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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构翻译与中国文学的对外译介
——原中国文学出版社英文部主任熊振儒先生访谈录

2020-12-16熊振儒

关键词:外文丛书熊猫

耿 强,熊振儒

(1.上海外国语大学 语料库研究院,上海 201620;2.原外文局中国文学出版社 英文部,北京 100037)

一、引言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揭开了中国文学和文化大规模外译的序幕。和新中国同时成立的外文局成为外译的主力,1951年创刊的《中国文学》杂志(英文版)推动着中国文学作品稳步走向世界,成为冷战时期中国文学对外沟通的几乎是唯一的窗口。改革开放不久的1980年代,外文局在恢复《中国文学》杂志出版的同时适时推出了“熊猫丛书”,满足了中国文学和文化对外译介的日益增长的需求,极大促进了新时期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步伐,发挥了极为重要的引介作用。这是不可否认的。作为典型的机构翻译,尤其是政府机构赞助的主动对外翻译活动,“熊猫丛书”和《中国文学》杂志在组织形式、翻译过程、选材程序等方面具有明显不同于其他翻译形式的独特性和复杂性。七十年来不间断的翻译实践记录了几代人为实现中外人心相通的理想而不懈追求和奋斗,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外译传统,理应为当前国内文学外译研究所关注。虽然目前已经有了一批研究成果[1-8],但整体来看,人们对它的重视程度仍然不够。这突出表现在基本史料的整理方面仍然十分薄弱。比如七十年来政府机构对外翻译到底出版了多少译本,涉及多少语种,发行量如何等基本数据并不十分清楚。这可能和政府机构翻译的特殊性有关,它采取高度组织化的形式进行。结果,我们对机构翻译的内部过程了解不多,尤其是翻译的文本转换过程所知更少。当年曾经从事这方面工作的老一辈翻译工作者或专家如今都已经进入耄耋之年,如果无法及时对他/她们进行口述史的资料抢救性打捞和整理,那么这一段历史将缺少亲历者的见证,留下永久的遗憾。本文强烈呼吁有关部门能给予足够重视,并倡议组织学术界和外文局等多方力量展开合作,就中国政府对外译介的口述史料整理工程做出一点贡献。

本文是笔者有关“熊猫丛书”的情况所做的一篇电话采访,接受采访的是原中国文学出版社英文部主任熊振儒先生。他长期在外文局中国文学杂志社和出版社工作,与杨宪益先生共事多年。在杨宪益先生“文革”期间身陷囹圄之际,熊振儒先生竭力将杨宪益先生《红楼梦》英译稿保留完好,于是才有后来这部经典译作的问世。本文为人们了解政府机构在中国文学对外译介中组织、选材、翻译等方面的情况提供了一些参考。

二、《中国文学》杂志的出版与海外传播

耿强(以下简称“耿”):熊主任您好,十分感谢您能抽出宝贵时间接受我的采访。本次采访的目的主要是探讨有关“熊猫丛书”的出版、翻译、发行以及关于中国文学“走出去”所涉及到的一些问题。您在退休前主要负责英文部的工作,是吗?

熊振儒(以下简称“熊”):对,我1964年大学毕业后就在外文局工作,到《中国文学》杂志社从基本工作做起。后来我们的老英文部主任唐笙(1922—2016)同志,去了联合国工作,我就接手英文部主任工作,一直干到1995年。

耿:那您能不能谈一谈中国文学出版社有哪些部门,英文部主要负责哪些工作?外文局一般翻译过程是怎样的?比如怎样选择作品,有什么标准等等?

