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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多莫难题”与非洲命运预言
——“对话理论”视野中的《献给乌多莫的花环》

2020-12-17王明辉孙晓萌

关键词:亚伯拉罕花环彼得

王明辉,孙晓萌

(1.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2.北京外国语大学 非洲学院,北京 100089)

1952年,常年旅居英国的南非作家彼得·亚伯拉罕(Peter Abrahams,1919—2017)受伦敦《观察家》杂志的委托前往南非生活了六周。但这六周并未唤起他对故土的热爱,南非黑人日益恶化的生活状况同风起云涌的民族解放运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对南非现状的失望使他永远地离开了南非。然而他并非一走了之,而是为南非人民留下了一部重要的文学作品:即《献给乌多莫的花环》(AWreathforUdomo,1956)。

而早在数十年前,苏联的著名文艺理论家巴赫金(Mikhail Bakhtin,1895—1975)出版了重要文艺理论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ProblemsofDostoevsky’sPoetics,1963),这不仅仅是一部20世纪重要的文艺理论作品,更是一部兼具人文精神的思想巨著。巴赫金本身即是一位包罗万象的文艺理论家,对文学、社会学、哲学、心理学都有一定的涉猎。而一切学术领域的研究,都成为巴赫金以文学研究为载体的人文思考的一部分。巴赫金学术研究的最终目的是为人和人的幸福服务,其重要的“对话理论”即植根于此。

而20世纪的非洲,更是一块需要交流和“对话”的土地。复杂的历史命运,使不同人、不同文化、不同民族发展道路的冲突和交锋,在这片土地上不断地上演。《献给乌多莫的花环》正是作者试图团结非洲的种种派别,试图引导其不断“对话”,从而使祖国走向独立和富强。而乌多莫的命运和思考,也呈现出在非洲这片土地上实现“对话”的境遇的复杂与多变,以及非洲历史和现实本身的复杂与多变。远在非洲民族解放运动尚未完全胜利前的1956年,作为彼得·亚伯拉罕一生复杂思想的呈现,《献给乌多莫的花环》正是作者试图通过文学性想象,来探索非洲未来命运的尝试。

一、 “人”的对话——复调小说式的人物塑造

彼得·亚伯拉罕是南非的著名作家,他和南非文艺批评家艾泽耶基尔·姆发赫列列(Ezekiel Mphahlele,1919—2008)被并称为“南非文坛的两颗巨星”[1]。1919年,他出生于南非的约翰内斯堡,“父亲是埃塞俄比亚水手,母亲是个混血儿”[2],并很可能具有法国血统。因而从血统上,彼得·亚伯拉罕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南非作家,而是更具有“泛非”的特性。“由于他是混血儿,所以备受歧视。”[3]大学期间他又接触到社会主义思想,成为“南非第一位社会主义作家”[4]。这种复杂的文化背景,帮助他跳出了“黑人—白人”两个民族简单的种族对立,开始以另一重视角观察南非和非洲各国的社会问题。

1939年他离开南非开始旅居英国。在这一时期,彼得·亚伯拉罕结识了一大批黑人作家和政治家。其中包括后来成为加纳总统的克瓦米·恩克鲁玛(Kwame Nkrumah,1909—1972),成为肯尼亚总统的乔莫·肯雅塔(Jomo Kenyatta,1893—1978)以及特立尼达社会主义作家乔治·帕德莫尔(George Padmore,1903—1959)。与这些不同民族、不同立场、不同思想的人物的交往和交流,对彼得·亚伯拉罕的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这一段时间作家的交游经历也是《献给乌多莫的花环》的写作灵感来源。

1952年,彼得·亚伯拉罕短暂回国,但南非的社会状况使他非常失望。几年后创作的小说《献给乌多莫的花环》中,他将自己对于非洲命运的思考写入故事之中。但不可否认的是,《献给乌多莫的花环》首先是“人”的小说,其关注的首先是作为个体的人的生活和命运,以及他们的思想和情感。因此,“复调小说”成为了彼得·亚伯拉罕的重要形式,而“对话”则是其重要的内容和手段。

