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符指翻译的本质

2020-12-17贾洪伟

关键词:句法符号学语义

贾洪伟

(首都师范大学 大学英语部,北京100048)

一、 引言

1901年以前,鲍德温(James Mark Baldwin,1861—1934)主编的《哲学与心理学辞典》(DictionaryofPhilosophyandPsychology,Macmillan Company,1901)尚未出版,美国符号学家皮尔士(Charles Sanders Peirce,1839—1914)就开始探究“实用论(Prgamatism)”与“实效论(Pragmaticism)”,并为该辞典撰写“实用论”词条,其后发表一系列有关论文,如《何谓实用论》(What Pragmatism Is,1905)[1]、《实效论诸问题》(Issues of Pragmaticism,1905)[2]、《现象学中的实效论基础》(The Basis of Pragmaticism in Phaneroscopy,1906)[3]、《规范科学中的实效论基础》(The Basis of Pragmaticism in the Normative Sciences,1906)[4]、《实用论》(Pragmatism,1907)[5]等。此间,皮尔士思考了符号指称过程相关的问题,并于1907年《实用论》手稿中厘定了“符指过程(semiosis)”这一术语。该文后被收入维斯与伯克主编的《皮尔士选集》(CollectedPapersofCharlesSandersPeirce,1931—1966)[6]第5卷,以及被皮尔士版本项目组收入1998年出版的《皮尔士思想精要——哲学选集(卷二)》(TheEssentialPeirce:SelectedPhilosophicalWritings,1893—1913)[7],自此才出现了有关符号学(semiotics)与符指过程及其派生术语符指、符指过程(semiosic)和符指过程系(semiosics)的探讨。据笔者手头资料显示,自1980年代末就陆续出现以下六方面研究成果:(1)符指过程的专门讨论,如《狂野的符指过程》(Org(i)astic semiosis,1988)、《符指过程、认知与阐释》(Semiosis,Cognition,Interpretation,1993)等;(2)符指过程与符号学之间的关系,如《语义学与符号学》(Semantics and Semiotics,1997)[8]、《符指过程、符指过程系与符号学》(Semiosis and Semiosics vs. Semiotics,2000)[9]等;(3)符指过程与哲学思想,如《符指过程与实用论》(Semiosis and Pragmatism,2006)等;(4)符号学与翻译之联姻,如《符号学与翻译问题研究:以皮尔士符号学为纲》(SemioticsandtheProblemsofTranslation:WithSpecialReferencetotheSemioticsofCharlesSandersPeirce,1994)[10]、《符号翻译论——文本与符号翻译》(OnTranslatingSigns:ExploringTextandSemio-Translation,2004)[11]等;(5)符指过程与翻译之融合,如《符指翻译:字幕翻译教学理论新框架》(Semiosic Translation:A New Theoretical Framework for the Implementation of Pedagogically-oriented Subtitling,2015)[12]、《符指过程间性论:从翻译到译介》(FromTranslationtoTransduction:TheGlassyEssenceofIntersemiosis,2015)[13]、《符指翻译论》(Semiosic Translation,2018)[14]等;(6)符指过程与翻译符号学的相关研究,如《翻译符号学的概念》(2016)[15]、《建立翻译符号学的可能性》(2016)[16]、《翻译符号学的学科内涵》(2016)[17]、《翻译符号学的信念界定问题》(2018)[18]等。

就目前而言,专门探究符指过程与符号学的关系,以及二者与翻译相结合的成果还略显不足。在国际符号学和翻译学界,国际符号学学会第三任主席(1984—1994)杰西·佩尔斯(Jerzy Pelc,1924—)于1997年和2000年专门论述符号学与符指过程关系的论文——《语义学与符号学》和《符指过程、符指过程系与符号学》属于不多见的权威文献,不但有利于区别符号学与符指过程之间的关系,还有利于区分翻译符号学(translation semiotics)与符指翻译(semiosic translation)。本文拟以符号学、符指过程、符指过程系、符指翻译和翻译符号学的有关文献为基础,从翻译符号学角度探讨符号学与符指过程、符号学与符指过程系、翻译符号学与符指翻译等术语的内涵与概念关系,以期揭示符指翻译的本质。

