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林

王悠然

桑吉拎着荷叶包裹的饭团子走在山路上，他要去给爸爸送饭，他们约定正午在溪边的杉树下碰面。

天瓦蓝瓦蓝的，飘着白云。山坡上，远远近近是稀稀拉拉的蝉鸣。细细听，山脚下是潺潺的流水，那蝉鸣和溪流声反而让人觉得空旷、安静。

桑吉想起了奶奶讲给他的传说：溪流的尽头是一片海棠林，那儿生长着成百上千棵枝繁叶茂的海棠树。春天，整个林子是粉色的，散发着浓郁的花香。风一吹，就下起花瓣雨，粉色的花瓣像飞舞的蝴蝶，在空中打着旋儿，纷纷落下。秋天，青的、黄的、青红相间的海棠果密密匝匝地挂在枝头，摘下一个咬一口，沙甜沙甜的。桑吉刚刚八岁，没有去过溪流的尽头。但是爸爸说传说是骗人的，那儿光秃秃的，只有野草和石头。桑吉总是怀疑爸爸是否真的去过。

“喂——小孩儿，你落东西了！”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咦，是在和我说话吗？”桑吉想了想，才发觉饭团子不见了！

呼哧呼哧，一头黑熊喘着粗气跑到桑吉跟前：“喏，给你。”

“谢谢。”桑吉接过饭团子，挠挠后脑勺儿，很不好意思。

“小孩儿，你要去哪儿呀？”熊问。

桑吉脱口而出：“我要去海棠林。”桑吉把送午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美丽的海棠林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哦，好呀！我的家就在海棠林，我带你去！”熊很热情，“下山坡陡，我背你吧！”

“啊，太好啦！”桑吉一跃，整个身子攀在熊背上，“春天的时候，林子里开满了粉色的海棠花对吗，熊？”

“对，对，美得让人花了眼……”熊半哈着腰，双手从背后托着桑吉的屁股，慢条斯理地走着。

“哦，真是这样！”桑吉兴奋极了，“秋天的时候，树上结满了海棠果对吗，熊？”

“对，对，海棠果多得跟星星一样数不清……”

桑吉和熊，你一言我一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渐渐地，路平坦了。溪流声越来越清晰。桑吉从熊背上跳下来，迫不及待地向小溪跑去。

“好凉快呀！”桑吉甩下鞋子，跳进溪水。

咕咚！熊也一头扎进溪水里，溅起好高好高的水花，它喝了个痛快：“呵呵，真的好舒服呀！”

砰砰砰！突然枪声响了，熊应声倒下。啊，熊死了！它流了好多血，把溪水都染红了。桑吉吓呆了。

只见爸爸提着猎枪从杉树后面的灌木丛里钻了出来。

“是你打死了熊？”桑吉怒视着爸爸，大声质问。

“是啊，我是个猎人嘛！”爸爸笑眯眯的，不以为然，“我注视你们好久了，好儿子，我以为是你故意把它引诱到我的枪下呢！”

桑吉心如刀绞，他号啕大哭起来……

爸爸到镇上把熊肉和熊皮卖了。靠这些钱，大半年的吃喝都不用愁了，爸爸妈妈整天都乐呵呵的。桑吉却变了，一整天也不见他说一句話，常常一个人发呆。

日子一天天溜走了，像流淌的溪水不再复返。二十年过去了。桑吉的父母相继去世了。二十八岁的桑吉没有妻子和孩子，因为他穷，而且木讷寡言。他只有破旧的房子和爸爸留下的老猎犬。

桑吉在院子里种满了蔬菜，他几乎从不打猎。老猎犬对桑吉这一点很不满意，于是一到晴天，老猎犬就独自到山坡上游荡，偶尔衔回一只野鸡或野兔，在角落里独自享用。阴天下雨，它就缩在窝里安静地睡觉。

这一天，夜幕降临了，老猎犬还没有回来。桑吉披上棉袄，犹豫了一下，取下墙上蒙了灰尘的猎枪，走出门。

桑吉朝远处漆黑的树林喊了几声，可是深秋的夜风太大了，呼啸着几乎吞噬了他的声音。

“叔叔，叔叔——”黑暗中突然冒出稚嫩的声音。

桑吉吓了一跳，循着声音，在斑驳的月影下，他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儿，嗯，一定是个迷路的孩子，桑吉心想。走近了，才看清——啊，是一头小熊！

“叔叔，我的脚扭了，你送我回家吧！求求你了！”小熊拉着桑吉的衣角，眨巴着一双大眼睛。

“可是，我还得找我的猎犬呢！”桑吉有点儿为难，不过还是蹲下身，“唉，好吧，我背你。”

小熊乖乖地趴在桑吉的背上，它厚厚的皮毛像热烘烘的火炉，桑吉冰冷的手脚立刻变暖了。

“叔叔，我的家在海棠林，那儿可美了，你听说过吗？”小熊的声音甜甜的。

“哦，哦。”桑吉胡乱地点头，他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简直无法跳动。

“叔叔，你知道吗？春天林子里开满了花，起风的时候，飘落的花瓣跟雨点一样多。和伙伴们在海棠雨里跳舞，捉迷藏，可好玩儿了！”

“哦，哦，是吗……”桑吉含含糊糊的。哦，海棠林，多少次在梦里去过，纷纷扬扬的粉色花瓣，落在眼睛上、鼻子上、胳膊上……对，不停地转圈、转圈，张开双臂，转到身子轻飘飘的，转到最后自己也变成一棵海棠树。

“叔叔，这是什么呀？”小熊的声音将桑吉拉回现实。

桑吉转过头，啊，小熊正握着他的猎枪！枪口对着他的头……

桑吉吓出一身冷汗，两腿僵硬。已经到溪边了，那水声令他战栗。二十年了，每天他都被重复的噩梦惊醒，那头倒在血泊里的熊……啊，小熊，快开枪吧！对，杉树后面或许还藏着一头大熊，它们会一起把我吃掉！也好，一命偿一命，终于可以解脱了！桑吉胡乱地想。

“叔叔，你怎么不说话呀？我知道了！是枪！树顶的海棠果够不着，可以用枪射下来！砰砰砰！”小熊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射击的样子，天真又快活。

哗啦啦，树枝晃动，杉树后面钻出一个庞大的影子。果真是头熊！

“爸爸！”小熊从桑吉背上滑下来，扑向大熊，“我的脚扭了，是这个叔叔送我回家来的。”

大熊朝桑吉礼貌地点点头，抱起小熊向溪边灌木的深处走去。

桑吉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熊父子远去的背影。忽然，他奔跑着，追了上去……

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桑吉，有人说他被熊吃了，有人说他远走他乡。有个村民在溪边的杉树下拾到一支生锈的猎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