“对话”理论除了作为小说的主要组成部分之外,更是一种关于人的主体性建构的哲学理论。作者彼得·亚伯拉罕在塑造小说中的人物时,一直采用第三人称视角,极少进行作者的介入和评论。因此《献给乌多莫的花环》中人物的形象及其发展有着文学自身的逻辑,不受作者完全意义的控制。《献给乌多莫的花环》正是一个个不同的人彼此自由交流、对话的客观世界。人物的特质也正是通过“对话”得以呈现并不断发展。在小说中,作者打造了一个人与人彼此共通交流的自由世界。这也正是巴赫金用来描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大型对话”。彼得·亚伯拉罕笔下的人物不再是作者的提线木偶,而是拥有着自己的思维逻辑,并在作者安排下进行自由而平等的对话与交流。除了作品主人公乌多莫之外,温柔、善良的女知识分子洛伊丝、信奉暴力革命的穆罕迪、理性睿智却又迂腐的老年知识分子兰伍德、部落主义者阿代布霍伊、冷静的殖民主义者罗斯理勋爵、民间势力代表塞利娜,这些人观念、立场、性格虽不同,但作者不含褒贬,只是直接陈述,让这些人的声音并行不悖,最终形成了一种“多声部”的特色。

更重要的是,“对话”并不仅仅在于外在的人与人之间的对话与交流,而在于“对话”过程中,彼此的影响和改变。《献给乌多莫的花环》中的角色特质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故事演进,其性格、品质都发生了变化。而“对话”则是人物发生变化的契机。正如马克思将人视作“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巴赫金也认为自我与他人密不可分。正是通过现实社会语境中的“对话”,主体性才建立了起来。乌多莫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他的第一次登场却是出现在女主角洛伊丝的双眸中。“如果不是因为他那双眼睛,洛伊丝不会注意到他的。”[5]13乌多莫的形象是模糊的,但也是随着他与洛伊丝的交往,彼此对话,他的形象才逐渐清晰起来。最初的乌多莫,单纯、质朴,当洛伊丝提及泛非国的明星知识分子兰伍德时,顿时“矜持不见了”[5]16,表现出一个热血青年的直率。随着他与兰伍德、保罗、罗斯理、塞利娜等人的接触,他的思想逐步成熟,从一个简单直率的热血革命青年,逐渐成长为更为坚定的革命者。殖民主义者罗斯理则扮演了更为重要的角色。他虽然是一位殖民主义者,从未放弃面对黑人时的傲慢,天然地认为自己拥有着主宰非洲黑人命运的权力。但不管是在议会的争论中,还是在泛非国民族革命的浪潮中,他都竭力保持冷静理性的态度,为黑人与白人之间的对话提供契机。乌多莫从籍籍无名的青年知识分子,逐渐成长为理智、冷酷的泛非国领袖,这与殖民主义者罗斯理同他的积极、开放的“对话”密切相关。

但也是在这种对话之中,乌多莫自己也陷入性格和观念的矛盾之中。直至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乌多莫在是否出卖朋友穆罕迪以获得邻国技术支持的问题上,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但作者并未直陈乌多莫的内心痛苦,而是为他安排了一段与穆罕迪的对话。在巴赫金看来,对话并不仅仅只是“大型对话”,而是同时包含了不断地与自我对话的“微型对话”。因此这种对话具有一种辩证的特色,即是对外,也是对内。在与朋友、敌人对话的过程中,乌多莫同时也在与自己对话,呈现出一种非常复杂的对话关系。这在小说的乌多莫与穆罕迪的对话里表现的淋漓尽致:

“……穆罕迪。现在告诉我,假定你处在我的位置——或者说即使处于你自己的位置——不得不为巩固你的成果,也许是为了取得更多成果而牺牲一个人……你选择何者呢?坦白告诉我?

