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社会
2020-12-18
我第一次乘火车,是在十六七岁时,即距今二十余年前。
自从这一回乘了火车之后,二十余年中,我与火车不断地发生联系。至少每年乘三四次,有时每月乘三四次,至多每日乘三四次(不过这是从江湾到上海的小火车)。一直到现在,乘火车的次数已经不可胜计了。乘得太多了,心境一变,以前看厌了的东西也会重新有起意义来,仿佛“温故而知新”似的。现在记录出来,半为自娱,半为世间有乘火车的经验的读者谈谈,不知他们在火车中是否如是想的?
不说车厢社会里的琐碎的事,但看各人的座位,已够使人惊叹了。同是买一张票的,有的人老实不客气地躺着,一人占有了五六个人的位置。看见找寻座位的人来了,把头向着里,故作鼾声,或者装作病了,或者举手指点那边,对他们说“前面很空,前面很空”。和平谦虚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的话,让他安睡,背着行李向他所指点的前面去另找“很空”的位置。有的人叫行李分占了自己左右的两个位置,当作自己的卫队。若是方皮箱,又可当作自己的茶几。看见找座位的人来了,拼命埋头看报。对方倘不客气地向他提出,“对不起,先生,请把你的箱子放在上面了,大家坐坐!”他会指着远处打官话拒绝他:“那边也好坐,你为什么一定要坐在这里?”说过管自看报了。和平谦让的乡下人大概不再请求,让他坐在行李的护卫中看报,抱着孩子向他指点的那边去另找“好坐”的地方了。有的人没有行李,把身子扭转来,教一个屁股和一支大腿占据了两个人的座位,而悠闲地在窗中吸烟。他把大乌龟壳似的一个背部向着他的右邻,而用一支横置的左大腿来拒远他的左邻。这大腿上面的空间完全归他所有,可在其中从容地抽烟、看报。逢到找寻座位的人来了,把报纸堆在大腿上,把头攒出窗外,只作不闻不见。还有一种人,不取大腿的策略,而用一册书和一个帽子放在自己身旁的座位上。找座位的人倘来请他拿开,就回答他说“这里有人”。和平谦虚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留这空位给他那“人”坐,扶着老人向别处去另找座位了。找不到座位时,他们就把行李放在门口,自己坐在行李上,或者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的门口。查票的来了,不干涉躺着的人,以及用大腿或帽子占座位的人,却埋怨坐在行李上的人和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门口的人阻碍了走路,把他们骂脱几声。
我看到这种车厢社会里的状态,觉得可惊,又觉得可笑、可悲。可惊者,大家出同样的钱,购同样的票,明明是一律平等的乘客,为什么会演出这般不平等的状态?可笑者,那些强占座位的人,不惜装腔、撒谎,以图一己的苟安,而后来终得舍去他的好位置。可悲者,在这乘火车的期间中,苦了那些和平谦虚的乘客,他们始终只得坐在门口的行李上,或者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的门口,还要被查票者骂脱几声。
在车厢社会里,但看座位这一点,已足使我惊叹了,何况其他种种的花样。总之,凡人间社会里所有的现状,在车厢社会中都有其缩图。故我们乘火车不必看书,但把车厢看作人间世的模型,足够消遣了。于是我憧憬于过去在外国时所乘的火车。记得那车厢中很有秩序,全无现今所见的怪状。那时我们在车厢中不解众苦,只觉旅行之乐。但这原是过去已久的事,在现今的世间恐怕不会再见这种车厢社会了。
(摘自《丰子恺散文精品集》)
赏读借鉴
丰子恺看到的人生社会正如本文所描写的那样,充满着种种可惊、可笑、可悲的景象,因而以火车车厢内所见所闻比作人间社会的缩影,信手描摹其间奇形怪状之现象,在一个个自私而粗鄙的面孔上勾描、涂抹,或写彼言或记彼行,全在“真实”二字上下功夫,画面感扑面而来。其“入于内而出乎外”的审美态度观照大千世界,摄取现实社会的五光十色,品出人生日常的甜酸苦辣,庄谐杂出,悲喜交织,仍保持亲切风趣笔调,又为文章增添了几分讽喻幽默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