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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七篇

2020-12-18孟繁华

鸭绿江 2020年8期
关键词:姥姥作家文学

童年经验与文化记忆

—— 张伟教授《姥姥的遗产》序

张伟教授是一位著名学者,她的《“多余人”论纲——一种世界性文学现象探讨》,曾受到季羡林先生的夸赞。季先生在这本书的序言中说:“像‘多余人这样中外文学创作中都有的典型人物,过去研究的人并不多。专就中国来说,张伟女士可以说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先行者。德国人民有一句俗话Aller Anfang ist schwer(一切开始都是困难的),张伟女士知难而进,谁还能对这样的精神不表示赞佩呢?”季先生作为一个大学者,他的话显然不是随便说的。当然,这里不是讨论张伟老师研究成就的场合。这里要说的是张伟老师的这本书——《姥姥的遗产》。

《姥姥的遗产》不是学术著作,按现在流行的说法,它应该是一部“非虚构”文学作品。作品讲述的是作者从两岁开始与姥姥生活的经历,或者说,从两岁开始,姥姥不仅是作者的养育者,同时也是她的守护者。两岁时作者的腿出了毛病,而此时连续生了七个女孩的父母终于生出了弟弟,父母视其为掌上明珠,无暇顾及这第七个女孩,是姥姥寻遍当地医生保住了她的一双腿。其间的艰难和姥姥的锲而不舍感人至深。童年时代作者是姥姥的“跟腚虫”,她与姥姥的相依为命和依赖关系可想而知。日子艰苦,但只要有姥姥在,童年时期的作者快乐而无忧,无论是“猫冬”还是“拾柴”,其乐融融的童年是作者挥之不去的美好记忆。姥姥“目不识丁”,但“格外敬慕念书人”,于是从小学开始,一直到大学,在姥姥的呵护关注下,作者终于成了“读书人”,并成长为一名著名学者。

东北文学,从“东北作家群”开始,冷漠与荒寒是最重要的特征。这不仅与东北雪域王国的自然环境有关,也与那个时代的生存状况有关。因此,人与人之间少有暖意。但在张伟教授的讲述中,我们读到更多的是姥姥无私的爱和关怀。当作者到外地读中学时,姥姥坐两夜火车来看她,然后当天再坐火车回去,为的就是看一眼她这个外孙女;妹妹带子则跑三十里路给她送饺子,看着她吃完再回家。同为姥姥带大的“妹妹”带子,与姥姥结下的同样是超越了母女的感情,她到了嫁人年龄时的誓言是:“要嫁人,但不是出嫁。若扔下你一个人,就宁可这辈子不嫁人。过去二十多年,我们相依相守,今后我们也不离不弃。只是从前,我依你,今后我养着你。”姥姥对外孙们的情感,在外孙的回报中可见一斑;姥姥为了带子的生活,挖空心思地为她“招婿”,虽然一波三折,但最终如愿以偿;姥姥虽然是个普通乡村妇女,但她对大时代风云际会的敏感,绝不逊于那些读万卷书的书生。当“文革”来临的时候,镇上“也起了红卫兵”,目不识丁的姥姥忧心忡忡、茶饭不思。老师是“文革”最先被批斗的群体之一,于是她想的是“咱家有当老师的。你姐也是老师。明摆着,能逃过这劫吗!她那也不是天外天。”“你姐”正是已当了老师的作者。应该说姥姥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她的这个外孙女,直到去世。

对姥姥哺育之恩的感念,一直萦绕在作者的心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张伟老师给我的信中说:“写姥姥,是我多年夙愿。因琐事和授课缠身,拖到去年初才匆匆动笔,好在要写的内容烂熟于心,信手拈来就一气呵成了。写作中重温外婆爱的阳光雨露,是一次精神朝圣和良知洗涤。”我们知道,任何写作,哪怕是非虚构作品的写作,都是一种“虚构”,甚至历史著作也同样如此。历史发生了那样多的人与事,史家为什么单单选择了他要写的人与事?这种选择本身就是虚构的一种方式。汤因比对此曾有详尽论述,因此,历史就是史家的历史。同样的道理,张伟教授与姥姥的生活,一定也充满了艰辛和苦难,她童年、少年经历的那个时代必定如此。但是,张伟教授专事姥姥的温暖来写,她不仅以同样的暖意还原了姥姥的无疆大爱,同时改写了东北文学“冷漠与荒寒”的基本特征。这就是童年经验与文化记忆的关系。

如前所述,张伟教授是研究“多余的人”的专家。多余的人基本是小人物。但是,作为小人物的姥姥与圣彼得堡作家群笔下的小人物大不相同。在同一封信中张伟老师说:“姥姥一生蜗居在茅草屋,是地道底层‘小人物。比普希金《驿站长》中十四品文官还‘小得多,但她的人格光辉在‘正剧中得到了充分发扬,她是有着大胸怀大梦想的‘小人物,是‘驿站长这悲剧小人物可望不可即的。”作为研究“小人物”的著名学者,张伟教授在写《姥姥的遗产》时,显然有意无意地参照了她曾经研究的对象。不同的是,张伟教授在姥姥的身上发现了她所研究的“小人物”不具备的思想和品格。特别是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今天,“姥姥的遗产”将会成為今天世道人心的重要参照,她的爱和无私将会让一切丑陋和欲望一览无余、无地自容。我想,这也应该是张伟教授书写姥姥的诉求之一吧。