那只好这样……”[5]346

当乌多莫由一个民间的政治反对派,一跃而成为泛非国领导者时,他必须面对发展的难题。邻国普鲁拉里亚愿意提供技术支援,但条件是乌多莫必须将自己的朋友,同时也是普鲁拉里亚流亡泛非国的革命分子穆罕迪出卖给他们。此时,他非常诡异地选择同穆罕迪对话,转弯抹角地把自己的意图告诉对方。同时,这一对话也是与自我的对话,目的都是为了寻求心理上的安慰,既是对内的独白,也是对外的交流。穆罕迪的无心之答,结果却在无意中暗合了乌多莫的内心设想,促成了乌多莫最终的政治抉择,并使得乌多莫的人物形象最终得以完整。一个为了国家、民族命运自我牺牲、背负罪恶的殉道者形象呼之欲出。同时,乌多莫自身在关键时刻优柔寡断,“见利忘义”的性格弱点也通过对话暴露无遗。二者最终构成乌多莫的悲剧结局,使这一角色更具文学深度。但是,乌多莫的悲剧并不仅仅只是其个人性格的悲剧,还有着更为深刻的文化、历史背景。而这也正是《献给乌多莫的花环》的真正价值所在。彼得·亚伯拉罕不再仅仅只是将其视作塑造人物的文学作品,而是试图以“对话”的形式,探索非洲过去、现在与未来命运的可能性。

二、 从“人”到“人们”——种族的“对话”与冲突

《献给乌多莫的花环》一书中的“泛非国”取材自彼得·亚伯拉罕的祖国南非,但作者赋予其“泛非”之名,正意味着试图“以一叶而知秋”,以一国之命运表现非洲之命运的企图。非洲作为人类最为古老的大陆,其种族的构成相当复杂。随着白人殖民者的进入,其种族成分更为多样。彼得·亚伯拉罕的祖国南非就是非常突出的例子,根据南非当局的统计(截至2017年),南非人口中多达8.0%都为白人。著名作家库切(John Maxwell Coetzee,1940—)、戈迪默(Nadine’Gordimer,1923—2014)等人都是白人,彼得·亚伯拉罕本人也拥有着部分白人血统,而整个非洲的种族现状也同样非常复杂。

然而数百年多民族共存的历史,并没有使非洲走向多民族的融合。不同民族间隔阂乃至仇恨,自从白人第一次来到非洲,就深深扎根。白人在进入非洲、建立殖民地以后,成为无数非洲本土民族的统治者,压榨着非洲黑人的生存空间。南非1913年出台的《1913年土地法》就严格限制了黑人原住民的土地所有权。随着种族隔离制度的到来,两大民族间的距离更是只增不减。南非的经济发展带来了社会的变革,然而统治者却对以黑人族群为代表的无产阶级毫不留情。“这种经济和社会方面的急剧变化也影响到过去一直在城市里充当‘季节工’的非洲工人。由此开始出现了一个大规模的非洲人工会运动。”[6]324从1942年起,南非政府就开始将一切罢工活动宣布为非法。“……1953年通过了‘犯罪行为法’和‘公共治安法’的修正案。此外还有……‘暴乱集合法’,以及针对非洲人国民大会和泛非大会而制定的关于非法组织的法律。”[6]333彼此数千年的文化背景差异与现实政治、经济利益的对立,使得黑人与白人走向了不同的文化主体。阿代布霍伊、穆罕迪、塞利娜与罗斯理、琼斯,正是作者彼得·亚伯拉罕笔下黑人文化与白人文化的象征性呈现。

彼得·亚伯拉罕把《献给乌多莫的花环》一书打造成了不同文化人格化形象进行“对话”的舞台。不管是象征白人种族的罗斯理、琼斯,还是象征黑人种族的阿代布霍伊、穆罕迪、塞利娜,都拥有着彼此截然不同的特质。作为英国贵族以及之后的泛非国总督,罗斯理是彼得·亚伯拉罕着重塑造的一个角色。他受过精英教育,为人彬彬有礼,大度宽容。作为一位大英帝国和殖民主义的人格化代表,作者却以尽可能客观的方式展现其包容、理性的特质。面对在议会中愤而咆哮的黑人领袖们,罗斯理不但没有反击,反而允许乌多莫上台发言,为黑人与白人间的接触打开了大门。“让他们自己讲出来吧。……我了解他们。”[5]95洛伊丝同样是作品中的重要角色。作为一位普通的英国女教师,她却能够积极、平等地与乌多莫等黑人族群交往。面对穆罕迪受到白人殖民者迫害而家破人亡,身为白人的她能对穆罕迪予以平等的尊重。她之所以被乌多莫吸引,也只是因为他的精神、品质和气度,而非肤色或财富。对于乌多莫的政治理想,她也尽可能地尊重与理解。这种对于白人角色的塑造,意味着彼得·亚伯拉罕不想仅仅将《献给乌多莫的花环》视作为一部简单的政治小说,而是力图打造更为宽容的多声部的“众声喧哗”世界。