二、 基础文献回顾

要揭示符指翻译的本质,就要从符指过程系入手,因而就要细读符指过程系的奠基性文献①——《符指过程、符指过程系与符号学》(2000)[9]。基于皮尔士的符指过程定义②和莫里斯的修订版定义③,作者指出皮尔士忽略了人在符指过程中的作用,提出三元关系不可消解为二元关系的论断;揭示了莫里斯的修订版界定过度地拓展了符号与符指过程的指称范围,忽视了有机体带来的局限性(某一器官不可充当阐释者),且器官分泌物不可视为符号之现实。有关属性问题,他以莫里斯和卡尔纳普的句法、语义和语用的三大符号学分支为基础,指出句法关系为句法属性,语义关系为语义属性,语用关系为语用属性,故符指过程属性或符指过程关系的总和可被称作符指过程系。关于符指过程及其产物问题,他将符指过程视为符号行为,且在某些情况下可促生符号、符号选择性符指过程属性或符指过程关系,以及偶尔出现的符指过程系,探讨了符号创生、符号信息传递和符号过程。关于符指过程的产物,他认为符指过程系即符号的句法、语义和语用三重符指过程属性,乃符指过程的产物,即符指过程的直接产物。关于符号学,他指出符号学的一个义项将研究对象确立为符指过程以及与符号相系联的符指过程系,肯定了一枚符号同时具有句法、语义和语用三重属性;以莫里斯的符号科学观和卡尔纳普的语言科学观为基础,指出符号学为符号学科学、符指过程学问和符号学话语研究的归属分歧。

该文有利于符指过程的深入研究,可体现在以下五方面:(1)批判分析了皮尔士、莫里斯之符指过程定义,保持与皮尔士符号学的步调,将符指过程界定为某物充当符号的角色,推动了符指过程定义的发展和研究;(2)将句法、语义和语用三重维度融入符指过程研究,提出符指过程系的术语并系统地论证其合理性和科学性;(3)区分符指过程与符号学、符指过程与符指过程系,以及符号学与符指过程系之间的种属和层级关系;(4)从语言符号层面提出语言内翻译(intralanguage translation)的概念,将无形符号至有形符号、有声符号至文字符号,以及文字符号至有声符号的转换纳入其范畴,虽然存在些许问题,却比雅可布森的语内翻译(intralingual translation)全面;(5)论证符指过程与符指过程系,乃至符号学之科学性④。

总体来说,该文存在以下五方面的瑕疵:(1)佩尔斯的科学立论以阿热杜凯维奇提出的科学概念为基础,偏向英美传统下的科学概念,但从广义角度看,符号学和符指过程,乃至符号的生成、指称与阐释均属于人类社会的动态活动,内容更是无所不包,既有狭义科学活动的属性,更有人文社会科学的属性,理当采用德国那种以人类的精神世界及其积淀的精神文化为对象的人文科学,且与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并立的科学观;(2)他虽然注意到皮尔士定义中有关阐释者一端存在的缺失和局限,但没有全面地论及人在符号生成、指称、阐释、转换过程中的二次生成、指称和阐释的跨域活动;(3)莫里斯符指过程再定义中有机体的批判分析,仅侧重阐释者一个层面,即生物体和器官无法充当阐释者,忽略了“某物用作某一有机体的符号这一过程”[9]426。有关符号指称有机体的片面性,先秦和古希腊就出现名实论争,其中所涉及符号指称无实或虚幻之名,如鬼魅、爱恨情仇等,并非是“有机体”所包含的范畴;(4)佩尔斯以语言为参照点,以莫里斯和卡尔纳普区分的句法、语义和语用三个分支为依据,将符号学和符指过程作狭义处理,缩小了皮尔士符号学的所指范围,忽视了交通信号、旗语、摩尔斯码、手语等并非同时具备句法、语义和语用三个维度,一旦超出语言文字这一核心符号范畴,依存于句法、语义和语用三个层面符号属性的符指过程系就不复存在,或不能完整地存在;(5)符指过程层面提出的“语言内翻译”,囿于语言文字层面同一语言的内部转换,但所囊括的构建语词定义、录写有声符号、高声朗读文字等,已延展至翻译符号学所言的无形符号→有形符号、有声符号→文字符号,以及文字符号→有声符号,超出了语言内部的转换范畴。

三、 术语内涵与概念关系

如今,符号学研究在全球遍地开花,成果可谓汗牛充栋,但有关符号、符号学、符指过程及其衍生和派生的分支学科称谓仍各行其道,远未达成所指共识,因而有必要系统而扼要地阐明相关术语的内涵和概念关系。下文拟以符号学与符指过程、符指过程与符指过程系为例,从学科史学的视角,辨明其源流和发展脉络,阐明其术语内涵、概念关系和学科归属,以便为符号学理论的应用和翻译符号学的发展奠定术语和思想基础。