熊:情况是这样的。《中国文学》杂志社有一个中文编辑部,一个英文编辑部,1964年出了法文版,所以又增添了法文编辑部。另外还有几个搞美编的同志和搞行政的工作人员。中文编辑部主要选择的是已经在国内公开发表过的作品,选择作品时有个规定,古代作品要占多少,现代要有多少,当代要有多少,有个比例。文学作品占多少,报道性的文章和评论文章占多少,也有个基本比例。除了文学评论由编辑们直接写或约请人写之外,被选中的作品都来自已经发表过的作品,中文编辑天天阅读国内出版过的东西,选择合适的作品,也就是比较好的和适合对外宣传的作品。然后提供给外文部翻译。有的同志负责古典一块,有的同志负责现当代一块。选好的作品要送到总编那里审核,他决定哪些合适哪些不合适,再进行筛选。决定好稿件后,送到外文部,并组织翻译。翻译的情况是这样的:一个是组织我们内部人员翻译,有十几个人,其中有英语专家,比如杨宪益(1915—2009)先生和他夫人戴乃迭(1919—1999)女士,还有沙博理(1915—2014)。

耿:好像还聘请了外籍专家进行翻译。

熊:对,除此之外还有十来位中国同志。我们负责把中文翻译成英文。翻译完毕后,外国专家翻译的东西当然不需要改稿。中国的同志因为英文和法文毕竟不是我们的母语,翻译的东西需要请专家对文字进行润色修改,达到出版的水平。润色好以后,是核定稿。请中外文方面都经验丰富的同志对翻译的东西进行核定,看译稿有没有出入,有出入就改过来,没有就放过去。核定没有问题以后就排版、打印、校对、印刷并装订成书。

耿:我们都知道,外文局是中共中央所属事业单位,是承担党和国家书刊对外宣传任务的新闻出版机构,是沟通中外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桥梁,它有着明确的工作任务和职权范围。从建国后到80年代初,外文局对外翻译了大量的有关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的图书,其中文学也占据了相当的部分。您觉得,在外文局“对外宣传”主导思想的影响下,对外翻译中国文学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熊:那我先讲讲《中国文学》杂志出版的来龙去脉。《中国文学》从1950年开始出版①,之所以出版是因为刚解放,中国的文艺情况不被国外所知,于是当时在对外文化联络事务局局长洪琛同志的热心倡议下,在文化部副部长周扬的支持下,要办一个文艺刊物。正好这个时候叶君健从英国回来,就被委任为《中国文学》杂志的副主编,主持杂志的具体工作。开始时,杂志不定期出刊,一年出一两本的样子。1958年杂志改为期刊,以后又因为种种原因改为月刊、季刊,变化很大。众所周知,当时国际形势对我们很不利,东西方分成两个敌对阵营,我们的很多刊物无法进入西方国家,文学性刊物容易进去,所以我们办文学性刊物对外介绍中国的情况,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我们的文艺状况。所以《中国文学》是一扇对外的窗口,当时的发行量还是不错的。

耿:对,我通过其他一些资料了解到《中国文学》在国外的销量还不错。

熊:当时尤其在60-70年代,北美和西欧都有不少订户。但主要订户来自印度,印度订户接近一万,另外还有印度尼西亚。这两个国家订户很多。后来因为中印边界发生战争②,印度尼西亚国内发生政变③,订户逐渐减少。后来《中国文学》对外的重点就转向了北美和欧洲。过了一段时间,北美和欧洲的订户也在逐渐增加。据1986年统计,英文版《中国文学》在美国订户为1 731户,在芬兰为1 195户,法文版仅在巴黎的订户就达1 026户。

耿:我在与一些海外汉学家的交谈中发现,他们都一致认为在80年代改革开放之前,《中国文学》可能是海外了解中国当代文学动态的唯一窗口。

熊:是这样的。当时出版的《北京周报》《人民画报》等外文刊物,政治性太强,不容易进去,因为政治原因西方世界进口不多。不过《中国文学》因为是文艺刊物,他们的审查也会通过,所以容易进去。国外的一些学校和研究机构也都订这个刊物。我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到英国留学的时候,牛津大学的东方研究院把《中国文学》一期期都保存得相当好,让我很惊讶,比我们杂志社存有的杂志还要全。而且他们对每期都做了一个详细的目录,方便研究和参考。比如一些对中国感兴趣的学者和年轻学生,他们了解中国也都是从读《中国文学》开始的。我在美国的朋友John Berninghausen中文名字叫白志昂④,在Middlebury College⑤当教授,他是研究中国文学的,他对我说他对中国感兴趣就是从阅读《中国文学》杂志开始的。他在斯坦福大学的博士论文就是关于茅盾的《春蚕》,就是从《中国文学》上看到的。所以说《中国文学》当时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

耿:但是在80年代以后,尤其是从90年代开始,《中国文学》的海外接受就出现了问题,这与当时大的国际和国内环境有没有很大关系?到2001年中国文学出版社被撤销,杂志也停办了,您认为主要原因在哪里?