空旷寂寥的东北大平原,因“姥姥的遗产”而更加辽远阔大,姥姥那平凡的人生放射出的人性光华,如丽日经天、惊雷滚地。她的善和爱将永驻人间。

张伟教授是我大学时代的老师,她曾为我们东北师大中文系1978级同学讲授外国文学。她深厚的外国文学,特别是俄罗斯文学的修养,使她的课成为最受我们欢迎的课程之一,以至于毕业30多年后与张伟老师相聚,还有许多同学能够记起张伟老师讲课的诸多细节。后来有人夸留校的同学课讲得好,也以“小张伟”来命名,足见张伟老师讲课风采在同学中的影响之深远。作为张伟老师的学生,本无资格为她的大作作序,但师命难违却之不恭,我只好勉为其难地说了这些读后的体会,狗尾续貂权当序言。不当之处,敬请读者和张伟老师批评。

小说的另一种解法和读法

—— 秦万里《小说法》序

万里兄关于小说作法或读法的系列文章,我曾追踪式地读过。我的意思是,批评家、作家和编辑对小说理解的角度是非常不同的。万里作为资深小说编辑,有许多关于小说的体会,那么他将怎样表达呢?有时会上见面或私下里喝酒,也经常谈到他写的这些文章。任何事情都怕坚持,话又说回来,几年下来万里竟然写了30余篇。现在汇集成书,嘱我写序,也不是我多么高明,原因就在于我曾经关注过,仅此而已。

书名有意思。青年批评家兼出版家刘玉浦可能怕我把书名念歪了——小说法。他说往大了说,小说有法没有?当然有;还有——人家叫“小—说法”,就是人家谦虚,不把自己的说法当回事儿,说自己说的是一个小的说法。你说行吗?我说当然行了。怎么念都行,这事儿不是让你弄大发了吗?这里当然透着玉浦的聪明,暂且按下不表。单说这个“小—说法”,这是对的。小说过去四部不列,经史子集没有说部,这个文体一下子就矮了半截。不读诗无以言,没有说不读小说无以言的。小说是和逸闻、琐事之类的闲话稗史放在一起被看待和议论的。小说成了气候登得大雅之堂,是梁启超1902年《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发表之后的事。他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原因是什么呢:“以其浅而易解故,以其乐而多趣故。”说白了就是小说浅显易懂,寓教于乐。于是西洋的小说理论、文学理论汪洋恣肆一股脑进了国门,取代了过去传统的文章之学。那不朽之盛事经国之大业的说法完全安到文学乃至小说上去,也不能说是完全的误读。如果是这样的话——这还是“小—说法”吗?

那“小说法”可就大了。圆明园有大水法,香山寺有法松。只要和法有关,那就是立了规矩——家族宗法,就是一个民族的活法。那给小说立法呢?当然也是大事。过去的文章有做法,比如起承转合,比如骈四俪六,比如凤头猪肚豹尾,比如八股等。小说也确实有做法,尽管鲁迅“从不相信”。比如布斯的《小说修辞学》以及各种小说作法的书。包括作家谈创作、各种小说选本、“诺奖”、“鲁奖”等,都是小说做法的另一种表达。万里的这本小说法略有不同的是,作为一个职业小说编辑,他说的是感同身受的事情,这里没有说教,没有一定之规,没有别无二法的铁律。他讲的是“现场”“极致”“人生的慨叹”“虚幻的力量”,讲“瞬间”的心灵悸动与小说的关系,讲家园的“坚守”,讲一个外地人如何吹响了城市的“葫芦丝”……如此等等。因此,这部《小说法》同时也是对涉及的小说的具体评论。万里的好处就在于他讲的都有具体的小说,他不是一般的、虚空的、放之四海皆准又不着边际的理论空转。他不是那种洋洋洒洒、天马行空的无效批评。因此,这部同一主题的文集就有意思了。

我注意到,万里不大用学院批评的一些说法。比如他用“命运的通道”来分析“玉米”的命运,玉米命运的大起大落,没有能力掌控在自己手里,飞行员对象的离去,父亲因睡了军婚彻底完蛋,都改变了玉米的命运。玉米再有心计也只是小心计而已,命运与小心计从来没有关系。这样的分析注重的是文本,他贴着文本评价人物时,人物就一直呈现在我们面前,然后看得越来越清楚。比如他讲那个“著名的萝卜”,这是莫言早期最著名的小说。他说:“孩子对那个神秘的萝卜恋恋不舍,那个透明的萝卜成了他心中一道总也抹不掉的美丽幻境,一种痴迷向往的偶像。萝卜辉映着孩子,慢慢地,随着阅读的行进,我们也对这个孩子恋恋不舍了,我们心疼他的疼痛他的寒冷,心疼他的心灵他的幻想,甚至心疼他的麻木和忍耐,我们为他的现状和前景焦虑,他在我们面前时而清晰时而朦胧,他的心中充满了幻境,而他自己又构成了一道让人难以忘怀的幻境。”万里说他写这篇文章时可能有些过时了,其实未必。对小说的评价从来都是再发现。这时万里对那个著名的萝卜的理解,仍然给人以启发。这就是《小说法》——小说的另一种解法和读法。

