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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遗骸的南皮际遇

2020-12-15侯红志

武汉广播影视 2020年11期
关键词:尸骨遗骨张之洞

侯红志

2020年10月,武汉文保人士祭拜南皮张之洞墓园

2020年10月4日,是张之洞逝世111周年忌日,笔者与“人文武汉”文保志愿者在河北省沧州市南皮县祭拜了张之洞墓园。晚清时期,张之洞督鄂18年,在武汉留下了深厚印迹,我们这些武汉人在南皮受到文化史学部门热情接待,特别是接触了当年参与寻觅张之洞遗骨的叶书龙老师,了解了诸多鲜为人知的隐情。

南皮籍清末重臣张之洞,是清末洋务派运动的最后代表,他督鄂18年,为维护清王朝统治积蓄了巨大能量,却“种豆得瓜”,为推翻清王朝的革命力量提供了利器,客观上推动了中国历史车轮的前进。孙中山称其为“以南皮造成楚材,颠覆满祚,可谓不言革命之大革命家”,毛泽东说“讲到重工业,不能忘记张之洞。”张之洞1909年在北京病逝后归葬于南皮。20世纪60年代以后,他的墓茔经历了掘墓暴尸、寻找遗骨、重建墓园安葬遗骨等曲折过程。

病逝后归葬南皮

公元1909年10月4日,清宣统元年农历八月二十一日,张之洞在北京白米斜街11号的住宅中逝世,享年73岁。10月6日开吊之日,湖北省城武昌和汉阳的督府衙门、汉阳铁厂、兵工厂及张之洞在鄂创办的学校均设灵堂祭奠。宣统皇帝发上谕,谓其“公忠体国、廉正无私、提倡新政、利国利民。”特赏陀罗经被、派郡王衔贝勒载涛前往祭醊。举丧之后,张之洞的长子张权率众弟兄对遗体做了防腐处理,定于11月奉丧归南皮。

张之洞逝世引起了国内外关注:沪上《申报》称他“固卓乎近数十年汉大臣中不可多得之人才。”《新闻报》认为:“若与历代贤臣相比,不愧为铮臣、能臣、良臣。”英国《泰晤士报》对张之洞之死也有报道,肯定他舍旧谋新,赞誉他的铁路政策。张之洞的棺木是沉香木的,其实,他为官数十年,“家不增一亩”,是置办不起如此贵重的棺木的。该棺材是时任湖北新军第八镇统领(师长)张彪花一万二千两银子在江南买的。张彪是山西榆次人,18岁中武举人,1882年被时任山西巡抚的张之洞相中,委以抚署武巡捕,并将一侍女许配其完婚,得名号“丫姑爷”。张彪跟随张之洞20余年,最后升至湖北提督(相当于省军区司令),对恩师感恩戴德,遂有此举。当时,湖北、北京等地的同僚、门生效仿张彪解囊相助,张的家人共得二万银两置办丧事。

张氏归葬南皮时,由其生前密友、宣统皇帝的师傅陈宝琛撰写了墓志铭,军机大臣(后曾任民国大总统)徐世昌篆盖,碑文由天津著名书法家华世奎书丹。其门生故旧还捐资刻了遗爱碑。可惜这些珍贵的碑刻在“文革”中被中学生捣毁。2009年建张公墓园时,挖出了原墓茔神道北残碑,残石上仅有“洞,字孝达之墓”几个字。遗爱碑阴刻有捐资人姓名,有老人记得上有黄兴、董必武。董必武1910年毕业于武昌文普通中学,在校期间曾亲见张之洞对学生亲善。

1910年1月25日,张家在河北南皮县发丧,墓地坐落于南皮县城西南双庙村东北南皮东门张氏祖茔,这里长眠着张家四世祖明代御史张淮、清末军机大臣张之万、张之洞的父亲兴义知府张锳以及其他列祖列宗。张之洞与先他而逝的石、唐、王夫人四人合葬一墓,离其父张锳墓百十步,占地十余亩,墓前立葬文碑、神道碑、遗爱碑。

“文革”时遭受浩劫

1966年“文革”开始后,掀起了“破四旧,立四新”运动,南皮中学和南皮农校的红卫兵决定也搞一次“破四旧”大行动——开挖张之洞墓。南皮中学前身是张之洞创建的慈恩学堂。清光绪三十年(1904)2月,张之洞进京奏定学堂章程后回乡祭祖,慈禧太后临别赏他白银5000两,张之洞捐出这笔白银和历年的廉俸所余12000两,在家乡南皮创办了这座学堂,于1907年建成开学。学堂按新学体制教学,大门挂光绪皇帝御赐“慈恩学堂”匾额,二门有慈禧题匾“振民育德”。

在1966年10月10日挖坟行动之前,南皮中学红卫兵已拉倒张之洞墓碑并砸毁。挖坟当天时逢南皮大集,现场人山人海,时有南皮机械厂工人造反派带着铁镐等工具前来助阵。南皮东门张家坟茔,原从城南崔秤砣村到双庙村,坟场一片树海,刻石林立。1958年“大跃进”时,林木被伐光,石碑大部被推倒砸毁,至1966年时,张墓已是一片荒凉。10月10日上午8时许,人们正要开挖时,南皮县一位副县长和三名干部挤进人群,对红卫兵头头说:“我们请示了省领导,张之洞是清朝名臣,他的坟是文物,不在破‘四旧’之列。省里不让动,说要注意国际影响,正向中央请示。”红卫兵头头不听,坚决要“破四旧”。县里干部一走,几十个人便用铁锹挖了起来。南皮县“文革”办公室的几名工作人员后来也到了现场,其时,张墓已被扒平,露出了用白灰、鸡蛋清黏结的大砖套,在铁锤钢钎的打击下,大砖套被击碎,又露出四个并排着的拱形青砖套,中间均有一尺见方小窗口。扒开四个砖套,露出四口棺材,都是红黑色的荷叶棺,头朝西北,尾向东南。这些棺材油漆黑红锃亮,一镐砸下去仅一个白印。人们费了好大劲,才打开了最北边的第一口棺材,掀开棺材盖,露出了一块一寸厚长条黑红漆木板,上竖写白字:张公讳之洞潭夫人石氏之灵位。这位夫人的尸体已腐烂,只有白骨。几个人便拽着尸骨下面的褥子提上来,扔在了坟坑北边。这是张之洞的原配夫人,原贵州都匀府知府石熙之女,直隶滦州人,寿终29岁。