熊:80年代末国内和国际环境对“熊猫丛书”的影响有一些,变化最大的是杨宪益先生,他调离了主编岗位。2000年,出版社撤销后杂志就不办了,而且“熊猫丛书”也不出了,什么原因呢?有外部客观的原因,也有内部自身的原因。客观原因是,当时随着现代通讯技术的发达,比如电脑、互联网等出现以后,人们接触中国的东西多了,对文学的兴趣不像以前那样强烈,订户减少,出版也没有利润可赚,反而赔钱。第二个原因在于我们内部的管理出现问题,包括人员的调整和变动,人才的流失等,因为经济效益不好,领导决定撤销出版社,停办杂志。出版社撤销和杂志停办后,许多人感到十分可惜。

三、“熊猫丛书”的选材与翻译

耿:我们知道,“熊猫丛书”是杨宪益先生倡议出版的,杨老现在已经离我们而去了,这让很多人感到悲伤和痛心。您作为他的同事,与杨老共事多年。我在杨老的一篇回忆录中了解到,当年要不是您保留了杨老《红楼梦》翻译的手稿,恐怕我们能否读到经典的英译版《红楼梦》还是个未知数。虽然“文革”结束和改革开放初期,外文局已经有《中国文学》杂志以及外文出版社一直对外翻译出版一些文学书籍,杨老当时为什么还要力荐出版“熊猫丛书”?他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熊:当时是这样的。截止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们的《中国文学》杂志译载了很多中国文学的作品。当时我们看到英国的企鹅丛书的平装本销量不错,杨宪益先生脑子灵活,他建议我们出一个“熊猫丛书”,做成平装本,不出精装本,把过去《中国文学》上已经译载过的、读者比较喜欢的、质量比较好的东西汇集到一起出书。就这样,“熊猫丛书”一本一本的出来了。可是,出了两三年后,《中国文学》上的东西出的差不多了,已经不够用了。为了让“熊猫丛书”继续出版下去,我们就开始选择新的选题,直接翻译出丛书。选中的作品领导定了以后,交到外文部,由外文部组织人员翻译。我们找水平能力比较高的人来翻,然后付给一定的翻译稿费,当然翻译稿酬很低,一千字也就几十元钱。

耿:那被选中的作家是否也要付他们稿费。

熊:要付稿费的,已经发表过的作品付一些发表费,稿费很低。你知道萧乾(1910—1999)这位作家,他以前在外文局工作过,后来成了专业作家,我们出了他的一本书,给的钱很少,但可能是沟通的问题,惹的萧乾先生很有意见。有的作家觉得无所谓。当时生活水平低,给的钱少,大家也无所谓,把他的书翻译出去了,他也高兴,认为自己的名字会传播到国外,所以钱多少也不会计较。

耿:作家应该感到高兴,毕竟把他们的文学名声传播到海外了。

熊:对,比如说当时我们介绍张贤亮、冯骥才。现在他们当然很有名气,但当时没有什么名声,国外人很少知道。我们翻译张贤亮的《绿化树》(Mimosa,1985),在世界上也发行的很好。冯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CollectedWorksofFengJicai,1987),贾平凹的作品(TheHeavenlyHound,1991;HeavenlyRain,1996)等。他们在国内有影响,但在国外人家不知道。把他们翻译介绍出去以后,世界上也知道了这些作家。

耿:这等于说将中国现当代文学和作家推向世界。

熊:比如张洁《沉重的翅膀》⑥,翻译过后他们在世界上也都有一定的知名度了。

耿:对,国外普通读者不懂中文,只能通过翻译来阅读和了解中国文学。

熊:像王安忆、铁凝一些女作家,当时名声也很小,世界上更是不知道她们。读了她们的书以后,她们的知名度就提高了。

耿:就我掌握的材料,“熊猫丛书”好像对中国现当代女性作家的作品特别青睐,集中翻译了一批女作家,既有合集也有专辑,“熊猫丛书”当时选材的时候是不是有所侧重和考虑?