编辑一直站在小说最前沿,他们最早看到小说和它的变化。有眼光的编辑将优秀的小说推荐给读者,我们在惊讶作家创造力、想象力的同时,当然也就想到了编辑的眼光。万里是一个著名的编辑,他为人谦和,非常低调。包括在酒坛,他喝酒也一直按自己的节奏,不像我等披头散发的人,一会儿就把自己整大了。万里的文章也是款款道来,从不虚张声势。这就是文如其人。

我觉得本书的编辑在内容提要中,已经将这本《小说法》介绍得非常准确得体了,我全文引用如下:

这本书与当下国内许多优秀小说有着紧密的联系。但这并不是一本小说评论集,书内收录的文章也不属于文学理论的范畴,同时它又不能算是一般意义上的指导小说创作的教材。它是一种发现,它发现了国内若干位优秀小说家在创作时的思考的路径。这等于是发现了许多的秘密,这些秘密隐藏在每一部小说的字里行间,也隐藏在小说家的大脑里,这些秘密被作者发现了。

本书作者秦万里先生在国内一流文学期刊《小说选刊》任职多年,长期从事小说作品的编选工作。秦万里先生在对国内许多优秀小说进行了科学的研读之后,撰写了这些文章。这些文章的特点是:从宏观走向微观,从生活走向文学,沿着小说家思考的路径,逐步深入到小说的肌理当中。秦万里指引我们看到小说家们思想的火花,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他自己的思想的火花。

有了這样的文字,我在这里饶舌几乎是多余的。承蒙万里高谊,我便说了上面不着天地的话。读者诸君还是读万里正文才是。

史传传统与当代传承

—— 毕文君《史传传统与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序

毕文君的《史传传统与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是她的博士学位论文。毕业后她到大学任教,一边教学一边从事专业研究,后来她申请到了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这部著作就是她在博士学位论文的基础上进一步研究、修改完成的。“史传传统与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是一个真问题。它的两个关键词:史传传统和中国当代长篇小说,都是真实的存在,而且有不能分割的内部关系。或者说,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某种形态,如果离开了史传传统,从叙事学的意义上是不能解释的,特别是“十七年”的长篇小说。因此,毕文君选择这个题目,显示了她良好的专业训练和学术眼光。

新时期以来,较早系统论述这个问题的是陈平原先生。他1987年完成的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出版后好评如潮,被认为是:“以中国文学传统和晚清、五四的小说状况为根基,借鉴托多洛夫的叙事理论,从叙事时间、叙事角度、叙事结构三个方面‘把纯形式的叙事学研究与注意文化背景的小说社会学研究结合起来,开大陆学者应用叙事理论以成专著之先河。”其学术价值可见一斑。但是,陈平原先生研究的是“中国文学传统和晚清、五四的小说状况”,由于专业的原因,他不可能涉及中国当代小说的叙事模式或类型。因此,就论文的研究范畴而言,毕文君的论文具有“接着说”、发展性研究的性质。至于“说”得如何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自先秦以降史传传统,是中国人文学科最重要的叙事模式,《左传》《史记》《汉书》等莫不如此。因此也才有了中国人文学科独特的“文史哲不分”一说。刘勰的《文心雕龙》专门有“史传”篇。刘勰对历史著作主张“务信弃奇”,他强调“实录无隐”“按实而书”“贵信史”等,对不可靠的东西,他认为宁可从略甚至暂缺不写,而不应穿凿附会,追求奇异;他特别反对的是不从实际出发。但刘勰并没有贯彻自己的观点,他反对为女后立纪,还提出“尊贤隐讳”的主张,这和他强调的“实录无隐”矛盾,难以自圆其说。事实上,任何历史著作都难以做到“实录无隐”。比如中国历史著作的开山之作《左传》,这是一部类似于《伊利亚特》的著作;如果你把它当作历史来读,里面充满了虚构,如果你把它当作文学作品来读,里面又充满了历史。作为中国史学叙事的开山之作,它的深刻影响显然不止于《史记》和《资治通鉴》,特别是它对战争场面的描写,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在文学领域里,一个极端的例子是《三国演义》:我们宁愿相信《三国演义》就是“三国”的“历史”,它的重大影响远在《三国志》之上。一部文学作品于历史来说甚至超过了历史著作,起码在中国文学史上不曾有另一部。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它空前绝后。至于晚清小说史传之风日盛,与陈平原先生这一看法确有关系:“这一代人有幸身逢历史巨变,甲午中日战争、戊戌维新变法、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入侵、辛亥革命以至袁世凯复辟,一次次激烈的社会动荡,明白无误地提醒他们正处于历史的转折关头。于是,在抚千载于一瞬感慨兴亡之余,作家们纷纷执笔为大时代留下很可能转瞬即逝的历史面影。如果说杜甫以下的历代诗人更多借‘诗史表达他们面临民族危机时的历史意识和兴亡感,晚清作家则更借重小说形式,详细描绘这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历史事变——尽管往往只能侧面着墨。”