然而作为“对话”的另一方,黑人种族的代言人们,却最终成为了“众声喧哗”世界的搅局者。在书中,彼得·亚伯拉罕借乌多莫之口,说出了非洲命运的“乌多莫难题”——“你听着,塞利娜。我告诉你我追求什么。我们国家有三个敌人……首先是白人,其次是贫困,最后是守旧。”[5]5在黑人族群看来,要战胜第一个敌人——白人,就要实现政治上的平等。要实现政治上的平等,则必先确立政治角色的独立,即必须在非洲确立黑人身份的独立。而黑人身份的主体性正在于确立非洲黑人文化身份的独立。甚至对彼得·亚伯拉罕而言,精神独立比政治独立更加重要。[7]彼得·亚伯拉罕的许多作品都展示出他对于黑人人格尊严和独立性的追求,并以此作为对抗白人统治者的精神力量。在《献给乌多莫的花环》中,这种对自身主体性的追求,最终将黑人与白人的关系推向水火不容的地步。在小说《献给乌多莫的花环》中,回到非洲后的乌多莫和穆罕迪都接受了塞利娜所提供的色情服务,但在作者笔下,这并不被视为是违背人性的封建糟粕,反而被当作非洲的传统文化得以接受。当乌多莫面对妓女迟疑时,塞利娜嘲笑他“你成了白种人生活方式的俘虏了?她犹如你的土地。她是陪伴你的”[5]201。在这些人看来,要确立“黑人”本身的独特性,就必须用与白人文化相对立的黑人传统文化加以抗衡,甚至对于传统文化中的某些糟粕,都可以毫不犹豫的全盘接受。这显然是对于“黑人文化”的一种极端化的表达。

这种极端态度,最终导致黑人与白人最终“对话”破裂。这一破裂在小说的文学性表达中呈现为两个方面。其一,是政治上的对立。在洛伊丝的酒会上,贵族精英罗斯理就试图与乌多莫交流:“这一切我都能理解……不过,我的观点是……你们必须用外交手段……赢得他们的友谊和支持……帮助我们创造合作的基础。”[5]45但乌多莫却简单地斥之为——“老爷和奴隶之间能有什么样的合作”[5]45这种对白人怀疑、恐惧、仇恨的态度,阻碍了不同种族的彼此交流与政治合作。其二,则是情感的对立。小说开篇处,黑人男性乌多莫与白人女子洛伊丝的感情十分真挚,然而这一切却最终以乌多莫出轨告终。但乌多莫的选择并非偶然。在小说一开始,他尚且可以与洛伊丝平等、认真的对话,但随着进一步与黑人流亡团体的接触,当洛伊丝再一次询问他对于非洲的情感时,他却以“这是白人所不能理解的”[5]72草草回答。当回到泛非国后,乌多莫与塞利娜提供的黑人女子发生性关系,其象征意义更是不言自明——他必须放弃洛伊丝所给予他的白人文化的残留,彻底投向黑人文化的怀抱。

在巴赫金看来,自我与他人密不可分。“对话”是人的存在本质。他不仅仅被局限于人与人之间话语的交流,就广义上来说,更是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意识形态交流。巴赫金认为,文学不能与文化相割裂。因此“对话”也不能与文化相割裂。而相对应的是,文化亦不能与“对话”相割裂。尤其是作为多民族、多文化的融合体,非洲绝不能仅仅只作为个别文化表演的独角戏,而应当成为“众声喧哗”的舞台。然而很明显的是,彼得·亚伯拉罕的忧思并没有被解决。在20世纪50年代的南非,不同民族文化最终走向了对立的局面,这一对立的局面乃至于在如今的非洲也并没有完全解决,白人与黑人的隔阂仍然存在。库切的《耻》正是对非洲当下的种族对立现实的深刻反映。