熊: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在第二年“熊猫丛书”中出了一本《中国当代七位女作家选》(SevenContemporaryChineseWomenWriters,1982),入选的都是年轻的有一定知名度的女作家。这本书出去后卖的相当好,国外读者很欢迎,以后再版了三、四次,销路相当好。看到国外读者对我国女性作家感兴趣,我们接连翻译出版了好多女作家的作品。它们对中国的女性作家感兴趣也是因为国外对女权运动的重视,于是对中国女作家有兴趣。另外女作家写的生活与男作家写的不一样,如谌容的《人到中年》,在国内的反响很好,翻译到国外后销路也很好。

耿:“熊猫丛书”的选材有什么标准?我在邹霆教授所写的《永远的求索——杨宪益传》(2001)这本书中读到,杨老有时因为选择翻译某个作家的作品而与领导产生矛盾和冲突。您对这方面有什么了解吗?

熊:我和杨宪益先生自1964年一直在一起工作至退休,他因为在“文革”期间受到极左路线的冲击,进了监狱,被关了四年。杨宪益先生很聪明,对文学的对外译介贡献很大,他提出的意见领导要考虑,有些被接受,有些没有被接受。比如他提出要出版“熊猫丛书”,上面领导就同意了;当然在具体的选材上,领导没有接受他的选题,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耿:这个可以理解。我读过杨宪益先生写的东西,感觉杨先生对文学翻译很感兴趣,而对翻译政治性比较强的东西有排斥的倾向,即便翻译了也觉得很勉强。

熊:毛主席诗词有几首是他和夫人戴乃迭翻的,当时就发表在《中国文学》杂志上。因为我们主要还是从事文学翻译。有些东西,如当时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的文章和报告也要找他们翻译,但是不多。《北京周报》主要是搞时政性的东西。我们从事文学翻译,一般文学性不强的作品我们不选。我们选既有思想性又有艺术性的作品。

耿:据我掌握的现有资料,“熊猫丛书”的译者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国外,有的可能是外文局长期聘请的外国专家,有的可能是临时担任翻译任务。熊主任您主管英文部,对相关情况了如指掌,您能不能谈一谈外文局聘请国外译者都有哪些程序,有什么选择的标准吗?

熊:没有一个成文的选择标准。我们一般是这样子,原来我们有一些长期在这里工作的外国专家,如爱波斯坦、戴乃迭、沙博理等人,他们拿固定工资在这里工作;还有一部分是我们请的专家,先是有人推荐,然后给他寄一篇稿子改或者叫他试翻,稿子寄回来我们看改的怎么样,英文水平怎么样。虽是外国人,但不见得文字好,文字不好的我们就不请;如果文字好我们就聘请。聘请外国人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长期聘用,比如说来华工作几年,担任改稿翻译任务。另一种是临时聘请做翻译,比如翻译某一本文学作品我们付翻译稿酬,但不高,按照当时70—80年代的标准,一千字也只有几十块钱。

耿:熊主任,在当时的国外译者中,您有没有印象一个叫葛浩文的译者?

熊:葛浩文的情况是这样:他是美国人,在美国教书,对中国感兴趣,对文学翻译也感兴趣。他曾同意接受几个中国文学出版社的年轻同志到他那里进修,他翻译的水平还可以,但翻译作品不多。

耿:他好像翻译了萧红、端木蕻良还有刘恒的作品⑦。

熊:他翻译的不多,不像戴乃迭、沙博理和詹纳尔(Jenner)等人翻译的多,詹纳尔年轻的时候就在外文局工作,为我们改稿。后来他成为一名汉学家。还有澳大利亚的白杰明(GeremieBarmé,1954—)翻译得也不错,数量也很多。

耿:对国外译者而言,外文局对他们从事翻译“熊猫丛书”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比如译文要流畅、自然、或者“信达雅”之类的。

熊:这个有。国外聘请的译者首先要试译,先给他们一篇短的作品翻译,看他们的翻译水平怎么样。如果他们试译很好,我们就请他们翻译;不好的话就不用了。他们翻译完了还要通过我们的审核,看是否忠实,译文好不好。

四、“熊猫丛书”的发行

耿:您能不能谈一谈“熊猫丛书”的销售情况?丛书是通过什么渠道在海外销售的?

