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依牢笼的斑灵猫

沈石溪

管理员老钱贪恋杯中之物，是圆通山动物园出了名的酒鬼。据他自己说，一闻到酒香，腿就软了，骨头就酥了，就像蚊子闻到了血腥，口水滴滴答答地往外流。

一天中午，老钱又和几个酒肉朋友聚在一起，多喝了几盅，直喝得脸色酡红，醉眼蒙眬。下午，他头重脚轻去上班，打开灵猫馆的铁门，给一对斑灵猫喂食。这家伙的脑袋已经被酒精烧得像一盆糨糊，进得笼去，忘了应该随手将铁门反扣起来，就举着食盆跌跌撞撞直奔食槽。铁门顺着惯性，吱呀一声，开启了一条缝。那对斑灵猫“嗖”的一声，从老钱脚边蹿过，毫不费力地从开启的门缝钻出笼去。老钱吓得热酒变成了冷汗，立马惊醒过来，拔脚去追，可已经迟啦，那对斑灵猫一下子蹿进树林，逃得无影无踪……

灵猫的形态有点像袋鼠，有的动物学家认为，灵猫是最早的一种食肉兽，现代许多肉食动物如狮、虎、豹、狼、豺、狗等，都是早期灵猫变异的结果。

灵猫分大灵猫和小灵猫两种，两种灵猫形态和毛色都大同小异，主要区别是体型一大一小。大灵猫的脊背从头颈到尾根，有一条竖立着的黑色长鬣毛;小灵猫的尾巴上嵌有八九节黑色环斑，故小灵猫又称斑灵猫。

灵猫属于珍稀动物，灵猫香囊腺分泌出来的膏脂，乍闻起来奇臭无比，但若进行万分之一的稀釋，便成了芬芳浓郁的香水，是名贵的香料添加剂。灵猫香还与麝香相似，具有疏经通络、开窍解谵、活血化瘀等功效，是贵重药材。更何况逃走的母灵猫怀了崽，已临近分娩，其价值比普通斑灵猫大得多。

在动物园，最大的事故就是所豢养的动物逃逸。试想一下，如果让一只斑斓猛虎逃出铁笼，出没在人来车往、霓虹灯闪烁的街道，会造成多大的社会震荡啊！

那对斑灵猫是两个月前从湖北神农架花了一万多元钱买回来的，运费都花了好几千呢！园领导为了整饬纪律，以儆效尤，杜绝此类现象再次发生，决定让老钱原价赔偿，除非他能把那对斑灵猫完好无损地找回来。

老钱的月工资才六百多块，不吃不喝，也要两年才赔得完。陷入困境的老钱病急乱投医，买了一炷香和一对红蜡烛，跑到动物园后面的圆通寺，磕头如捣蒜，哀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让那对斑灵猫早日回到兽笼来！

这就像希望天上掉馅饼一样不现实啊！

那对斑灵猫是神农架的猎人用猎网捕获的，野性未泯。我永远也忘不了它们第一天被关进动物园铁笼子的情景：雌灵猫跟在雄灵猫后面，沿着铁丝网从东到西来来回回奔跑，寻找着可以逃出去的空穴和缝隙。雄灵猫爪子抠住铁丝，狂暴地摇晃撕扯，漂亮蓬松的长尾巴像鞭子似的，拼命地抽打铁丝网，直抽得尾毛飞飞，血丝殷殷;雌灵猫则趴在铁丝网上用牙齿啃咬，直咬得满嘴是血，惨不忍睹……

它们生长在广阔的山野，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兽笼里虽然有吃有喝的，却断送了它们的自由。生活空间太狭窄了，它们无法尽情地奔跑腾跳，行动受到了限制，身心受到了束缚。对它们而言，兽笼就是牢笼，它们想冲破牢笼。

英国动物学家莫利斯曾有过一个惊世骇俗的比喻，他把现代城市比喻为人类动物园，把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群比喻为大大小小的兽笼。人类从大自然走进城市，就好比野兽关进了动物园，嘈杂、拥挤、喧嚣，过马路要走斑马线，红灯一亮就要停车，街上不能随地吐痰，在公共场所抽根烟都要被罚款，悲伤时不敢痛痛快快放声大哭——怕别人把你当精神病患者抓起来，在家唱卡拉OK都不敢把音量放大——怕邻居打上门来，还有单位里的劳动纪律和各项规章制度，就好比一道道无形的铁丝网，把你囚禁了起来。我十六岁离开上海到农村插队落户，十八年后返回城市，开头一段日子，极不习惯，与那对斑灵猫一样，好几次都想重回山清水秀、空气清新、自由度高的农村。

铁丝网太结实了，别说小小的斑灵猫，就是享有山林之王的老虎和草原之王的狮子，也休想撕得破，咬得开。那对斑灵猫虽然在坚硬的铁丝网面前碰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却一刻也没放弃过“越狱逃跑”的努力。它们不时将爪子探进铁丝网小小的网眼，触摸兽笼外自由的空气和阳光;常常攀爬到笼中那棵假树上，凝望外面的树丛和草地，那副神态，极像是囚犯在翘首等待刑满释放。