1. 符号学与符指过程

有关符号的定义,至今尚未定论。符号学之所以成“学”,始于皮尔士,故以皮尔士界定为基础的同时代定义为纲。1901年以前,皮尔士为鲍德温主编的《哲学与心理学辞典》(1901)撰写词条“符号(sign)”:

符号为任何决定着某物(其解释项)指称一个对象且这一对象以同样方式指称(其对象)的东西,依次解释项又变成一枚符号,依此无限推之。无疑,智能意识须融入这一指称序列。倘若这一连续解释项的指称序列戛然而止,这一符号也因此至少是不完善的。倘若一则解释项受制于个体意识,就无法制约任何外在的符号,这一个体意识则被废止,抑或是反之,失去其所有符号记忆或其他指称作用,因而就完全无法发现这一个体意识中曾有过此类思想;倘若如此,就难以判断这一个体意识曾有过这一思想存在任何意义,因为如此说法乃这一思想的一枚解释项。一枚符号既可是一枚像似符,又可是一枚指示符,也可是一枚象征符。像似符是一枚拥有助其意指特征的符号,实际上其所指对象并不存在,如呈现几何线条的铅笔划痕。指示符是一枚符号,一旦移除其所指对象,该符号就会即刻失去助其意指的特征,但若不存在解释项,这一特征也不会因此而消逝,如一块模板上的枪眼作为一枚指称射击的符号,因为没有射击就没有枪眼,不论是否有人将其归咎为射击,但枪眼是实实在在地存着。象征符是一枚符号,倘若不存在解释项,就会失去使其成为一枚符号的特征,如人类言语仅能在理解基础上,产生意指,才能指称其所指。⑤

皮尔士将符号界定为无限性、递归式地以某物指称他物,且他物又依次指称它物,涵盖了所有具有指称功能的事物⑥,且为符号的意指确立了一个前提,即须有智能意识融入这一意指,可见是以人这一意识体为符号存在和活动的前提,但他未做详细而系统的阐述。此外,皮尔士断言,“所有人类思想存在于时间维度中,因此所有思想都存在于符号之中”[29],蕴含了人类大脑中思维酝酿的无形符号这一思想。

因而,皮尔士提出的符号学⑦是“符号之准基本或形式科学”,涵盖“可通过经验学习的智能体使用所有符号的特征”[6]2.227,“可能的符指过程所有变体之基本的本质属性研究”[6]5.484,属于从符号和符号过程角度做出的哲学和逻辑学研究。虽界定较短,但从前文界定可推知,符号学乃“研究可被视为一枚符号的一切方面”[21],“所有类型符号及其各方面的一般性研究”[22]449,侧重任何可知的符指过程及其可能性变体。换言之,符号学描写和分析符指过程的结构,而不考虑用以生成此类符指过程的任何物质基础,或者说在任何条件下,符指过程都是可观察的,不论是细胞内部、植物之间、物质世界、动物交流,还是在被视为典型的人类交际活动之中。[23]131故而,符号学乃最一般意义上的符号理论,唯有基于此类研究才会产生“准必然”的符号本质属性这一结论。

受皮尔士影响,莫里斯(Charles Morris,1901—1979)将符号学定义改写为:“符号学旨在为各种形式和表征的符号构建一个普遍性理论,不论是动物符号还是人类符号,不论是正常符号还是病理符号,不论是语言符号还是非语言符号,不论是个人使用的符号还是社会共用符号。”[24]11938年,莫里斯在探讨符号学的科学性基础上,从科学语言角度将符号学(分为纯符号学和描写符号学)分为句法学、语义学和语用学三个分支,即“句法学乃符号与其他符号之间的句法关系,源自符号与对象或阐释者的抽象关系,为符号学各分支中最为发达的一支”[24]13;“语义学研究符号与所指,以及符号可能或现实指称对象之间的关系”[24]21;“术语‘语用学’之杜撰显然是参考了术语‘实用论’。……以‘语言学’指称符号与阐释者之间关系的科学”[24]29-30。逻辑上,莫里斯的三大分支乃语言符号学的三大分支,因为(1)符号学的研究对象是“各类形式和表征的符号”,而句法、语义和语用仅以语言符号为分析对象,于无形中缩小了研究对象的范围;(2)这三大分支不适合语言符号以外其他符号的指称关系分析,因而只能是语言符号学的三大分支,这也可能是后来莫里斯探讨符号学时闭口不言这三大分支的原因所在。⑧