另一方面,文学史传传统的形成,既与中国历史学相对发达有关,同时也与小说这一样式在历史上的地位有关。过去的小说是“四部不列,士人不齿”。其地位的改变缘于现代小说观念的提出。这一点,梁启超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大概最有代表性。小说地位的提高及其再阐释,背后隐含了那一代知识分子对建立现代民族国家强烈而激进的渴望。于是,小说成了开启民智最得心应手的工具,小说带着通俗易懂的故事,传播了小说家希望表达的思想。这一现代小说传统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里得以延续,并成为那一世纪思想文化遗产重要的组成部分。中国当代小说“史诗”创作,一方面来自西方自黑格尔以来建构的历史哲学,它为“史诗”的创作提供了哲学依据;一方面就是本土文学的“史传传统”,它为“史诗”的写作提供了基本范型。于是,史诗便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段里成为评价文艺的一个尺度,也是评价革命文学的尺度和最高追求。毕文君的论文发现了中國当代长篇小说一个重要的内在结构,并在这一范畴形成了她系统的看法。她从“文学传统的当代重建”入手,认为:“文学传统应如何面对历史与当下,这样的疑问与反思随着当代文学研究经典化问题的讨论日益显豁,已成为当代文学研究必须关注的重要问题。而从文学传统当代重建的可能性入手,进而寻觅学术研究史的知识谱系与问题结构,这不仅构成了研究的中西差异下对文学传统历史化问题的不同表述,也暗含了文学传统的当代性如何作为悖论与‘幽灵这种不确定状态的存在境况。文学传统的存在方式恰又因其文学性显得更为生机勃勃,在易代之际、转折时期的潜行与流逸则使文学传统的当代重建与历史意义命题之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格外趣意横生。”无论如何,“当代”都是一个易代之际,是一转折时期。这一点,在“十七年文学”中体现得尤为突出。当然,本书的重点是“史传传统与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因此毕文君主要论述的还是史传传统与当代长篇小说传承关系的话题。我认为,无论从理论概括上还是从具体作家作品的分析上,毕文君能够自圆其说,成一家之言。这也就达到了这篇论文预期的目标。当然,没有缺欠的论文是不存在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篇论文如果能够再涉及新世纪以后,特别是当“总体性”崩溃以后中国长篇小说的状况,论文会更有意思。因为那同样也会涉及“史传传统”的命运。当然,这应该是另一篇论文的内容了。

毕文君是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带的博士研究生,她对专业的热爱、学习的刻苦和朴实的为人,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她这部经过多年修改的论文即将出版之际,我说了上面一些话。

权当序言。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

——刘涛《瞧这些人——70后作家论》序

刘涛应该是这个时代最年轻的文学批评家。他毕业于复旦大学,就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曾受聘于中国现代文学馆并任客座研究员。1982年出生的他,目前已经出版了《通三统——一种文学史实验》《晚清民初“个人—家—国—天下”体系之变》《当下消息》等文论集或专著。在他这个年纪的学者或批评家中,刘涛的成绩已经非常了不起了。看了他的《通三统》之后,我对刘涛的看法有了变化。为什么呢?很多从事当代文学批评的学者,学术视野基本在本专业范畴内,离开专业或具体文本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刘涛则不然。他在这本书中,对晚清、民国和当下的重要人物或文学作品,分别进行解读。这些人有曾国藩、洪秀全、康有为、鲁迅、郁达夫、艾青、张爱玲、闻一多、夏衍、周汝昌、胡适、巴金、汪曾祺,以及诸多当下的名家名作。当下的事情好办一些,那些晚清民国的事可不是随便说的。在“晚清民初”那本书中,刘涛又加上了黄遵宪、谭嗣同、梁启超、蔡元培、秋瑾、吴稚晖等,可见他对晚清民国思想界的熟悉。

刘涛说:“今天的诸多问题发端于晚清,欲理解现在或可回溯至晚清,欲理解晚清,亦可看现在的境况。”于是刘涛的知识背景、学术趣味,以及对学术与现实关系的理解,就显得非同一般。这是刘涛的不同。我与刘涛只在会场上见过面,印象中的刘涛文质彬彬,一派斯文。平时他话不多,发言也是不紧不慢,淡定从容,很是老成持重。

刘涛这次要出版的是一个专题性的文论集——《瞧这些人——70后作家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选题,因为70后作家确实是一个“被遮蔽”的作家群体。研究70后作家的批评家不多,更不要说集中研究了。但是,这个群体确实值得深入研究。当然,说70后是一个群体本身就勉为其难,这显然是一个临时性的概念。这一点刘涛非常自觉。他说:“70后这个概念,我们又不能太当真。大的作家,开始可以有年龄,可是后来慢慢地年龄就不再重要了。70后作家的时代处境和自身的具体处境固然是其写作的重要资源,但是这些或许也是其局限。这些资源固然可以成就他们,他们可以借此写出这一代人的困惑或问题,但是这些或许也会是洞穴。唯有从洞穴里走出来,一些光明才可以显现,那个时候‘我相会减少一些,年龄问题也不会再是问题。”因此,概念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70后作家一直在默默耕耘,埋头写作,他们日益成为文坛的中坚力量,其中的佼佼者,如鲁敏、魏微、朱文颖、张楚等也日益显出了他们的实力。打开当下的文学期刊,当下笔耕不辍者、成绩尚有可观者,多都是70后作家。”

