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外感性疾病的“邪气”究竟是什么?
2020-12-19何仙童姜青松四川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四川绵阳621000
唐 旭,何仙童,姜青松(四川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四川 绵阳 621000)
从中医学第一经典《黄帝内经》(下文简称《内经》)将“邪气”视为疾病病因开始,经历代发展,至宋代陈无择著《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将病因分为内因、外因和不内外因三类,中医病因学理论体系基本成熟并一直应用于临床。最近有学者提出:《内经》外感性疾病中的“邪气”具有外源性、感染性、侵袭性、损伤性、对卫气的激发性,并且其侵袭还具有季节相关性,因此本质上就是古人对各种病原微生物的统称[1]。笔者认为,该论证方法受到西医学认识感染性疾病病因的逻辑思维方法影响,将中医学的“邪气”概念作出了简单化、纯物质化和西医化的解读,背离了中医学的认识方法和思维模式,也不符合中医学的病因概念原意,值得商榷。
1 “气”包含物质性但不等同于具体物质
“气”是中华传统文化及中医学中的基石性概念。《庄子·知北游》提出“通天下-气耳”的命题,是我国古代最早的气一元论,也是中医学“气”这一概念的源起;该篇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管子·心术下》说“气,体之充也”;《管子·枢言》进一步说“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中医学中“气”是一个综合性、抽象性概念,内涵极为丰富,既包含物质成分,更涵盖基于物质成分的生命运动和功能,以及现代认识水平下生命过程中的能量和信息;作为物质性与功能性辩证统一的“气”[2],显然有别于西方的纯物质概念。中医学中“气”包括元气、宗气、卫气、营气以及脏腑经络之气等各种具体的“气”,其得名显然与各自功能密切相关。正因为“气”的概念中本来就涵盖功能,不存在无功能的“气”,因此中医学不会脱离物质讨论纯功能的“气”,更不会脱离功能讨论纯物质的“气”;中医学“一气周流”“升降出入”等理论更是强调了“气”的运动变化功能。总之,中医学中无论是“气”还是其下位的各种具体的“气”都不是简单的具体的纯物质概念。既然“通天下-气耳”,“邪气”当然也具有“气”的普遍特征;认为“邪气”本质上就是各种病原微生物,显然是对“邪气”作了简单化、纯物质化的理解,这有违中医学中“气”的原意。
2 “邪气”是人的“不和之气”
《内经》认为“百病皆生于气”,“气”最本质的属性是运动和变化,气虚与气机失常是疾病的基本病机[3]。张介宾著《类经·疾病类》解释“气”之“正”“邪”说“气之在人,和则为正气,不和则为邪气。凡表里、虚实、逆顺、缓急,无不因气而致。”该解释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正气”与“邪气”都是立足于人自身来讨论和界定,即以人为本;二是判断气之“正”与“邪”乃是以人体状态是“和”或“不和”为依据,可以理解为以人体状态是生理性还是病理性为依据。相应的,中医学对任何疾病进行预防与治疗的总原则皆可概括为养气与调气,即保护正常状态与纠正病理状态。对外感性疾病而言,人体“不和”状态不仅与相应的物质性病因有关,该物质性病因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病原微生物,“不和”在概念上显然更强调人体在病因作用下的病理状态或者说功能失调,因此“不和”也是一个综合性概念。