莫里斯考虑到皮尔士定义中的默认主体凸显不明,或者说主体缺失的问题,将其重写为“某物用作一枚符号的过程可被称为符指过程”“符指过程乃调控性阐述过程”[24]4,而后又修订为:符指过程乃一个符号指称过程,即某物用作指称某一有机体的符号这一过程。该过程有别于符号学作为符指过程的研究。他认为:“这一过程源于古希腊,一直被认为涉及三(或四)个因素,即用作一枚符号之物,该符号指称的对象,以及阐释者当作符号之物对其产生的效用。符指过程中的这三个要件可分别被称为符号载体、符号所指和解释项,其中阐释者可视为第四个因素。”[24]4其中,“符号载体为调控者,解释项为阐述项,过程的施动主体为阐释者,被阐述的是符号所指。”[24]4进而,他将符指过程分为句法、语义和语用三个维度,并从语言角度加以诠释。针对莫里斯的符指过程界定、三大维度划分和四大因素分析,佩尔斯虽然接受但持保留态度,因为(1)符号阐释者可能仅是一个体验性有机体,而不是所有鲜活的有机体或一个器官;(2)符指过程中的句法、语义和语用只是符指过程的属性,也是符号学的句法、语义和语用属性。[9]426-427进而,他区别了符指过程三大属性(句法、语义和语用)与符号学属性(句法m、语义m和语用m)。

其实,所谓符号就是人类世界中具备意指功能的一切事物,无所不包,无处不在;符号学就是研究人类世界中具备意指功能的一切符号,即符号学研究的是人类的符号活动,因而符指过程就是人类符号活动中的意指过程,不仅是有形符号,还有无形符号参与其中。有形符号包括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语言符号又包括方言、土语、俗语、黑话、行话、暗语、手势语、文字,以及可充当文字使用的符号,如火星文;非语言符号又包括表情、眼神、体势语、表情符号等;无形符号则是用于承载人类大脑思维运作的符号,摸不着又看不见。从这个角度说,从莫里斯到佩尔斯,前辈学人无视皮尔士所界定的符号,将符指过程等同符号学,将二者分别分为句法、语义和语用三大分支、领域、属性和关系。

显然,句法、语义和语用仅为语言符号才具有的属性和关系,不免缩小了符号、符号学和符指过程的所指和应用范围。符号乃人类传情达意的手段,符号学乃研究人类符号意指活动的学问,而符指过程仅是符号学研究意指过程的一个部门,三者的关系和涵盖范围不容混淆。此论断或许从佩尔斯厘定语义学与符号学关系时区分的符号学义项得到佐证,既然符号学可“作为符号学的名称,与‘逻辑’(洛克)同义;作为符号之准基本或形式科学(皮尔士)名称;作为‘记号学或症候学(semiology)’形式的科学名称,研究的是社会生活中符号之生命,因而乃是社会心理学,由此也是普通心理学(索绪尔)的一部分;作为语言逻辑学的名称(胡塞尔、阿热杜凯维奇亦用指‘逻辑符号学’)”[8]429,如此一来,又如何将其“囚禁”于语言符号范畴之内呢?此举是否有失偏颇呢?之所以有此疑问,是因为语言符号学、逻辑符号学、应用符号学、理论符号学、翻译符号学等均系符号学的分支,其中任何一个分支都不能替代符号学这一整体。倘若语言符号学做句法、语义和语用维度的研究,那就无可厚非;倘若狭义翻译符号学做语言文字层面的符号转换研究,那也无可厚非;倘若是做无所不包的人类意指符号研究的符号学研究,仅局限于人类话语层面的句法、语义和语用维度,恐怕是不足取的。

2. 符指过程与符指过程系

随着符号学的不断深入和发展,部分学者侧重符指过程层面的研究,从符指过程这一术语派生出符指过程(的)和符指过程系两个术语。前者过去偶尔用作名词,现在基本用作形容词,如指称符指过程中的符号指称行为就用semiosic activities;后者乃佩尔斯于2000年发表的专文《符指过程、符指过程系与符号学》提出的专门术语,指称语言符指过程中句法、语义和语用维度的符号活动研究,即:“某一词汇W的句法o关系就是其句法o属性,其语用o关系就是其语用o属性⑨。故词汇W的符指过程属性或曰符指过程关系之总和,可被称作该词的符指过程系。倘若要探究词汇W的符指过程系,同时秉持前述术语规范,就要获得符指过程系的结构、该词所正确出现的句法位置、该词的意义(该词的所指与外延、该词所表达的内容)、该词引发的符号反应类型等信息。”[9]427