熊:我们外文局的图书和杂志出版后交给中国国际书店,它负责对外发行销售。“熊猫丛书”是当时发行得最好的,最受欢迎。1995年,我在美国和英国的书店里看到就有“熊猫丛书”陈列在书架上,但现在我过去看,“熊猫丛书”没有了。另外“熊猫丛书”还被英美的很多学校选为教材,比如Middlebury College开了一门课叫“翻译中的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 in Translation),他们选择鲁迅的《药》《狂人日记》、茅盾的作品以及当代作品如张贤亮的《绿化树》、冯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等作为他们的教材,并在课堂上讨论这些作品。

耿:80年代中期至80年代末,“熊猫丛书”的销售情况良好,不知道有没有一些相关的具体的出版和销售数据?肯定要通过代销商或者中国国际书店来获得这些数据了。

熊:对,当时我们关于图书印数和销售的数量都有材料。比如一本书印数多少,1万册或1万5千册。可是现在出版社已关闭,什么材料都没有了,找不到了。当时我们出的杂志和丛书后面附有征求意见表⑧,就是请国外读者给我们反馈意见。原来我们都有这方面的材料,可是出版社一关门,什么都没了。出版社关门的时候,所有材料都给处理掉了,现在要看“熊猫丛书”也没有地方去找了。“熊猫丛书”和《中国文学》停刊的确让人惋惜,所以现在一些汉学家和对中国文学感兴趣的人士在呼吁恢复杂志和丛书,但并不容易。

耿:“熊猫丛书”在2001年以后就几乎没有出版过任何作品。在中国文学出版社被撤销后,2005年,外文出版社又重新接手出版“熊猫丛书”,但大都是对过去旧译本的重印,并没有新的译本出现,您觉得外文出版社出版“熊猫丛书”其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继续将中国文学推向世界,还是主要面向国内读者,服务于外语学习。

熊:中国文学出版社撤销后,原来的工作人员重新分配。中文编辑部的人员去了新世界出版社,外文部的同志去了外文出版社。原有的对外出版业务比如“熊猫丛书”就归到外文出版社出版。我们英文部有的同志到其他单位了,调出了外文局。分到外文出版社的同志,他们继续出版“熊猫丛书”,出了几本,但我看出得并不好看,像是针对中国读者的而不是外国读者的。大部分是中英文对照版。我负责翻译的一本叫《草原的羊群》,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

耿:对,有这一本,是迟子建的《原野上的羊群》(AFlockintheWilderness),2005年出版的。

熊:记起来了,是迟子建的。但是他们的选本有的不太好,质量不太高,纸张也不好,装帧水平也不行。后来这几位同志也调走了,所以现在基本上也就不出了。就算出,数量也相当少。他们现在没有力量投入这项事业了,出这样的书很费劲,要有专人负责。出版文学性的东西不盈利,另外要求比较高,现在从事文学翻译的力量也十分薄弱,几乎没有人搞这项工作。后来出版了几本中外文对照本,主要因为有些同志还想努力不让“熊猫丛书”死掉。想把它救活。虽然丛书针对国内懂外文的人,但好像读得人也很少,除了像你们这些搞研究的人看它,其他人很少看。

耿:它服务的对象转向外语学习了。

熊:对。

耿:我了解到,“熊猫丛书”在北美有两家销售商,一家是位于南加州的China Books&Periodicals Inc,另一个是位于波士顿的Cheng &Tsui Company。

熊:对,原来外文局和南加州的公司有业务上的来往,我们也有人在那里工作。我1995年到该公司参观过。波士顿的那个公司我不清楚,不太了解。我前两年在波士顿工作,没有看到这么一家公司。

耿:那旧金山的公司现在还有联系吗?