认为“邪气”就是各种病原微生物的观点在论证时指出一个文字上的依据,即《内经》明确提出“邪气”非人身所固有,且多处提到“邪气”“客”于人体,而“客”字在中国文化中含有“进入他乡,暂居他乡”之意,《内经》反复用“客”字不但说明“邪气”是从外而来,还隐含有“邪气”对人体是入侵、侵犯、来者不善的意味[1]。但上述证据并不能证明作者的观点。“以象立意”“不喻不言”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显著特点,正因为“正气”乃生理性常态,故可喻为主,而“邪气”非人身所固有,乃病理性或一过性变态,经治疗后“邪气”被祛除人体回归“正气”状态,犹如送走客人,因此称“邪气”“客”于人体,重在强调“邪气”并非常态,“正气”才是,这符合中华文化和中医学的思维和表述习惯。类似的用法如《医宗金鉴·四诊心法要诀》云:五脏之色,随五行之人而见,百岁不变,故为主色也。四时之色,随四时加临,推迁不常,故为客色也。显然,客色既非外界侵入,也对人体无害。
综上,“邪气”和“气”一样,也是—个非常复杂的综合性、抽象性概念,不能简单地等同于病原微生物等任何具体的物质性成分。
3 “淫”与“邪”
《内经》外感疾病病因理论以“邪气”学说为代表[4-5],并没有“六淫”的提法。“淫”者过也,即超出通常限度,“六淫”代表风、寒、暑、湿、燥、热(火)六种气候的异常变化;“六淫学说”是现代中医理论对外感疾病病因的总结[6],但其思想内核与“邪气”学说一脉相承。《内经》行文中外感疾病发病是因为外感“六淫”而非外感“六邪”,说明“淫”与“邪”有别。古人没有简单地认为“六淫”就是病因,而是认为“六淫”是引起“邪气”的条件或者说诱因之一;“六淫”和其它因素,可以是生物性因素、物理性因素、化学性因素等,以及人体体质等诸多因素综合作用之后引起人体“正气”失和出现“邪气”,“邪气”才是病因。在此基础之上,根据人体的各种病理变化和临床表现再联系“六淫”的各自特点,借用“六淫”的名称将“邪气”分类成六种“邪气”,故而后世使用“六淫”一词,有时实际上是指六种“邪气”。最新的第十版(新世纪第四版)全国高等中医药院校本科规划教材《中医基础理论》明确指出:六淫致病,除气候因素外,还包括了生物(细菌、病毒等)、物理、化学等多种致病因素作用于机体所引起的病变在内[7]。
4 “外感疾病的‘邪气’本质就是各种病原微生物”的观点值得商榷
4.1 与中医病因学理论相悖
对于病因的分析不外两种方法,一是间接综合推导,一是直接观察分析。中医学以前者为主、后者为辅,西医学刚好相反;这种差异是由中西医学各自的文化背景、思维模式以及科技水平的历史差异造成的[8-9]。中医学称间接综合推导的病因学诊断方法为“审证求因”,属于逆向推导,具有以患病机体的整体反应性为核心综合考察病因、运用“取象比类”即形象类比思维方法寻求疾病意象概念上的病因并命名等特点[10],因此中医学的病因概念超越了自然因素的范畴,是疾病某一阶段病理本质的高度概括,具有病因和病机的双重含义[11],这迥异于西医学明确物质性病因的实证方法即直接观察分析法。如中医学中凡致病具有善动不居、轻扬开泄等特性的统称为风邪,凡致病具有寒凝、收引等特性的统称为寒邪,可见中医学并不存在脱离临床病证而独立存在的病因,具体的纯物质性的病因并非中医学关注的惟一目标;可以说,在概念上中医学的病因是复杂病因,包含物质性内涵,但更多地属于功能性概念而非西医学的纯物质性概念。正如学者指出:中医理论思维的展开方式是一切都围绕“病证”展开的,患者临床表现出的“病证”是推演病因、病机的逻辑核心;“六淫”病因在中医学理论体系中更多代表的是“病证”含义,而不是纯粹的“病因”含义,并非实物性病因[12]。实际上,中医学中“六淫”代表六种“邪气”作为病因是借用六种具体的、形象的自然气候的名称来类比、代指六种具有各自致病特点的病因,已经超越了单纯的物质性概念更多地属于抽象的、概括的功能性概念;六种“邪气”名称的形成犹如中医学中借用自然界五种具体的物质名称来代表五种抽象的运动变化规律的“五行”概念一样,采用了“取象比类”法,这也是中医学一贯的的思维方式和语言习惯使然。
显然,认为“邪气”就是各种病原微生物,是对“邪气”作了西医化的理解,有违中医病因学的分析和思维方法。