理性地说,佩尔斯提出的符指过程系有以下四方面内涵:(1)乃以语言符号,尤其是人类话语为参考点,针对符号之符指过程中句法、语义和语用维度的符号属性或关系提出的研究系统;(2)从内容焦点和侧重层面看,当属于符号学理论在语言学中句法、语义和语用层面的应用研究,也就是说语言学之符号学路径,而并非是泛指符号为对象的符号学研究;(3)即便是符号学研究,也只能属于符指过程的语言学维度,且只是符指过程的语言符号一个层面,貌似人类表意符号只有语言符号一端,是不全面的符号学研究,因为语言符号,尤其是人类话语以外的意指行为(如有形符号中的非语言符号和无形符号)尚无法包括其中;(4)倘若落实到广义视阈下的翻译层面,即符号转换,从思维酝酿到落实到文字,以及文字引发的思维活动,从语言符号到非语言符号,从非语言符号到语言符号,从语言符号到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之综合符号文本,从非语言符号到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综合符号文本等都属于有形符号与无形符号之间的转换行为,也都要涉及符指过程,可佩尔斯的符指过程系仅涉及语言符号一个层面,是无法全面地应用于有形符号与无形符号之间的各类转换。因而,基于莫里斯和佩尔斯符指过程和符指过程系框架的翻译研究或称符号转换研究,只能囿于语言层面。

四、 何谓符指翻译?

哥伦比亚学者马丁尼(Sergio Rorres Martínez)于2015年将符指过程用于字幕翻译教学研究,提出“符指翻译”这一术语,并在定义基础上厘定其性质,归纳其特征,划分其类型。笔者拟梳理这一术语的定义、性质、特征和类型,基于上述两对术语的渊源关系剖析,深入探究符指翻译的概念,指出符指翻译的本质,并以对比方式指出符指翻译与翻译符号学之间的差异。

1. 符指翻译的内涵与本质

受皮尔士三元符号学影响,马丁尼[12]105-106将翻译与符号学结合,将符号—对象—解释项和第一性—第二性—第三性视为不可逆符指过程之要素,认为翻译是镶嵌在广义阐释过程中的一种下意识行为,而且是先于符号第一性的感官驱动的符号转换,因而翻译过程就被定义为符号系统之间相互交织的无边界转换过程。由此,他将符指翻译勾勒为社会驱动下的目的行为,强调逐步远离专业化译者行为观念的社会化特征,并澄清以下三个问题:(1)在符指翻译语境中,因许多翻译使用者越来越多地融入翻译过程,目的语文化不再被视为译文映射的接受者;(2)译本和翻译过程远离了“译本乃智能译者操练的文本,即文学艺术品”这一文学或高端文化范式;(3)符指翻译并非是与非存在性理论框架对立而存在的蒙昧过程。由此,他将符指翻译界定为:“并非以剖析、包含、理想化、操纵、图示化或生物化符指过程为目的的囊括一切(符号活动)的广域过程。”[12]107

有关符指翻译的性质和特征,马丁尼以格雷的符号翻译界定为基础,即“符号翻译是一个单向、未来趋向的累积性不可逆过程,即连续地朝向更高级别的理性化、复杂化、连贯性、清晰度和确定性迈进的过程,同时不断地和谐了混乱、无组织的问题译文(和译本的各层面和/或相关元素),中和了可疑、误导的错误翻译”[10]231,指出符指翻译与符号翻译具有七点特征差异:(1)符指翻译是指称任何符号系统转换为其它符号系统的扩展概念,显然已大大地远离格雷之符号翻译概念,尤其是反对翻译和翻译过程界定为阐释或将翻译本宗界定为语际行为,也就是说“举凡出现符指过程之处”[26]5并不一定出现翻译,而符号转换却可以发生;(2)符指翻译不仅局限于人类符指过程,还指称超越人类符号域的各类符号转换;(3)符指翻译属溯因推理,即其解释力源自符号第一性的聚焦,而不是促生阐释(符号第三性)的符号对立项(符号第二性);(4)符指翻译将雅可布森提出的三类翻译类型均视为“翻译本宗”;(5)符指翻译并非只关涉符号第三性范畴、象征性或惯习,通常会促生符号第一性范畴内受使用驱动的符号和阐释;(6)译本之目的乃决定特定文化中译本质量和功能价值的统辖性标准;(7)符指翻译将焦点转向译者之“作者”角色,因此符指翻译在某种意义上是“作者”趋向的操作,而不是“读者”趋向。[12]107