大概也正是缘于刘涛对70后作家的这一判断,他才有集中研究他们的想法并诉诸行动。文集的文章,大多是对这代作家的具体评论,也就是作家论。虽然也有对这代作家总体性的评论,比如《70后作家的处境》《文坛崛起新势力》等,但也仅此而已。作家论不好写,费时又费力。多读作品虽然合乎学术伦理,但对批评家的身体和心理都是一个挑战——作家写得实在太多了。但既然选择了这个行当,就要面对这里存在的所有问题和困难。这一点,我想刘涛做到了。

刘涛不仅注意到了卫慧等“老牌”的70后作家,还注意到了徐则臣、鲁敏、乔叶、朱文颖、计文君、张楚、盛可以、付秀莹、东君、石一枫、黄咏梅、艾玛等“实力派”的创作,同时也注意到尚未得到普遍关注的张祖文、斯继东、王凯、陈集益、鬼金、尼玛潘多等作家的创作,其空间视野之开阔、阅读之广泛令人赞叹。在具体评价中,我经常读到一些很受启发的看法或观点。比如他说卫慧:

卫慧的长、中、短篇小说写出了市场经济的时代精神,写出了市场经济时代的上海,写出了市场经济时代的新人。其笔下的新人们颓废、放荡、酗酒、放歌、纵欲,他们不“发乎情止乎礼礼”,更不禁欲(那是“革命时代”的旧事),而是直奔性的主题。卫慧的小说从性的角度区别了新旧时代,她写出了新时代欲望的合法与合法的欲望。卫慧笔下的男女主角往往是问题少年,她们有着梦魇的童年,故如今思想也恍恍惚惚,行事也神神叨叨。她们不事生产,唯出没于酒吧、咖啡馆之中,在上海滩纵横捭阖;她们不愁生计,不知稼穑之难,也无生活之累,会有飞来横财,反正一个在上海或在异国的父母会留给她们巨额财产或遗产;她们无所事事,唯以谈情说爱、猎艳为事业;她们往往有一个外国情人,这些情人富足、浪漫、性能力很强;她们喜欢谈哲学、文学、艺术,动辄作诗画画,言必称现代派,着奇装异服,望之似乎有物。职是之故,卫慧的小说似乎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色情读物,似乎有哲学思想在焉,据说这就叫“现代性”、女性主义、酷儿、前卫等。

这些概括让我们对卫慧小说的基本特点一目了然。比如他说徐则臣:“徐则臣起初似乎颇受先锋文学影响,他的一些作品隐约有先锋文学的影子,之后逐渐转向写实,小说也朴素起来,但他的故事引人入胜,往往能出其不意。”这样的评价我想作家本人也会认同的。因为刘涛确实说出了诚实的体会。类似这样的见识在文集里比比皆是,它充分证实了刘涛作为一个好的批评家的基本素质。

當然,刘涛对70后作家的批评也难免周全。比如,在作家选择上,遗漏的就不止魏微、戴来、哲贵、冯唐、阿乙、李师江、曹寇、滕肖澜、娜彧等重要作家。这些作家应该是70后作家中的主力阵容,如果也能在批评视野里,这个70后作家论就更有说服力了。

读过这部文集后,深感刘涛的勤奋和努力。当然,他的西方美学知识,他对晚清以降中国问题、中国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及其问题的理解等,都决定了刘涛不可限量的学术未来。因此我对刘涛怀有很高的期待。

是为序。

文本细读与文化批评

—— 方维保《消费时代的情感印象》序

当下文学,尤其是文学批评的命运几乎是悲剧性的,对文学批评指责、不满和怨恨的声音总是不绝于耳。尽管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但可以肯定的是,凡是对当下文学批评深怀不满或怨恨的人,其实对文学批评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了解。文学批评同样也需要批评,有说服力的批评在任何领域都是需要的。文学批评当然也概莫能外。但不了解批评情况或者没有了解愿望的批评,实际上并不构成批评。这种情况也从一个方面表达了今天文学批评的某种处境。

即便如此,将文学批评和研究当作“志业”的仍大有人在,青年批评家方维保就身在其中。多年来,经常读到他的批评文章,这部名为《消费时代的情感印象》的文集,就是他从事文学批评以来的部分成果。文集分五辑:作品论、作家论、现象论、批评论和地方作家作品论。通读这部文集,给我留下的突出印象有两点:一是方维保文本细读的功力。事实上,一个批评家的看家本领,就是对具体文学作品的评论,文章一出高下立判。一部重要的作品总会有不同的评论出现,但总有说得最好的。这个“好”当然不仅仅是赞誉,而是在紧要处说出了一般人难以或不能看到的东西。比如他的《民族国家的整体愿望》是对《文成公主》和《王昭君》的合论。这是两部在当代话剧史上有重要地位的作品,话剧研究者和文学史家对其多有论述。但他从国家民族共同体和文学想象的“缝合”入手,使这两出戏得到了新的阐释;他通过余华的《活着》,看到了这是“走着这样条道路的不只是余华一人而是整个的先锋派”。所以说,“《活着》只是一个开端,它的发表是先锋派走向回归的庄严的仪式”。因此“《活着》是余华先锋小说创作的轰轰烈烈的终结仪式,也是它的成年仪式”。这样的判断显示了方维保良好的文学史知识的训练,使他的批评有一种强烈的历史感。再比如他对许春樵《放下武器》的评论,认为这是一件“不关武器的精神事件”。他在具体阐述时说:

