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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应答

2020-12-18春明

小小说月刊 2020年12期
关键词:张氏长官柱子

春明

我的外公史庭本不想娶张氏为妻。一来,张氏的男人说不定还活着;二来,他给共产党当联络员,还没有人知道。

可这张氏也是苦命人,新婚之夜,丈夫听见一声口哨就翻墙走了,再无音讯。如今闺女媚儿都七岁了,还不知道亲爹是谁。见史庭面露难色,张氏红了脸,道了别,领着媚儿往外走。史庭说:“等等。”回过身从大柜里掏出一条貂尾,围在了媚儿脖颈上。“风大,别冻着闺女。”媚儿咕咚跪在地上磕头,叫了一声“爹”,眼泪啪嗒啪嗒流了下来。

媚儿成了史庭的掌上明珠,在肩膀上一直扛到了十来岁。她长得柳眉大眼,长发乌黑,个儿高挑,到了十五六岁,出落得很是标致。日本人来了,在永定河、大清河两岸折腾得十分猖獗。史庭出去执行任务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闺女。

思前想后,他把亲侄子树仁过继了来,给他和张氏当儿子,给媚儿当哥哥。树仁小名柱子,生得眉目清秀,可有个缺陷,听不见。你说什么,要让他看着口型才知道大概意思,自然说话也不利索。

外屋水缸下面有个暗道,顺着能爬到村外的玉米地。史庭告诉柱子:只要闻着了小日本的风声,赶紧把妹妹和娘藏进去。

要收秋了。那天史庭回到家,找了几圈也没见两个孩子,不由脑袋嗡了一下。移开水缸,暗道口好好的纹丝未动,心中骂道:臭小子,老子你都能蒙了!顺着狭窄的暗道,史庭摸到了玉米地,不觉拳头越攥越紧。正在青纱帐里乱撞,柱子沉闷的大嗓门暴露了目标。一抬头,柱子正稳稳地攀在坟头边的枣树上,给媚儿摘枣吃。

“哥,听说爹娘给你寻了媳婦了?”

“嗯……曹家营的,十五了。”

“好看不?”

“好看。不……还不……不知道呢,听娘说长得四平八稳的。”

“又不是桌子,还四平八稳?”

“娘说的。娘说……要不是……闹……日本,人家才不会把那么……好看的闺女,许我一……聋子。”

“哪个娘说的?”

“哪个娘……咱娘啊……将来你……出门子了,娘……就我一个儿子,我给爹娘养老……送……”

“去!谁要出门子呀!”

“你……说啥?”这句话媚儿没让柱子看到口型,柱子一下子急红了脸。

史庭的拳头软了,他的心也软了下来,软得像一块绵绸。

当天晚上,日本的军车驶过河北省永清县城,车里装着九名地下党,运往涿州执行枪决。行驶到史家营村后,两名地下党突然跳了车,戴着手铐脚镣,没走几步就中了枪,倒在血泊中。

天亮后,日本人到村后来收尸,只找到一个,另一个没死。顺着带血的脚印,径直捯到了史庭家。幸好史庭顺着暗道,连夜把地下党于尧转移了出去,送回新立村养伤了。史庭到家时,空无一人,桌上扔着一张字条:亥时之前拿共党要犯于尧换人,晚了儿子活埋。

史庭挪开水缸,张氏和媚儿爬了上来。张氏上来便哭:“当家的,救救孩子呀!那人挨了枪子儿,能不能活还两说,咱儿子可才十七……”

这孩子犟,耳朵又不好使,在日本人手里待一天,不废也得残了……史庭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自语。媚儿跑过来拦住他:“爹!救救哥!爹救哥出来!媚儿给哥当媳妇!陪着爹娘过一辈子!”

史庭没说话,轻轻地在他心爱的驴背上拍了两下,驴便一声不吭跟着他走了。当他把卖驴的钱塞给陈翻译官时,陈翻译官皱起眉头:“史庭大哥啊,树仁他一个毛孩子家,私通啥共党,可这于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法交代啊。容我想想法儿……”

等了一个时辰,史庭由一个姓高的长官带着,上了永定河。夜幕降临,河堤下面,活埋人的深坑已经挖好,十几个装人的麻袋,有扭动的,有笔直站着的,有瘫在地上的。高长官示意史庭站着别动,自己去和日本人交涉。

看了井田队长的手谕,日本兵立即停下来。高长官站定,高声喊道:“史树仁,史树仁,史树仁!”喊了三遍不见回应。凑近了,又喊了三遍:哪个是史树仁?“没有,看来搞错了,埋吧。”话音未落,黄土一锨一锨地添了下去,眼看就没腰深了,突然有人放开嗓:“长官!我叫史树仁!”

日本兵把麻袋拖过来,解开口,钻出个半大小子,咳嗽着,全身上下抖落着土渣。史庭踉跄上前,定睛一看扬手便打:“崽子!你聋啊!还不快走,你娘在家等着呢!”说着,史庭转身而去,泪流满面,吾儿树仁,你真聋啊——

救下的孩子叫王汉生,生在永清县大辛阁镇,长在白塔寺边上。前日,他因誓死阻拦日本兵奸污庙姑获罪被抓。

世事难料,1949年,于尧叛变赴台。二十年后,史庭因与于尧有交这段历史,被打成反革命。听母亲说,每次要对反革命进行武斗的前夜,就会有一辆吉普车接走外公,说是王书记要他协助调查一些过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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