基于上述的分析和理论构建,马丁尼将符指翻译分为三种类型:(1)元感官或转喻翻译(metaleptic translation),通过不同系统的符号传达“符号的感染力之效”;(2)指称翻译(indexical translation),探讨符号和前符号之跨越符号系统的联系;(3)动态非持续性翻译(translation as dynamic discontinuity),探讨源自第一性符号流的第二性范畴内的对象呈现问题。[12]112-115

用马丁尼的话说,符指翻译与符号翻译之区别在于:符号翻译通过克服文化理性和先进性之“匮乏”障碍,将终端符指称为获取自我满足之方式;符指翻译则将翻译与符号学之联合视为尼采视阈下受欲望驱动的自我克服过程。[12]108-109从本质上说,虽然符指翻译被界定为包罗一切符号意指转换的过程,却仍以莫里斯(1938)[24]、佩尔斯(2000)[9]等以语言符号为参考界定的符指过程和符指过程系为切入点,又不加以区别和阐明因由,不免出现系统内部指涉的逻辑矛盾,影响了系统内在的完整性和层次性;符指翻译概念袭用了莫里斯以语言文字为基础的符指过程思想以及佩尔斯的符指过程系思想,二者均以句法、语义和语用维度为基础,马氏的符指翻译欲无所不包,以图为后文应用于文本分析奠定基础,可后文仍是以语言符号转换为主体(且是以口头符号转换为主导)的符号活动,不免出现概念指涉和应用偏差,同时脱离了符指过程和符指过程系的原发性主张,没有涉及句法、语义和语用维度,虽主张超越了语言文字范畴,且以语言文字及其非语言符号的辅助手段证明其符指翻译的合理性,不免出现内在逻辑和历史互文性矛盾;马氏将translation作狭义理解,主张“‘举凡出现符指过程之处’[26]5并不一定出现翻译,而符号转换却可以发生”,存在translation与transformation在符号学层面的理解误差,现实中的广义翻译可以是任何以传达思想为目的的符号转换活动,如无形符号的思想转换为书面文字,以及前人针对翻译做出的广义界定,如“理解即翻译”[27]“翻译是基本的思维活动”[28]“任何思维过程都是翻译”[29]“对话即翻译”[30]“原文本重写即翻译”[31]“任何话语实际上都是翻译”[32]等;马氏将雅可布森的语内、语际和符际翻译视为符指翻译的本体,引发了符指翻译本体内部的指称界限不明和逻辑重叠交叉的问题;他提出符指翻译的三种类型,其中的动态非持续性翻译与符指过程乃无限、持续性、递归式阐释过程,在内涵与逻辑上存在不一致性;符指翻译是符指过程与翻译的联姻,指向符号学和符号学视角下的符指过程,在本质上属于符号学视角下的翻译过程研究,在学科归属上为翻译学。

2. 符指翻译与翻译符号学的区别

相比之下,翻译符号学则属于符号学的分支学科,旨在“在符号学研究方法论指导下,以符号学理论为依据,使用符号学方法,探讨翻译发生过程中的符号转换现象及相关问题”[15]96,以有形符号和无形符号的转换及其相关问题为对象,建构以符号转换活动的发生、过程、阐释、再现为对象的符号学理论。从翻译所涉及的符号和符号转换活动角度看,符号分为有形符号和无形符号,有形符号包括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无形符号则专指人类大脑思维运作的信息承载符号,因不具有显性、可触的物理形式而被命名;翻译活动中的符号转换分为有形符号的语言符号转换为语言符号,有形符号的语言符号转换为非语言符号,有形符号的语言符号转换为语言符号+非语言符号,有形符号的非语言符号转换为语言符号,有形符号的非语言符号转换为语言符号+非语言符号,以及前述有形符号类型分别转换为无形符号和无形符号转换为各类有形符号。因计算机技术的发展推动了符号承载介质的演变,符号域也随之从传统的纸质民族文化域发展到多重介质合成的多模态域,因而符号的转换也从传统的域内转换和域际转换,发展到超域转换的范畴。

从内涵看,翻译符号学也关涉符指过程,且属于翻译符号学的一个重要的内容,但与符指翻译的指向有所不同,虽然符指翻译指向的是翻译研究,可关注点却与翻译符号学具有重合交叉关系,不免混淆了符指翻译与翻译符指研究的界限,后者显然是翻译符号学的研究范畴。因而,在一定程度上说,虽然马丁尼明确指出符指翻译不同于格雷提出的符号翻译,但与符号翻译又有较多相同点,即混淆了学科归属和终极指向,打着翻译研究的旗号,做了翻译符号学中符指过程层面的符号转换研究。

