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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读者反应批评理论的“叙述接受者”解读《史记》的写法

2020-12-17吴秉勋

北方文学 2020年23期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

吴秉勋

摘 要:我国古代作家不可能会对20世纪80年代之后在西方兴起的读者反应理论产生明确的认知和体会,然而这种在写作上的思考逻辑和叙事方式,早已出现在许多古代作品中,汉代司马迁《史记》就是一例。这充分说明了我国古典文学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已开始思考文本和读者之间的联系性,也有意识地从读者的角度出发,利用各种足以吸引“叙述接受者”目光的写作方式,令不同类型的“叙述接受者”产生阅读兴趣。

关键词:读者反应批评;冒牌读者;叙述接受者;司马迁;史记

读者反应批评理论(Reader-Response Criticism)是20世纪80年代在西方文艺界兴起的新文学理論,其又可简称作读者反应理论(Theory of Reader-esponse),意指文学并非被局限于文本之中,而是要藉由读者的阅读才可实现的一种过程。由于接受美学思潮(Theory of Reception)的推波助澜,此理论在20世纪中后期构成当代西方文学批评的基本走向。

虽然主张此等理论的学者们之间并没有严密的共同理论,在内部主张、概念系统以及理论倾向等方面也各有差异,但其作为反对“新批评”学派的过度重视文本以及否定“文本是一个独立自足的客体,意义只存在于文本之中,毋须读者参与,也排除了诸如对作者生平、生活经历、背景、作者对作品的看法等一切外在因素”[1],让世人对文艺创作的注意力从作品转向读者,则是该学派的共同目标。其中法国学者热拉尔·普兰斯曾发表了一篇《试论对叙述接受者的研究》,文中特别强调作品从写作到被阅读的过程,不能只关注作品叙述者的面向,作为接受作品信息的“叙述接受者”也应受到重视。

读者反应理论的学说以及其关于“叙述接受者”方面的探讨,是现代文学理论的思维方式,古代作家对这些观点不可能会有明确的认知和体会,不过我国第一部纪传体的史书《史记》,其“本纪”“世家”和“列传”上的写作方式多以人物为主线,再联系至该人物所发生的事件,作者为了让故事背后的一些个人想法能让读者了解,也会站在读者的角度揣摩其阅读心理和阅读方式,作为叙述事件和铺写故事剧情时的前提。这种写作上的逻辑思考和叙事方式,已暗合于现代西方学界所关注的读者反应理论之要求。

一、不能期望受众皆为“冒牌读者”

热拉尔·普兰斯认为,一个称职的叙述接受者,会了解作者在作品中想传递的暗示、隐喻以及象征性的情境等,不过在探讨叙述接受者对一部作品的反应之前,必须先从创作者的心态出发,了解“冒牌读者”这个概念,才可以让“叙述接受者”的内涵更加突显出来。此概念又被称作“带面具的读者”(The Mock Reader),是由美国学者沃克·吉布森提出的,其在《作者、说话者、读者和冒牌读者》一文中提及,在每一次文学作品的体验中都有两种读者,一种是膝上摊着书本的真实读者,另一种是作者假想的或作品所要求的读者,即冒牌读者[2]。沃克·吉布森强调,为了体验文学作品,每一位读者都必须按照作品语言所规定的去采取一套与自己实际生活不相符合的态度和品质,以充当冒牌读者。

此即说明,相较于真实读者,冒牌读者是作者心中一个近乎完美的理想受众,他仿佛是一种人工制品,愿意听从作者的支配,并且有能力在阅读过程中简化、抽离杂乱无章的日常情感,因此文学作品中确实可以存在冒牌读者。本文认为,既然此概念并非真正的潜在读者群,而是由作者指定的读者,因此沃克·吉布森的解释可以延伸出另一个更新的观点,即创作者在写作时,其实也是从受众的心理出发以扮演冒牌读者。但即便作者已尽力地从受众的角度出发并假定了自己所要求的理想读者,不过在现实情况中,并不能期望所有的受众都是称职的冒牌读者,因为大多数的读者都只是平凡的“叙述接受者”,甚至是情况更糟的“零度叙述接受者”。

