利和后发制人。另一个就是偃兵说的重要人物:惠子。他曾事魏国。齐魏之间曾发生战争,魏国中孙膑之计,庞涓被杀,太子申被俘。魏惠王急于复仇,但是惠子建议“折节事齐”,他说:
臣闻之,王者得度,而霸者知计。今王所以告臣者,疏于度而远于计。王固先属怨于赵而后与齐战。今战不胜,国无守战之备,王又欲悉起而攻齐,此非臣之所谓也。王若欲报齐乎?则不如因变服折节而朝齐,楚王必怒矣。王游人而合其斗,则楚必伐齐。以休楚而伐罢齐,则必为楚禽矣。是王以楚毁齐也。(《魏策二》)[12]1337
关于这件事,还有另外的版本——《开春论·爱类》:
匡章谓惠子曰:“公之学去尊,今又王齐王,何其到也?”惠子曰:“今有人於此,欲必击其爱子之头,石可以代之。”匡章曰:“公取之代乎?其不与?”“施取代之。子头,所重也;石,所轻也。击其所轻以免其所重,岂不可哉!”[1]1417
这两件事启示我们偃兵学说的双重属性和真实面貌:作为道义大旗或社会理想的属性和作为权谋诈术的属性。
时至战国中后期,战争还能避免吗?这好似已经不需要过深的思考。惠施推行他的学说时,也并非立足于可理解可视的正常判断,而是依靠他的辩论术。能穷人之辞,未必能服人之心,魏王的不服就是明证。惠子仍在大张旗鼓地宣扬偃兵之说,跟匡章的对话又充满了何等的仁爱情怀,但这不仅仅是一种理想或道义大旗。“折节事齐”这件止兵的事情,没有惠子的诈谋在其中,看来是万万不可能的了。从《老子》主张的“持后处先”理论逐渐渗入兵家权谋之术的时候,在战国中后期这个特殊的时代,“偃兵说”的道义大旗足够鲜明,但是掺杂着不言自明的权诈看来也是事实。
如果把《管子》放到这个时代,以及齐国这个特定的言语背景中,就不难理解《管子》义兵主张的相关特征了。《立政九败解》:
人君唯毋听寝兵,则群臣宾客莫敢言兵。然则内之不知国之治乱,外之不知诸侯强弱,如是则城郭毁坏,莫之筑补,加敝兵彫,莫之修缮。如是则守圉之备毁矣。辽远之地谋,边境之士修,百姓无圉敌之心。故曰:寝兵之说胜,则险阻不守。[2]1315
人君唯毋听兼爱之说,则视天下之民如其民,视国如吾国。如是则无并兼攘夺之心,无覆军败将之事。然则射御勇力之士不厚禄,覆军杀将之臣不贵爵,如是则射御勇力之士出在外矣。我能毋攻人可也,不能令人毋攻我。彼求地而予之,非吾所欲也,不予而与战,必不胜也。彼以教士,我以驱众;彼以良将,我以无能,其败必覆军杀将。故曰: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2]1316
从这段叙述中明显看到作者对于偃兵之说的警惕性。如果君主受此影响就会导致削弱战争危机感,进而导致成果毁坏、戒备松懈,导致对勇士的忽略等。最终结果就是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作者深刻认识到战争到来的不可避免,认识到偃兵说对自我带来的具体明确的伤害,充满了深深的忧患和警惕。
《吕氏春秋》对于偃兵说带来的后果的描述则虚泛得多:“夫救守之心,未有不守无道而救不义也。守无道而救不义,则祸莫大焉,为天下之民害莫深焉。”[1]406何以如此?这显然也是由《吕氏春秋》的话语背景所决定的。
《吕氏春秋》具体成书时间有所争论,但是总体说它成书于秦统一天下前夕是没有问题的。放到这个背景下,就能理解它与《管子》的相关差异。正如上文所论,偃兵说的道义大旗足够鲜明,同时也必然带来百姓的厌战。正走在通过战争统一天下道路上的秦国,一方面需要为战争寻找合理性,另一方面则需要为自己举起道德大旗。这样,针对偃兵说的破立结合的义兵说隆重登场。其所宣扬的义始终围绕着为民兴利除害这一内容,给民众带来对这场战争的无限期待,为未来的秦帝国打下坚实的正义基础。
相比之下,《管子》中则体现对战争的谨慎态度,一方面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战争会带来损耗而被人利用,另一方面战争又不可避免。于是追求必胜的、稳重的战争观便成为它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