五、 结语

本文以皮尔士的符指过程界定,以及符号学与符指过程的关联为切入点,以相关且典型的历史文献为依据,剖析了符号学、符指过程、符指过程系,以及符指翻译和翻译符号学之间的术语内涵与概念关系,即符指过程是符号学所辖的符号意指过程,仅涉及符号指称、阐释和转换,故仅是符号学研究的一个层面或部门,而符指过程系虽派生自广义符号的符指过程,却仅涉及语言符号的句法、语义和语用维度,从而缩小了符指过程的指涉范围,故其衍生的符指翻译也应涉及语言符号层面的句法、语义和语用维度,但马丁尼(2015)提出的符指翻译主张却包含以下四个层面内容:(1)从readerly趋向转向writerly趋向;(2)不仅涉及人类符指过程,还涉及超越人类符号域的各类符号转换;(3)将雅可布森之语内、语际和符际视为符指翻译之本体;(4)聚焦符号意指过程与阐释,抛弃了符号促生等,将符指翻译分为转喻翻译、指称翻译和动态非持续性翻译三类。

联系皮尔士、莫里斯、佩尔斯等有关符号学和符指过程的思想,以及翻译符号学的理论主张,本文指出符指翻译存在的六大弊端:(1)主张符指翻译乃包罗万象的符号转换,却以语言符号为参考提出的符指过程系为基础,不免出现理论基础层面的内在指涉逻辑矛盾;(2)袭用以语言符号为基础的符指过程(系)思想,不但没有涉及句法、语义和语用维度,还用语言符号的视译例证之,不免出现概念指涉和应用误差,同时脱离了符指过程和符指过程系的原发性主张,不免出现内在逻辑和历史互文性矛盾;(3)将翻译作狭义理解,且未做解释,就与符号转换对立,忽略了符号转换与符指过程的必然关系;(4)将界限不明、逻辑重叠的语内、语际和符际翻译视为符指翻译的本体,这引发了符指翻译本体内部的指称界限不明和逻辑重叠交叉的问题;(5)动态非持续性翻译与符指过程乃无限、持续性、递归式阐释过程,在内涵与逻辑上存在不一致性;(6)指向符号学和符号学视角下的符指过程,在本质上属于符号学视角下的翻译过程研究,在学科归属上为翻译学而非翻译符号学。

符指翻译和翻译符号学虽然均以符号转换为研究对象,但符指翻译侧重符指过程,翻译符号学关涉符号转换过程前后的所有符号活动,因而符指翻译在学科归属上属于翻译学,翻译符号学则是符号学的一个分支,故二者的研究指向也有所不同,前者在解释和分析翻译现象,进而指导翻译行为,后者则以符号转换为焦点,建构有关符号转换这一层面的符号学理论和应用模式。

需要强调的是,本文虽然以马丁尼的符指翻译为切入点,联合自皮尔士以来有关符号学、符指过程、符指过程系的各家学说,探究符指翻译这一术语的合理性,以及马丁尼构建包罗万象的符指翻译思想所具有的逻辑本质问题,但对符号学和翻译学同样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对翻译实践来说,本文的探究虽然属于哲学属性的学理研究,但可有助于翻译实践研究者洞悉翻译实践的发生、翻译实践所涉的对象、翻译实践所涉符号的转换类型、翻译实践的过程规律,从而形成系统的规律性思想用以指导翻译的教学(毕竟马丁尼的学说思想就是来自于口译的教学实践),同时为翻译从业者提供一点有关翻译实践的理性思考。对翻译学来说,本文有关符号学视阈下的广义符号转换、学科称谓、学科对象、学科范围、学科界限等的思考,有助于明确学科称谓的理据性、学科术语的科学性、学科理论构建的针对性,以及跨学科研究的本质属性和特征(A+B→C⑩)、多学科融合(A+B+C→A/B/C)的本质和范式。

从整体角度看,本文从(翻译)符号学视角审视符指翻译的本质,有益于推动符号学界和翻译学界从符号学的视角审视以往翻译研究的观点、学说、理论、思想的合理性、理据性、科学性,以图对现代翻译学学科建设、翻译学理论建构、符号学有关符号转换现象与过程,以及认知视角下的翻译过程、心理学视角下的翻译过程、脑科学视角下的翻译过程、皮尔士显象学视角下的符号转换、现象学视角下的符号转换等提供有益的启发。