熊:有联系,我们还有工作人员在那里工作。

耿:我曾经联系这两家公司,旧金山的公司直接回复说不便透露有关销售方面的情况,是不是这也涉及到他们的商业机密。

熊:哦,可能是的。原来“熊猫丛书”还有一定的吸引力,现在没有多少吸引力了。前些时我去波士顿,专门到书店去看了看,出版的中国书很少。关于中国的东西就只看见《江泽民传》⑨,没有文学的东西。诺大的书店只找到关于中国政治方面的东西。这也与我们有关,现在我们出的好书太少了。有了比较好的图书,畅销的书,我们就把版权卖给国外出版社了。

耿:我记得“熊猫丛书”里面好像也有卖掉版权的,如《北京人》。

熊:对,版权卖给国外出版社了。《北京人》是我组织翻译的,里面大概有十来个译者参与。因为当时那本书要出得快,半年之内就把它搞出来了。

耿:我曾经对“熊猫丛书”在国外的接受情况与海外一些汉学家交流了意见,他们的普遍看法是“熊猫丛书”不少书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接受,在读者中的影响不是很大,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您怎么看?

熊:因为刚引起重视的时候就已经关门了,而且杨宪益等老同志退休后也无人关心。出版这个丛书要费很大的力量,但以经济效益的角度看,出一本书赔一本书的钱,所以出版社不愿意出这个丛书。现在翻译文学作品的人可以说几乎找不着了。它不像其他的翻译,文学翻译翻出来读起来要有味,要像文学作品。现在虽然懂英文的人多,水平也不错,但让他坐在那里用脑子想,那么用心翻译书的人不多。杨宪益先生和我们那时候都是一天抽一包烟,对着打字机一个字一个字的抠,翻译出来后再反复修改,现在很少有人愿意花那么大功夫了。人才几乎没有了。所以应该重视人才的培养,更重要的是不能以经济效益好坏来衡量这种工作。想靠它赚钱,很难,有时根本赚不到钱。

耿:熊主任,“熊猫丛书”的每册图书的印数大概有多少?

熊:大概1万左右吧。有的书印得多一些,有的少一些。

耿:如果好的作品,比较受欢迎的作品大概能出多少?

熊:能印到5000到1万就不亏本。我们当时是没有稿酬拿,靠国家工资。但出版、印刷、发行、聘请海外译者这些方面要算出版成本。

耿:据您的回忆,“熊猫丛书”出版量较大、最畅销的图书有哪些?

熊:像《七位女作家选》再版了三四次,是销量好的⑩,最低三四万册。另外还有《三部古典小说节选》也再版了几次。还有几本记不清了。反正只要是再版的或重印的,都是发行比较好的。

耿:您觉得中国文学为了更好地走出去,当前应该注意哪些方面的问题?由中国推动的对外译介项目怎样才能在海外产生一定的影响,我们还应该在哪些方面注意?

熊:我觉得还是首先要翻译出去,比如2012年以前,咱们为什么一个诺贝尔文学奖都没有获得过?咱们的作家比国外作家的水平要高,为什么总选不上?人家国外看不懂呀。所以要先翻译出去,介绍出去,在国际上造成影响。你看王蒙的一些作品写得相当不错的,当时是翻译的少。现在王蒙名气大了,不需要得一个外国奖项来安慰自己。你看诺贝尔文学奖得奖的大都是西方文化圈里的,因为他们的语言和文化没有隔膜。语言很重要,像杨宪益和戴乃迭,他们40年代从英国回来后翻译《红楼梦》,翻译得很好,但一些西方年轻的读者看不懂,因为他们的文字比较陈旧了,用的一些成语等在西方现代读者看来过时了,读起来比较别扭。英国的霍克斯是英国牛津大学的讲师,为了翻译《红楼梦》,辞去了工作,把牛津的房子卖了,他的版本读起来更接近西方一些,语言上更明白易懂。语言是发展变化的。

耿:最后一个问题是,对于一个国家来说,由母语翻译成外语是不是一定要完全市场化?还是需要国家一定的扶持与保护?