许春樵给这部小说的题目是“放下武器”,而在《放下武器》之前作者曾发表过《缴枪不杀》。假如把两部小说的标题加在一起,就是一句完整的战场用语“放下武器,缴枪不杀”。而且两部作品表现内容也非常相似,都写的是县乡干部的官场生活。许春樵善于表现县乡干部的生活,这是许春樵写作的独特性。但为什么叫“缴枪不杀”和“放下武器”呢?很难令人想得通。这两句战争用语,是革命时代传达革命意识形态的艺术作品经常呈现的场面,当然也是儿童游戏中最常见的语言。郑天良出名于也成就于革命时代,可以说在那个时代他获得了“武器”,这个“武器”铸造了他。但这样的武器在后革命时代却日益显示了他的笨拙和无奈,他被后革命时代的信仰与事实分裂的处境所困扰,被这一时代的商品浪潮锈蚀着,直到在某一天被彻底粉碎的时候,这样的武器不但是被“放下”了,而且是被扔掉了。

这是迄今为止我看到的对许春樵《放下武器》最好的评论。应该说许春樵是一个被埋没的作家,他创作的《男人立正》和《放下武器》理应得到更好的研究和评论。在方维保的这部评论集中,类似精彩的批评文字随处可见。这确实从一个方面反映了方维保的批评能力和眼光。

第二点是他对文化研究方法的娴熟。《消费时代的情感印象》的副标题是“中国当代文学与批评的文化观照”。这里的“文化”显然不是传统文化、现代文化或西方文化的“文化”,而是文化批评的“文化”,“文化观照”也可以理解为“文化研究”。在文集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诸如“性别差异与精神同构”“男性的困境”“异性排斥”“家族伦理与阶级神话”“文化断裂的焦虑与纾解”“身体的欲望与灵魂的救赎”“女性想象”“知识崇拜与性别政治”“消费时代的爱情症候”“左翼语境中的话语重构”等概念和标题。这里的许多概念都是文化研究的关键词。而在具体论述中,他使用的也多为文化研究的方法和思路。比如他在论述新时期才子佳人小说主题时,一方面分析了“佳人”在历史时间方面的变迁,身体和身份的变异,分析了女性的“知识崇拜”;另一方面深刻指出了“才子佳人叙事的场景设置,在绝大多数的时候是在为男性主人公搭建一座表演自己才华的舞台” “那些才子,如高加林(张贤亮《绿化树》)、章永麟(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庄之蝶(贾平凹《废都》)、高子路(贾平凹《高老庄》)、金狗(贾平凹《浮躁》)、姚敏生(张弦《银杏树》)之所以能够为美女们终身不渝地苦恋着,最重要的是他们身上的那点才气”。这个分析是太有意思了。但更重要的是:“知识崇拜已经被发现存在于这样的才子佳人模式中,但是这还不是最本质的,因为在这样的知识崇拜的背后,还包含着一种男性的权力,一种男性对女性的权力。在爱情的、知识的迷雾背后是一种冷酷的性别政治。”这样的分析与那种所谓的“颠覆男性”的胡言乱语是完全不同的。应该说文化研究或者说文化批评已经是方维保从事文学批评的重要方法,而他对文化批评的理解和运用,也给人一种严谨和在行的感觉。

方维保先生虽然还很年轻,但已经从事文学批评和研究多年,他取得的成就证明了他已经是一个正在成熟的文学批评家。

是为序。

寻找一种新的批评方法

—— 石彦伟《地方性知识与边缘经验》序

实事求是地说,石彦伟这本批评集的书名是我建议的。他原来有自己命名的书名,但我觉得不那么确切,也不大醒目,于是我便建议他用了这个书名。这样的做法很容易让人想起孟子批评的“好为人师”的“人之忌”。好在石彦伟年轻,他没有计较地接纳了。这个书名自然与石彦伟批评文集的内容有关,他几乎是研究回族文学的专门家;另一方面,我也是受到了美国人类学大师克利弗德·纪尔兹(格尔兹)的名著《地方知识》的影响和启示。纪尔兹的巨著《文化的解释》出版以来,是学界重要的阅读著作,《地方知识》是继《文化的解释》之后的另一本重要著作。这本书不同于《文化的解释》。《文化的解释》提出了“深描说”,那是一种“迈向文化的解释理论”;《地方知识》更像一本文艺评论集,收录了包括《文类的混淆》《在翻译中发现》《艺术乃一文化体系》《地方知识》等八篇短篇论文。它不仅显示了纪尔兹的博学,同时也是一种深具文学性的写作。