注释:

① 在《符指翻译概论》(IntroducingSemiosicTranslation,2010)第10章谈及符指翻译的来源时,马丁尼明确地说符指翻译直接源于皮尔士的思想,但不考虑符指过程思想后期发生的相关衍化,也不引用皮尔士的界定原文,作者所说的这一渊源关系似乎就变得扑朔迷离,不免打破了符指过程演变的关系链。

② “我以‘semiosis’指称由符号、对象、解释项三者协作构成的过程或作用。这一三元作用不以任何形式消解为二元对立项之间的过程,……这一定义指称以一枚‘符号’名义出现的任何(指称)过程。”[6]5.484

③ “符指过程为一个符号的指称过程,即某物用作指称某一有机体的符号这一过程”[19]366

④ 1938年,莫里斯率先论证符号学的科学性,从语言符号角度讲符号学分为句法学、语义学和语用学三个分支;1960年代后,美国乃至国际学界逐渐出现语言学是否为科学的论争,萨丕尔(1929/1994)、葛林伯格(1973/1994)、马尔库斯(1974/1994),以及伍铁平的系列论文,从不同角度论证语言学的科学性及其在推动科学发展中所起的作用,最终将其确立为前沿科学,参见伍铁平著《语言学是一门领先的科学——论语言与语言学的重要性》(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众所周知,语言文字符号是符号学的核心对象,语言学研究的正是符号学的核心对象,因而语言学具有前沿科学的属性,符号学必然也应该具有科学地位,但几近无人问津。佩尔斯从符号生成与科学概念术语产生和发展的关系、科学表述与符号指称的关系、科学的精确表述与抽象分析中阐释与推理的作用等角度,论证符指过程和符指过程系,乃至符号学的科学性。

⑤ 参见http://www.gnusystems.ca/BaldwinPeirce.htm#Sign,2017-11-19.

⑥ 皮尔士的符号界定虽然逻辑性强,但较为抽象,不易把握。在《符号学入门》(1999)中,Chandler将符号界定为:“符号以词汇、图像、声音、气味、味道、行为、物体等形式存在,但只有在赋予其意义时,他们才会产生内在的意义,也才会成为符号。”

⑦ Semiotics这一术语并非皮尔士所使用,皮尔士最初用的是semiotic和semeiotic,该术语也并非皮尔士首创。Semiotics派生自古希腊语,于1670年在ThePlusUltraReducedtoanNonPlus[25]中,Henry Stubbes率先用以指称阐释病征的医学分支部门,即“… nor is there anything to be relied upon in physic,but an exact knowledge of medical physiology (founded on observant,not principles),semeiotics,method of curing,and tried … medicines”。之后,在《论人类理解》(AnEssayConcerningHumanUnderstanding,1690)中,英国哲学家洛克(John Locke,1632—1704)在阐述科学分类时引用了Stubbes有关semeiotics的言论,并命名为“符号的学问”,后被皮尔士袭用。

⑧ 有关莫里斯提出的句法、语义和语用三大维度的悖论属性及其分析,参见Jia,Hongwei. Foundations of the theory of Signs (1938):A critique,ChineseSemioticStudies,2019,15(1):1-14.

⑨ 笔者怀疑此处为作者笔误,依据前文所言的句法、语义和语用关系乃三元符号要件的属性,以及此处句法关系乃句法属性、语义关系乃语义属性之说,可推知:语用关系乃语用属性。另外,引文中的下角标为原作者设置的区别符号。

⑩ 跨学科领域中的C虽然兼具A和B学科的方法和知识,但已经不完全具有二者的学科本质特征,或是归属于A学科,或是归属于B学科,且仅是二者门类之下的一个分支。而多学科研究将几个学科的内容融为一体,仅归属于其中的一个学科,仅是这一门学科中的一个领域或维度研究,属于从多学科视角或使用多学科方法,或以多学科理论为基础,深入挖掘和探讨特定学科的特定问题。

猜你喜欢

句法符号学语义
真实场景水下语义分割方法及数据集
匼河“背冰”民俗活动的文化符号学阐释
基于图像符号学的品牌联名设计研究
全国应用符号学与多模态研究论坛征文通知
述谓结构与英语句法配置
翻译符号学的三域问题剖析
句法二题
诗词联句句法梳理
“吃+NP”的语义生成机制研究
情感形容词‘うっとうしい’、‘わずらわしい’、‘めんどうくさい’的语义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