熊:我觉得国家应该扶持保护。如果个人来做,作家本人没有这个力量,现在一部分作家想把自己的作品翻译出去,但没有人干呀。没有这个机构。翻译小说,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很费脑子,而且耗时。现在很少有能够全身心投入这项事业的人才了。

耿:熊主任,十分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您让我对“熊猫丛书”出版的情况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再次感谢您的帮助。

熊:不客气,今后有什么问题欢迎来问。

五、结语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今,以中国外文局为代表的机构翻译主动将中国文学和文化介绍到国外,形成了一个长达七十余年的译出传统,且表现出几个鲜明的特点。首先,文学外译坚守明确的本土文化和政治立场,是为了让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国文学和文化。用今日的语言来说,就是为了更好地让国外受众听懂中国故事。其次,将文学译出纳入组织化的轨道,体现出系统性、规模大、效率高的特点。政府翻译机构能有效地配置丰富的资源,使得项目的生产具有系统性。“熊猫丛书”的整个出版就包括了各个单位和下属机构之间的合作,从选材、翻译、译者的挑选、翻译的审核、校对、出版、发行的整个环节都由政府翻译机构组织实施。与此同时,丛书的系统性还体现在译介的作家的系统性方面。单个译者翻译往往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作家和作品,而“熊猫丛书”作为政府翻译机构的项目,能更加广泛地译介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作家和作品,具有很高的系统性。同时,可以短期内译介大量的文学作品,效率方面表现十分突出。第三,翻译采取集体合作的方式,从某种程度上说抹除了译者的身份,译者隐形和匿名的情况更加突出。

“熊猫丛书”和《中国文学》杂志是几代人通过不懈的努力而创造的中国文学外译的第一“知名品牌”,它们的停办停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中国文学外译事业的一大损失。如果说新世纪之初的客观条件无法满足它们继续出版,那么到了新时期在中国大力加强话语体系建设的有利环境下,文学外译人才储备、中外翻译合作、出版和发行都已经得到根本改善的条件下,是否能够重启“一书一刊”,给人们留下了无限而美好的遐想和期待。当前,从事中国文学外译事业的老一辈翻译家们均已进入高龄,高校和政府机构应该联合起来,共同推动中国政府对外译介的口述史料整理工作,为后人留下一份珍贵鲜活的共和国对外交流的历史见证和精神成长的忠实记录。

注释:

① 据学者研究,《中国文学》杂志英文版出版于1951年(郑晔,2012),这里熊振儒先生可能记忆有误。

② 指的是1962年6月至12月爆发的中印边界战争,以中国胜利结束。

③ 指的是1965年9月发生于印尼的国内军事政变,后演变为反共反华事件。

④ 他与胡志德(Ted Huters)曾主编《中国革命文学选集》(RevolutionaryLiteratureinChina:ananthology),1976年由Sharpe出版社出版。

⑤ 位于美国佛蒙特州米德尔堡的一所私立美国文理学院,始建于1800年。

⑥ “熊猫丛书”系列翻译了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LoveMustNotBeForgotten,1987)。《沉重的翅膀》(LeadenWings,1987)由戴乃迭翻译,英国Virago出版社买入外文局版权出版,1989年葛浩文翻译的Heavy Wings由纽约Grove出版社出版。

⑦ 葛浩文参与“熊猫丛书”翻译了《萧红小说选》(SelectedStoriesofXiaoHong,1982),端木蕻良的《红夜》(RedNight,1988)以及刘恒的《黑的雪》(BlackSnow,1991)。

⑧ 笔者注:“熊猫丛书”系列书后并未附有读者意见征求表,倒是《中国文学》杂志有。可能熊先生这里记忆有误。

⑨ 为美国作家罗伯特·劳伦斯·库恩(Robert Lawrence Kuhn)所写的有关中国前国家主席江泽民的传记,2005年出版,英文全名为:TheManWhoChangedChina:TheLifeandLegacyofJiangZemin.

⑩ 本书英文版1982年初次出版,并分别于1985、1986和1990年三次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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