当然,对非洲黑人族群而言,实行种族对立有政治目的的考量,但为了政治上的独立,彻底放弃个人,将“人”等同于“人们”,无疑是偏颇的。从小说的结尾可以看到,乌多莫为了获取推动泛非国经济发展的技术支持,最后还是不得不求助于邻国普鲁拉里亚的白人殖民当局。这也被塞利娜等人视作对黑人文化的背叛,并派人刺杀了乌多莫。从这一点来说,塞利娜等人对于黑人文化、白人文化的理解是较为粗糙、浅薄的。彼得·亚伯拉罕试图说明:不同文化固然有其特殊性,但不应彻底地走向彼此对立,而是更应当以人道主义的立场,彼此“对话”,彼此借鉴吸收,才是整个民族应有的发展道路。

然而,不同文化的“对话”在《献给乌多莫的花环》中还是失败了。这不仅仅是因为数百年殖民历史造成了白人与黑人间的仇恨对立,更因为在非洲人民内部,就潜藏着更为深远的矛盾。正是在这里,彼得·亚伯拉罕跳出历史,开始文学性想象,不再拘泥于简单的种族对立,而是将他的“对话”艺术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

三、 非洲命运预言——发展道路的“对话”与挫败

作为一部虚构作品,《献给乌多莫的花环》的创新之处,正在于其后半部分对于非洲命运的文学性想象。在作品诞生的1956年,南非黑人族群仍然被统治在白人殖民者的铁蹄之下。从1948年确立的种族隔离制度,也在这一时期被不断固化。然而风起云涌的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使得彼得·亚伯拉罕预见到了非洲的命运走向,并在此书中大胆地开始想象南非独立之后的状况,并将他的“对话”深入到黑人种族的内部。

1952年,南非爆发了反对种族隔离制度的反抗运动。“成千上万的人不顾政府的禁止……游行并举行大会。”[8]尽管最终运动失败,但《献给乌多莫的花环》一书还是很可能受到了这一历史事件的影响。在《献给乌多莫的花环》一书中,历史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乌多莫掀起了声势浩大的罢工运动,成功带领自由党上位,逼迫泛非国当局给予其组阁的权力。也正是在这时开始,彼得·亚伯拉罕脱离了历史的现实,进入到了艺术的虚构——他假设了南非的独立已经成功,并在这一基础上,开始了他更深层次的思考。

书中的“乌多莫难题”,“首先是白人,其次是贫困,最后是守旧。”[5]5如何处理这三大问题,摆上了彼得·亚伯拉罕的案头。“白人”最终被革命铲除,然而自始自终,在泛非国黑人族群当中,对于如何处理后两个问题的方案却始终悬而未决。在针对如何进行国家发展的命题上,作者将“现代派”与“传统派”加以人格化,使之成为独立的“对话”角色。在《献给乌多莫的花环》的后半部分,彼得·亚伯拉罕将大部分的笔墨都放在了黑人族群内部不同派系的交流和“对话”之中。兰伍德、乌多莫,毫无疑问地属于“现代派”,前者浸淫西方文明已久,乃至于已经彻底脱离传统文化的影响,成为西方现代文明的拥护者;后者作为主角,更是一再强调现代工业化的重要性,“我们最需要建立现代化的强国,全世界才能听到非洲的声音”[5]253。实现非洲的现代化、工业化,才是他最终的目标,并认为部落主义取代了殖民主义,才是民族自由的主要障碍。[9]为之他不惜与白人殖民主义者合作,乃至出卖朋友也在所不惜。而阿代布霍伊、塞利娜以及泛非国众多部落的领导者,则毫无疑问地属于“传统派”。他们执拗地反对白人,也执拗地反对现代文明,所考虑的只是“把这些白人赶出去”[5]342,极力推动泛非国回到部落时代。除此之外,泛非国的部落势力更是对乌多莫心存不满。部落的酋长就宣称“白种人的方式不是我们的方式”[5]291,并认为乌多莫“不尊重老人和老人的智慧……他要改掉我们的生活方式,想把白人的生活方式带到这里来”[5]291。

