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云入瓮
2020-12-15王太生
王太生
清代《绍兴府志》记一则雅事:余姚人杨某,“为人甚有逸兴。尝游四明山,过云岩见云气弥漫,讶之,爱其奇色”,遂携三四口大瓮,在云深处,用手把云往瓮里塞,满了用纸密封,带到山下。
四明山中,杖锡寺稍东,有一条西岭,岭旁溪涧流过,石桥横跨其上,桥畔有数仞巨石,石壁镌刻“过云岩”三字。
唐时有一个名叫谢遗尘的隐士,亲历并目及山中云雾弥漫,二十里不散。家住云之两侧的山里人家,把这种互相走动、来往,叫作“过云”。
除了“塞云入瓮”,这个世界还有其他一些相似而美好的事物:盛香入瓶、腊雪贮缸、瓦罐注天水、瓶集花露、湖心舀水……让人倾心。
我没有质地精美的美瓶,也没有光滑圆润的花器,想在一年四季,寻常缓慢的日子,不经意盛几瓶花香,把它们装在玻璃瓶子里收藏。
先盛一瓶春夏时的蔷香。蔷薇花叶,爬在一面石墙上。抑或说,一面蔷薇,织成一道花墙。蔷薇花色艳丽,香味浓郁,有野气,摘一朵,放在鼻翼下嗅,花香清气,让人喜欢,想留下这份色香,一缕蔷薇花入瓶,贮存一个季节的气息。
再盛一瓶中秋时的桂香。那些细细密密,金色小细花,一簇一簇,缀在桂树上,刚开始是适宜放在口袋中的,柔软的布口袋,装细碎的桂花,口袋里都是醉人香气,存放久了,脱去水分,变成干花,那份香味,经久不散。桂花放在口袋里,上口袋,下口袋;左裤兜,右裤兜……但要久存,也可将桂花盛入一小瓶里,保留一份秋天的香气和记忆。
在微信上,我对一个远方的朋友说,盛一份花香,把瓶子扔进时间的河流里,让它一路弧线,高高低低地漂流,这份保留已久的香气,你能收到吗?
腊雪贮缸,把干净、晶莹的六瓣雪花,贮存于缸里,其实就是腌雪,古人“一层雪,一层盐,盖好。入夏,取水一杓煮鲜肉,不用生水及盐酱,肉味如暴腌,肉色红可爱,数日不败。此水用制他馔,及合酱,俱大妙”。在古人眼里,雪不但能腌,而且腌过的雪,还能做菜。将雪腌起来,做成卤水,留待日后,炒菜烹肉。
瓦罐注天水。在江南,雨下得很大,把瓦洗得干净,檐口的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流泻到一口小瓦罐里,天水存集,以备烹煮,过着瓦壶天水菊花茶的布衣生活。
瓶装花露。好喝的饮料那么多,我却喜欢半瓶露水。晨昏旦夕,昼夜温差,水汽凝结。江南人家有收集花露浸茶的习俗。《浮生六记》中,芸娘在“夏月荷花初开时,以纱撮茶叶少许置花心,天明取出,以泉水泡饮”。那少许新茶,大抵是碧螺春,姑苏临太湖,明前茶是有的,茶泡前,先以花露浸润嫩芽,茶遇水,香气在紫砂壶中袅袅释放。
我到山中,见清泉石上流,顺着山势,从这块石头,流向另一块石头,我坐在其中一块高出泉面的石头上,掬水而饮,一股甘甜直抵喉头,清凉生津。
干净的水,大概在山间未被污染的湖泊。一片大湖,远离岸边的喧嚣和浮华的湖心,有一汪好水。
这些年,我在人多的地方喝酒,口干舌燥,像蹦到岸上的鱼张大嘴巴,“吧啧、吧啧”要喝水,很少会想到湖中央之水有这样的清冽甘甜。
到湖心舀水,是一件费力又费时的事情。水途迢迢,孤意清凉,又要坐船,一般人是不去的。无奈,我不想喝好酒,却想喝好水,只有到湖心那个地方,让船停下来,从湖心舀水。从一桶干净的水里,感受天地精华和一个湖的微微呼吸。湖心的水,有草叶与松子的清香。
一些美好的物象,爱这一切的人,珍爱,怜惜它,还想把它们带走,于是就有了塞云入瓮、盛香入瓶、腊雪贮缸、瓶集花露……这样的事情发生,于现实和其他,则不管不顾,既天真,又萌爱、憨态,眼中只有那份纯净而诗意的美好。
话题再回到“塞云入瓮”上。
四明山中的云彩,被手塞瓮装,带下山去。主人与客饮酒时,把瓮搬上,“席间刺针眼,其口则一缕如白线透出,直上。须臾绕梁栋,已而蒸腾坐间,郁勃扑人面,无不引满大呼。”
其实,古籍早有记载,战国时就有可收集云朵的“锁云囊”,佩戴此囊,可以开合,攀登到高山上,在云多的地方,吸入囊中,回到家里,打开囊口,云朵就会自囊中飘出,浮于房间,依然白如棉絮。
苏轼任凤翔府签判时,天大旱,写过一首《攓云篇》,记录了采云的过程:“抟取置笥中,提携返茅舍。开缄乃放之,掣去仍变化。云兮汝归山,无使达官怕。”
“手掇”“抟取”等方法,将云朵收拢在随身携带的竹器里,携笼归家,开笼放云,云气竟还保持变化的形态。
后来,又读到苏轼《攓云篇序》,描述当时捉云情形:“余自城中还,道中,云气自山中来,如群马奔突,以手掇开,笼收其中。归家,云盈笼开而放之,作攓云篇。”
世间一些美好的东西,带走与带不走的,原本不经意,都在那儿。带走的是心情,带不走的是原先一切,稀有和珍贵,成为回味與永恒。
(编辑 余从/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