石彦伟的这本文集,大多是研究和评论回族文学的文章,既有《回族文学》的年度述评,也有“回族文学”的年度述评;既有对张承志、霍达等当代著名回族作家的评论,也有对石舒清、马金莲、李进祥等著名青年作家的评论;更有对不同地区回族文学的观照和评论。有点有面,有宏观也有具体,从中可以窥见石彦伟从事文学评论以来的大体样貌。石彥伟是80后一代年轻的批评家,他有这代批评家共同的阅历和经验,有这代批评家大体相似的学院经历和知识背景。但是,由于他关注的文学对象的差异性,他的文学批评与同代人比较还是有较大的辨识度和特点。我想大概可以归纳这样几点:

首先是石彦伟“与文明对话”中的宽阔的文学视野。他通过对一个时段回族文学的阅读和勘探,看到了“‘后心灵史时代的回族长篇小说处于领袖缺席状态”的扭转,看到了回族作家作品的不断丰富和作家队伍的不断壮大,以及“回族文学”的边界在不断拓展和深入的现实。他不回避问题,但总体上他不是当代文学的“唱衰派”。通过对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网络文学等不同文学样式的具体分析,他看到了变化和发展,看到了新的局面和气象。另一方面,在他看来,某一个时段的回族文学,“除主将张承志,先锋李进祥、马占祥等少数几位取得明显突破外,多数作家仍处于平稳的攀爬状态。坚守固然可贵,但以‘更真挚的正义感、更辽阔的视野、更优美的艺术性(张承志语),去直面风头浪尖的大洗礼,勇敢坚韧地发声,才更加值得期许。‘文章合为时而著,应该坦承,在祖国的勃兴、时代的变革、世界舞台风起云涌等重大事项的拷问面前,我们的多数回族作家,还显得过于保守和沉寂了一些;在文学正在迎来新世纪以来最好发展机遇期的当下,我们的回族作家,还没有开足向一流大刊、一流出版社、一流文学网络全面冲刺的马力。传统型文学的优势固然需要维系,而适应时代潮流的市场化文学和网络文学,在转型时期更应学会在阵痛中生发锐气。”敢于提出问题,是一个优秀批评家最重要的品格。

其次,是石彦伟文学批评的格局和气象。对一个青年批评家来说,写具体的作家论和作品论可能更驾轻就熟,他们基本的文学批评训练决定了这一点。但是石彦伟对当下回族文学总体性把握和了解,使他敢于,也有能力写出“大文章”。他的年度评述是一种类型,他写出了多篇这样的文章,像《回族文学的“抗战动作”》这样的文章,不仅需要文学史知识,更要具备从学术意义上讨论这一现象的能力。这是一篇重新“发现边缘”的文章,如果没有良好的学术训练,写出这样的文章是不可能的。他在“时间与空间”不同的维度上努力驰骋,看到了回族文学在不同历史和地域中的绚丽绽放。

再次,是石彦伟对艺术问题的精确分析,对文本细读的耐心和诚恳。他写了大量的作家作品评论,这类文章是批评家的基本功,要求批评家有良好的艺术感觉和理论修养。石彦伟在评论张承志、霍达等著名作家时,体现了正义的文学价值观和良好的文本分析素养;而对那些我还不熟悉的作家作品的分析,同样是一种“发现边缘”的工作。这个工作可能是更艰难的——短时段的观察,最能考察一个批评家的眼光和功力。

综合石彦伟的文学评论,我认为他是通过文学批评的方式在书写回族的“民族志”,是在寻找一种新的文学批评方法——通过“地方性知识”,在寻找知识形成的具体情境和条件,因此也就形成了他关注“地方知识和边缘经验”的合理性。我祝愿年轻的石彦伟的文学评论越写越好。

是为序。

培育深圳的文化之根

—— 贺江编《突然显现出来的世界——薛忆沩作品评论集》序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深圳文学研究中心策划设计了一个规模宏大的项目,即张克教授领衔主持的“改革开放四十年深圳文学的史料整理与综合研究”。这是一个复杂又有难度的开创性工作。我们知道,深圳建市只有四十多年的历史,是中国最年轻的明星城市,改革开放的历史,就是深圳的历史。四十年来,深圳城市面貌的变化和经济的巨大发展堪称世界奇迹,城市规模和知名度已与北京、上海、广州齐名,“北上广深”是中国国际大都市的另一种表达。因此,深圳的经济和物质奇迹,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评价和肯定。另一方面,深圳的改革开放是伴随着它的文化一起发展的,或者说,深圳的发展变化,一直被不同的文艺形式和文学形式书写。我曾在评论邓一光的深圳题材小说的文章中说过,一座有故事的城市就像一个有故事的人一样,充满了魅力或新奇感。此前,我在彭名燕、曹征路、薛忆沩、盛可以、吴君、蔡东、谢宏、毕亮等不同年龄作家的笔下读到过不同的深圳。他们不同的感受和描摹使深圳变得迷离又清晰——说它迷离,是因为深圳的五光十色与乱花迷眼;说它清晰,是因为有无数个具体形象的深圳场景和人物。因此,梳理、整合、积累深圳文艺和文学的史料和研究,就是在培育深圳的文化之根。