因此,在面对白人殖民者的统治时,两大派别尚且可以团结一致,但一旦革命胜利,黑人族群内部的两大派别就开始分崩离析,走向对立。最终兰伍德被驱赶出了泛非国,麦比大权旁落,而乌多莫为了向邻国普鲁拉里亚寻求工业发展的技术支持,出卖了好友穆罕迪,而塞利娜与阿代霍布伊则因此刺杀了他,不同道路的“对话”最终失败,革命的成果因此毁于一旦,帝国主义者卷土重来。

“对话”本就不仅仅局限于小说角色的“对话”,而是更具人文精神,涵盖着现实中的人与人、文化与文化间的沟通与包容。但很显然“现代派”和“传统派”并未进行真正意义的“对话”,塞利娜只顾着斥责乌多莫太过软弱,一味向白人势力妥协,认为唯有“非洲化”才能拯救泛非国。对于兰伍德这样的理解现代文化的知识分子,她更是一味贬低。而兰伍德则在改革亟需他时,忍受不了传统派的冷漠,离开泛非国一走了之,这正是对于泛非国本土文化的深深厌弃。这种彼此在话语中的僭越和专制,实质上是对“对话”精神的背叛。试图调和彼此矛盾的乌多莫仅仅只是努力维持彼此的平衡,却从未试图创造彼此对话的条件。当平衡破灭,二者重新走向了你死我活的搏杀,无法调和彼此矛盾的乌多莫因而身亡。此时白人殖民者卷土重来,无论是“现代派”还是“传统派”都被一网打尽,革命成果毁于一旦。

在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中,“众声喧哗”才是其最终的社会理想。不管是泛非国—南非,亦或是整个非洲,在寻找发展道路的过程中,都理应“众声喧哗”,也必须“众声喧哗”。“现代”与“传统”并非势不两立的敌人,在试图推动国家发展的立场上,它们的目的毫无疑问是一致的,在国家道路的对话上却选择了你死我活的厮杀。传统道路与普通民众的紧密联系,本应可以成为乌多莫的政治力量源泉,却被乌多莫暗中抵制,反而求助于狼子野心的殖民主义势力。脱离了民众土壤,一味空谈“现代化”的政权只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势必最终被殖民主义势力所架空,也因脱离人民而被抛弃。而“现代化“本应成为传统文化的保护者,妄想重返部落时代,放弃现代工业体系的部落文明必然在殖民主义的反扑下一败涂地。因此,彼得·亚伯拉罕以文学性的想象,探索了非洲在实现解放和独立之后,仍然可能存在的问题。最终《献给乌多莫的花环》的悲剧结尾印证了“复调小说”的艺术理想同社会发展的人文精神是一致的——国家的发展必须尊重“众声喧哗”,必须彼此“对话”。

四、 “乌多莫难题”的解决之道

经过半个世纪的斗争,1990年,南非戒严最终解除。在法律上种族隔离政策被取消,南非黑人终于有了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长达半个世纪的斗争,终于画上完整的句号。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南非的“革命”已经结束。作为黑人的曼德拉可以成为南非总统,但并不意味着南非的所有非裔国民都拥有了幸福的生活。“首先是白人,其次是贫困,最后是守旧”——“乌多莫难题”中的三大矛盾,后两者并未完全解决。这一困境在非洲的其他国家仍然存在。不同种族、不同发展道路彼此间的缺乏“对话”使得非洲大地即使驱走了白人统治者,仍然不得不面对着长时间的贫困、动荡和“精神分裂”。“娜拉”的出走并不意味着故事的结束,“娜拉出走之后”才是真正需要思考的问题。

如同南非作家戈迪默(Nadine’Gordimer,1912—2014)所言:“非洲心灵中被殖民主义的宗教和哲学掩盖的东西、既不必在非洲不可逆转地要介入的现代世界中被抛弃,也不必最终返回部落主义,而是可以与现代意识结合。”[10]戈迪默的“结合”也意味着不同人、不同文化、不同道路之间“对话”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献给乌多莫的花环》一书中,彼得·亚伯拉罕提出了尝试性的解决方案——彼此“对话”。而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思考,也是巴赫金思想在现实领域的探索。彼得·亚伯拉罕正是以他超越性的思考,给予了后来人无尽的精神启迪,用“对话”理论为非洲的未来指引了一条朦胧但充满希望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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