向往自由，渴望自由，是生命的一种本能。

那对斑灵猫好不容易冲破樊篱，挣脱囹圄，获得自由，重返大自然，怎么可能再跑回动物园来呢？

然而，事实却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一个多星期后，那对“越狱”逃亡的斑灵猫竟然回到了兽笼里。

那是一个雨后天晴的早晨，管理员老钱萎靡不振地来到灵猫馆，突然惊喜地大叫一声。我们奔过去一看，那对斑灵猫蜷缩在兽笼的窝棚里，怀里拥着三只刚出生的小崽子，雄灵猫温柔地舔吻着妻子凌乱的体毛……

老钱跌跌撞撞地奔向兽笼那扇铁门，砰的一声把开启的铁门关上了，手忙脚乱地上锁，唯恐那对失而复得的斑灵猫再次逃逸。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对斑灵猫听到铁门关闭的声响后，受了惊似的竖起脑袋，却没有丝毫想要逃跑的反应。当咔嗒一声铁门上锁后，它们只是用一种无奈的表情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眼光转向笼外的树林，转向涂抹着霞光的蓝天白云，目光中含着淡淡的伤感，像是在默默地诀别。

斑灵猫失而复得，老钱喜出望外，逢人便说观音菩萨显灵了，在天上将手中的拂尘一扫，便把那对斑灵猫像赶羊似的赶回到兽笼。

这纯属无稽之谈。佛教的真谛在于修身养性、大觉大悟、超度亡灵……那种消灾避祸捡回失落的东西只是巫术而已，是街头摆地摊的算命先生干的勾当，与真正的佛教风马牛不相及。退一万步说，就算观音菩萨真有如此法力，老钱这家伙平时不敬鬼神，也从不见他烧香拜佛。不仅如此，有一次酒瘾发作后还用裹着口香糖的细竹签到大殿的功德箱去粘善男信女孝敬给菩萨的香火钱，被和尚抓了个现行。就算观世音菩萨再慈悲，也不会帮一个临时抱佛脚的酒鬼吧！

奇怪啊！那斑灵猫为何在好不容易逃离之后，会乖乖重返兽笼呢？

这恐怕只能从生存这个角度来破译这个谜题啦！

瞧这对斑灵猫，它们比越狱逃亡前瘦多了。雄灵猫的腿骨支棱出来，嘴吻尖得就像锥子，尾巴还断了一截，口角四周的毛焦煳煳的，很明显是被火药灼伤的;雌灵猫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恐怖的阴影，脖子细了一大圈，背上厚厚的脂肪层也荡然无存，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

可以大胆推断，它们侥幸逃出兽笼后，为自己终于获得了自由而欣喜若狂，没有了该诅咒的铁丝网，没有了牢狱似的兽笼，爱跑就跑，爱跳就跳，爱哭就哭，爱笑就笑，自由的草地比丝绸更柔軟，自由的树林比宫殿更舒服，自由的空气比美酒更醇酽，自由的阳光比黄金更华丽，然而，肚子饿了……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对斑灵猫来说亦是如此。它们四处奔波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但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要找到足够的食物谈何容易？农贸市场的菜案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各家各户的厨房里飘逸出饭菜的香气，但它们敢去吃吗？它们只好半夜偷偷溜到垃圾箱边，去翻捡腐烂变质的残羹剩汤，不仅数量少味道差，吃了还要拉肚子。

合适的栖身之地也难以寻觅，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不属于它们，方盒子似的居民楼它们也不敢问津，树林和绿地是那么稀少，人口又是那么稠密，根本无法藏身，世界之大，没有一个能给它们遮风挡雨的窝。没办法，只好躲到阴沟或下水道里去，阴暗潮湿，恶臭难闻。

最头疼的还是安全问题，它们相貌怪异，人们只要一看见它们，便大呼小叫，追撵擒捉。娇生惯养的宠物狗也来凑热闹，依仗着主子的宠爱，一发现它们的身影便狺狺狂吠，弄得它们走投无路。

甚至有一次，它们正在垃圾箱里捣腾，被一个自诩为城市猎手的长发青年撞见，小口径猎枪削去了雄灵猫的一截尾巴，要不是它们跑得快，差点就成了那个城市猎手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几天下来，它们疲惫憔悴，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自由变味了！自由变质了！谁会向往忍饥挨饿的自由？谁会珍惜小命吊在刀尖上的自由？自然而然地，它们回想起动物园里的生活，虽然空间狭小，但有精美的食物;虽然被铁丝网囚禁，但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两相比较，似乎兽笼里的日子更好过些。逃离动物园是不是太轻率了一点？很难说不是一种心血来潮的愚蠢行为！也许，返回用铁丝网构造的兽笼不失为一种悬崖勒马、迷途知返的明智之举！

哦，起风了，梧桐落叶预告着一场滂沱大雨即将来临，偏偏这个时候，雌灵猫腹疼如绞——临产了。凄风苦雨，漂泊流浪，小崽子存活的希望太渺茫了啊！它们相对凝视了片刻，一转身，在冷雨的滴答声中，怀着痛苦的心情，朝动物园走去……

是啊，生存是最重要的。生存都成了问题，还奢谈什么自由呢？可怜的斑灵猫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