二、利用故事剧情抓住“零度叙述接受者”

热拉尔·普兰斯认为,对于作者而言,“理想的读者”是一个“准确理解并完全赞同他作品中最微不足道之处以及他的微妙意图的人”。否则只能被视为一般的、人数众多的“叙述接受者”,并非作家心目中的理想读者。而在众多的“叙述接受者”中,又充斥着人数更为庞大的“零度叙述接受者”,这一类的读者虽然懂得叙述者的语言和语辞,也具有一定程度的推理能力,然而其虽懂得所有构成语言的符号的外延,却不代表他们一定通晓其内涵,即附加在意义上的主观价值[3]。换言之,“零度叙述接受者”熟知一般作品的叙述规则,他们可以通过作品中已知的一句或几句话,就能领会其前提或结果。但这一类受众的缺点是只会“跟踪”明确而具体的描述,如果没有叙述者的阐述以及其所提供的信息等帮助,他们无法理解故事主人公行动的意义,也无法领悟该行动所引起的反响,甚至没有能力分辨是道德或是非道德、客观写实或是夸张描写、单纯描写或是刻意讽刺。

此即说明,作者若要令自己的作品与受众产生情感共鸣,首要之务是要掌握“最难以控制”的“零度叙述接受者”。《史记》作者即应用了此法,如《项羽本纪》的“鸿门宴”是众所皆知的一幕,作者通过宴会里尔虞我诈之情景,让原本比较枯燥的历史事件变成具有阅读趣味的故事,让读者身临其境,仿佛亲身参与了这场宴局。这种在写作上的逻辑思考和叙事方法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即作者描写“鸿门宴”时,刻意提高了读者对于宴会场景的想象空间,诸如项庄舞剑、项羽的犹豫不决以及刘邦在最后的仓皇逃走等。然而对于读者而言,普遍的叙述接受者既想象了彼时宴会上千钧一发的情景,也不会忘记这是秦代末年曾发生的真实历史,但也有一些读者会在阅读过程中忽略了楚汉相争的历史背景以及故事人物的生平材料,“零度叙述接受者”即是如此。

再如司马迁用超过300字的篇幅来描述《刺客列传》[4]中荆轲刺秦王的过程。其通过纵向的时间轴,描绘了荆轲从“图穷匕见”到追杀秦王的详细经过,再到秦王反击、主人公神色从容地慷慨赴义的最后场景,营造了紧凑又刺激的氛围。通过作者的描述,荆轲刺秦王的过程被“放大”,秦代末年的历史背景和秦王、荆轲等故事人物的生平材料,也很容易被“零度叙述接受者”所忽视。《史记》作者刻意使用写法,有意识地扩大描述自己想凸显的内容,也控制了受众的阅读过程,使其暂时脱离了真实历史的时空场景,目的是要抓住这一类必须通过作品剧情引导的“零度叙述接受者”。

这涉及读者对于作品是否“逼真”的问题,毕竟“零度叙述接受者”对于作品的相关背景知识比较缺乏,甚至是一无所知。如此一来,作品是否“逼真”这个基本概念在他们心中反而变得无关紧要,其只在乎故事剧情是否曲折离奇或精彩可期,对于故事剧情的因果关系和背后含意,反而不甚重视。因此,当故事的发展显得比较平凡无奇时,这些受众自然会感到索然无味。由此可见,《史记》作者成功地利用生动精彩的描述,抓住了“零度叙述接受者”。