4.2 与中医学病邪传变及病机转化理论无法统一
《医宗金鉴》[13]说:六气之邪,感人虽同,人受之而生病各异者,何也?盖……,所受之邪,每从其人之脏气而化,故生病各异也。中医学理论中六种“邪气”在人体中因患者体质的差异等原因可进一步相互转化,最典型的如同样是伤风,但阳虚、气虚者可转化为风寒感冒,而阴虚、血虚者可转化为风热感冒。此外“风寒”入里可化“热”,“寒湿”可化为“湿热”,“火”可生“风”,等等。如前所述,“邪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体的病理变化,将六种“邪气”之间的转化视为由于病情的发展出现了不同的病证特点,则合乎逻辑、很好理解。如果“邪气”的本质就是各种病原微生物,己知六种“邪气”各自具有不同致病特点,那么这些病原微生物也应当可分成相应的具有不同致病特点的六种类型,且不同类型的病原微生物之间亦可相互转化,这显然是荒诞的。
4.3 与中医学临床治疗原理相悖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提出“治病必求于本”,“本”为阴阳而非病因。如果“邪气”就是病原微生物,按照西医学理论其治疗方法比较单一,无外乎是使用抗菌素等抑制或杀灭这些病原微生物,这符合西医学的对抗性治疗思维模式。而中医学治疗本于阴阳,自然是落实在人体的阴阳变化上,阴阳变化展开就包括表里、虚实、寒热、逆顺等各种人体异常变化,这些变化固然与物质性病因有关,却不等于物质性病因。在“扶正祛邪”这一总的治疗原则之下,中医学祛邪的手段多种多样,包括祛风、散寒、胜湿等针对六种“邪气”各自病证特点的治法;在治疗形式上,除服用汤药之外,还有艾灸、刮痧、拔罐等外治法。如果“邪气”就是病原微生物,显然无法解释中医学这些不同治法的原理与机制;相反,将这些不同的治法理解为利用中医学原理针对病证通过各种途径纠正人体病理变化,如祛散风、寒等病证,则与“邪气”的概念及中医学理论相合。
4.4 与临床实际治疗不符
中医学中外感风寒所致感冒,可以表现为西医学的鼻炎或上呼吸道感染等疾病,这种情况下“邪气”和病原微生物存在一定联系。但临床也可见外感风寒导致人体肩背僵硬、疼痛等现象,这与中医学“寒邪”主收引、主痛的病因理论相符,按现代西医认识则多与非病原微生物感染的所谓“无菌性炎症”有关。如果“寒邪”就是病原微生物,则与“无菌性炎症”的诊断相互矛盾。
就治疗而言,对于外感风寒导致的人体肩背僵硬、疼痛等西医所谓“无菌性炎症”,根据中医病因学理论,除“寒者热之”使用温热性中药之外,针刺、艾灸、刮痧和拔罐等均可收到很好的疗效,而这些疗法并不具有直接杀灭或抑制病原微生物的功效。显然,将“邪气”等同于病原微生物与上述临床实际不符。
5 结语
中华中医药学会内经学分会曾推出《黄帝内经》科普丛书,其中的分册《解读疾病密码》专题介绍了《内经》认识病因和疾病的思维方法。书中指出:中医学病因概念的形成是中医学取象比类的思维方式在病因学领域中的运用,其整体理论可称为取象比类病因学理论。在该理论中,病因的含义不只是影响发病的具体因素,还包括疾病在病因作用下的发生、发展趋势和表现形式等[14]1。尽管《内经》所说的病因也是导致疾病发生的原因,但它更多反映的是中医对疾病发生、发展必然性和方向性的理性认识[14]21。
中西医学面对共同的生命现象,具有共同的目标和价值,在整合医学的时代背景下两者的整合是历史的必然;但两者的基本概念和基本原理却存在巨大差别,属于不同的学术范式[15],除外伤等之外很难找到对等的概念和原理,在构建整合医学的过程中必须正确对待这些差别。前人早就告诫决不能将中西医的病因概念机械地划等号[9]。将“邪气”等同于各种病原微生物的思想,显然受到西医学唯物主义思维模式影响,这种解读有违中医学学术体系的思维模式,既不利于中医学的传承与发展,又存在诱导中医出现西医化的可能,值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