薛忆沩是当代著名的小说家,其教育背景非常独特。他是工学学士、文学硕士和语言学博士学位,曾任教于深圳大学文学院,丰富的教育背景使他获得了观察世界的不同角度和方法。他24岁就出版了长篇小说《遗弃》,被评为2012年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可以说是少年成名,此后,陆续出版了《白求恩的孩子们》(台湾版),《一个影子的告别》(台湾版),小说集《流动的房间》《不肯离去的海豚》,“深圳人”系列小说《出租车司机》(2013年“中国影响力图书奖”)和“战争”系列小说《首战告捷》(2013年《南方都市报》“年度好书”),随笔集《文学的祖国》《一个年代的副本》和《与马可·波罗同行——读<看不见的城市>》等。“深圳人系列”,是薛忆沩观察、体悟和书写深圳的重要作品。他的书写,不仅让我们认识了一个不同的深圳,丰富了深圳的城市和人的形象,同时也让我们有机会认识了薛忆沩对深圳独特的表达和想象力。

薛忆沩的文学成就,引起了批评界的广泛注意,他被青年批评家徐刚称为“最迷人的异类”。通过贺江选择的文章我们看到,从林岗、残雪、何怀宏到王春林、申霞艳、于爱成再到胡传吉、林培源、贺江等,在场的不同代际批评家和作家,从不同的角度对薛忆沩的创作进行了研究和评论。其中,既有总体性的评论,比如胡传吉的《薛忆沩小说:灵魂的叙事,精神的审美》,认为“薛忆沩的灵魂世界,复杂而丰富。他的思想资源主要来自西方哲学,存在哲学对他的影响甚大,但他并非用西方哲学来套写中国。薛忆沩的小说对历史虽尽可能地不着痕迹,但不难看出他对中国近现代历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也有具体微观的评论,如林岗教授认为“薛忆沩写小说认真程度的最小单位是词,恰好和语言的最小单位是一致的。当然一个词出现在叙述里不仅仅意味着句子和段落,也意味着细节、意指,也存在叙述功能的作用。但所有这些艺术上的功能,都要通过词来实现,也就都可以归结为词的精巧运用。”无论是总体还是具体的评论,都从不同的方面阐释了薛忆沩小说创作在当下文学创作格局中的独特贡献。读者和研究者可从这些已有的研究成果中,进一步了解薛忆沩的小说世界。薛忆沩是一个重要的作家,对深圳而言尤为重要。通过对薛忆沩文学研究和评论的整理,来推动深圳文学创作和批评不断深入,是构建深圳文化靈魂的一部分。一个城市有了灵魂才会更有魅力,更有光彩。巴黎、伦敦、布拉格、彼得堡、北京、上海等大都市,它们的魅力不仅是五光十色的灯红酒绿或耸入云天的摩天大楼,更是因为那里集聚了人类引以为荣的文学大师,他们创造了人类文学艺术的瑰宝而使城市被命名为“文学之城”。

“深圳文学研究文献系列”是一个大项目中的子项目,而《突然显现出来的世界——薛忆沩作品评论集》是子项目中一个具体的项目。编者贺江博士是一位青年批评家,他不仅持久关注当代文学,特别是深圳文学,还已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尤其他对薛忆沩小说创作的浓厚兴趣,在读书期间和教书过程中,都曾与薛忆沩的小说不期而遇,并发表过薛忆沩研究的文章,这些都说明了贺江是编选这个选本合适的人选。通过阅读选本的文章,我觉得贺江很好地处理了这样几个问题:一是选本既批评。无论是创作还是批评的选本,都是批评的一种形式。中国有选本的传统,《昭明文选》《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新文学大系》等,都是选本。选本有选家的标准,合乎标准的才能入选,选择过程就是批评的过程。对于专业而言,不同的选家有不同的标准,见仁见智,但优秀的选家还是可以得到普遍认同的。因此,选本是有难度的。第二,选本要合宜。这是从“批评要合宜”演绎来的。我认为从事批评就要说真话。这一点在今天尤其难做到。“合宜”的批评最难能可贵,合宜就是不偏不倚、不高不低。但我们今天看到的情况恰恰是就高不就低,尽量往大了说,往高了说,这是批评普遍的风气。能在这种风气中坚持“合宜”,就是好批评家。贺江在编选的时候,显然是有深入考虑的。他将薛忆沩的研究和评论,分为“作家总论”“城市之声”“文本之魅”“主题之语”“叙事迷宫”等不同范畴。这一编排本身就是研究和批评,既有贺江的包容性,也体现了他的洞察力。《突然显现出来的世界——薛忆沩作品评论集》在集中凸显关于薛忆沩创作研究总体成果的同时,也会比照、矫正关于薛忆沩创作研究的一些问题。因此,贺江的选本,往大了说,是为构建深圳的文化之魂做了一个切实的工作;往小了说,是对薛忆沩创作研究评论的一次总结。总结就是为了汲取经验和教训,是为了把薛忆沩和深圳文学的研究评论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准。因此,总结就是新的起点。我相信这个选本一定会起到这样的作用。

是为序。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孟繁华,著名学者,文学评论家。现为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所长。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当代文学研究室主任、《文学评论》编委等。长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和评论工作。主要著作:《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第三部)、《传媒与文化领导权》、《想象的盛宴》、《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以及《众神狂欢》等10余部专著;与人主编有《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中国百年文学经典》《共和国文学50年》等;主编《90年代文存》《先锋写作文丛》《短篇王》等;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理论、评论200余篇。获文学奖项多种。现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和前沿文化、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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