三、通过“太史公曰”向“叙述接受者”传递信号

一种文艺作品被创作出来,都能向受众传递不同的信号,若是以发出“信号构成”的方式作为区分,一部作品能传递给叙述接受者的信号有两大类:一类是不涉及把叙述接受者从零度接受者区分出来的信号。一类是把叙述接受者确定为一个特定的对象,并使其与惯常的准则背离[5]。第一类的目的比较简单,是重建叙述接受者的形象。第二类的目的比较复杂,是通过含蓄或明显的暗示方法,让叙述接受者得到应得的认知,即在文本自身的基础上加以解释,把各种前提、逻辑、前因后果都巨细靡遗的描写,令叙述接受者能够对故事剧情的每一个细节及其背后意义,有完整且清楚的理解。因此第二类有一定的写作难度,毕竟作者既要在呈现精彩剧情的前提下,避免冗长的文字描述,又要确定“叙述接受者”能明确地接收到自己想传递的信号。如《张仪列传》在記载主人公的生平时,在“张仪者,魏人也。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后刻意加上“学术,苏秦自以不及张仪”一语[6]。照理来说,作为纪传体、以人物及其活动为写作重点的《史记》,当作者要表达“苏秦的学术能力不及张仪”的“信号”时,本应透过对人物及其历经事件等的记载,通过故事剧情的描述,让受众在阅读过程中心领神会,进而有意识地将二人的能力进行比较。但作者却担心读者无法通过作品里的各种暗示,因此让自己也进入故事情境中,在作品中直接和读者进行对话,直接、露骨地告知读者,两位主角在能力上的差别。

《史记》常在诸多篇章的篇末所使用的“太史公曰”更是一种向“叙述接受者”传递信号的经典写法。例如其在《管晏列传》利用了至少三个以上的故事,竭尽所能地描述春秋时期齐国晏婴这位人物的节约简朴、谦和有礼以及直言进谏等性格,但为了加深读者对于主人公的印象,并且向读者传递主人公具备了传统儒家优良品格的信号,因此该文最后有“太史公曰:………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一语[7],明确地说明了作者对于主人公性格的赞美与推崇。再如《商君列传》顺叙了卫国商鞅从年轻的汲汲于功名利禄到最后全家被秦孝公诛灭的一生经历,通过一连串的故事清楚地描绘了商鞅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性格特质,当该文篇末刻意写出“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一语[8],主人公的残忍少恩、虚浮夸大又刻薄、不切实等形象,实已鲜明地烙印在读者心中了。

此即说明,《史记》为了向“叙述接受者”传递信号,避免“叙述接受者”无法获得其在故事剧情中的暗示,或是接收到错误的信号,司马迁在篇末加入了个人主观的评论。这种写法并不突兀,因为在西方小说中也时常可以发现这种方式,很多西方小说作家也会尝试从叙述接受者的角度出发,在故事进行过程中忽然介入故事情境里,利用“读者”“听者”“我们”“亲爱的”和“朋友们”来提醒读者,甚至对读者进行突如其来的发问,造成“身为读者的你和身为作者的我”,此刻都置身于小说的时空里的错觉。

四、结论

通过本文的研究分析,足以说明我国古典文学作家虽未有明确的“读者反应批评”等方面的概念,但很多作品在写法上早已暗合于现代西方文学理论的要求,尤其是善于塑造人物形象、主要以人物的活动为写作中心的《史记》,作者在描述人物事件和剧情发展时,已能从读者的角度出发,关注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所引发的心理反应,从而吸引了数量最为庞大、也是一般作者最难掌握的“零度叙述接受者”的阅读兴趣,这是《史记》时至今日仍能成为令人爱不释手的隽永之作的原因之一。

参考文献

[1]斯坦利·费什.读者反应批评:理论与实践[M].文楚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1.

[2]陆默林主编.读者反应批评[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50.

[3]陆默林主编.读者反应批评[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61–62.

[4]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2534–2535.

[5]陆默林主编.读者反应批评[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65.

[6]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2279.

[7]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2137.

[8]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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