张之洞的沉香棺材为“三七棺”,即盖、帮、底皆为七木工寸,围扎了“革布”,油了大漆,烫了松香,比铁石还硬。机械厂的造反派费了好大劲才用钢钎冲开棺木。他们掀开棺盖,出现一块槡黄木板,中心一溜楷书白字:张文襄公讳之洞字孝达之灵位;右上角写着:生于道光丁酉年八月初三日,卒于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一日,享年七十有三岁。揭去木板,只见张之洞的遗体仰面躺着,身盖花的、黄的六七层被子。揭去被子,张虽面皮干枯,但不腐烂,瓜子脸,尖下巴,变黄的银髯飘洒胸前,头戴一品顶戴,项挂朝珠,身穿清代一品文官绣着仙鹤的朝服。县文化馆工作人员和农机公司的一名同志用照相机拍下了现场,可惜后来照片找不到了。

此时,棺材四周散发出腥臭味,有人开始哇哇呕吐,南皮农校学生叶祖玉等20多人手挽手向外推揉拥挤往前观看的人。张之洞头旁放一小手绢,里边是小梳子等。右手下方有一鼻烟壶,一方端砚,一支毛笔。另有佩带、花镜、怀表、玉翎管各一,珍珠数枚,其他尚有翠玉、金银、字画等,棺材里还有些灯芯草。一个学生将手指伸向他嘴里、腋下、帽子、辫子、身下、朝服夹层等处探摸,随后把朝珠摘下来放盘子里。这些东西放一件有人登记一件,一共40余件。红卫兵将这些物件交给县“文革”办公室,有负责同志给打了收条,后将其送到县财(政局)税(务局)银(行),那时三家合署办公。一部分出土文物送河北省博物馆。

随葬品清理完后,几个工人造反派拽着褥子将张之洞的遗体从棺材里架了出来,扔在坟坑的东边。看他尸体不坏,有人认为嘴里一定有宝珠,用器物撬开了他的嘴,这位曾经风云一时的朝廷大员被硬生生撬下了几颗牙齿,也没找到什么宝珠!

张之洞墓穴中第三口棺材是他的继配唐氏,卒于同治壬申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终年23岁,系官居湖北按察使的贵州遵义籍唐树义之女。第四口棺材为再继配夫人王氏,卒于光绪已卯年九月二十六日,终年34岁,是四川龙绵成茂道王祖源之女。至此,张墓已是一片狼藉,尸体暴露,砖头瓦块四处散落,四周散发着腥臭。

南皮县统计局干部郝景元第一天目睹了掘墓过程,第二天再去,只见张之洞的尸体被从墓东扔到了墓西北十几米处,没有了开棺时的大辫子,眼微闭,皮肤像烧过的麻雀一样呈黑色。在南面,夫人王氏的尸体头西脚东躺在泥地里。过了几天,掘墓时在现场维持秩序的南皮农校学生叶祖玉看到,张的尸体在土道东边头朝南趴着,身上还插了根一尺多高的高粱苲子,他觉得看不下去,就拔掉了苲子,把尸体挪到了路旁两米多长、半米多深的浪窝(路边被冲刷出的水坑)里。过几天,叶祖玉上学从路旁经过时,看到张之洞遗体被人用土埋在了浪窝里,心里一阵高兴,还想真有人做好事啊!2006年,叶祖玉写下了六千字的《挖掘张之洞墓目击记》,从此成了新闻人物,经常接受媒体采访。

后来,张之洞的遗体在荒野里不翼而飞,他去了哪里呢?

寻找张之洞、安葬张之洞

2002年6月7日,《燕赵都市报》发出了一篇报道《张之洞空坟之劫》,点燃了南皮人再次寻找张之洞遗骸的热情。

张之洞墓不是已在1966年“文革”时期被扒平了吗?怎么又出了个张之洞墓?原来,1992年,南皮县为了发展经济,“打张之洞牌”招商引资,计划了一个投资3000万元的“张公园”建设项目,因目标过于庞大,条件不成熟,最后仅收到捐资7万元。“张公园”项目虽然流产了,但1993年4月5日清明节时,南皮县在张之洞墓茔原址地域筑建了高大的空坟,并举行公祭。当时,张之洞的遗骸并未找到,但主事方对墓中是否有遗体却语焉不详。张之洞的嫡孙女、北师大教授张厚粲被邀参加公祭时在现场曾问“有没有找到遗骨?”,陪同的领导说:“找到了,就安葬在里边。”此前,张厚粲教授在南皮被邀参加相关会议时,对3000万元的计划项目能否实现提出质疑,“张公园”的流产被她不幸而言中!《燕赵都市报》报道张之洞墓被人盗挖,也是因有人误以为墓中有“人、物”所致。

报纸的报道和张之洞墓的现状激起了一位南皮人举旗寻找、安顿张之洞遗骸的决心,这个人就是南皮县人大常委会原主任邢家训。

2004年5月21日,“南皮县张之洞研究会成立”,选举邢家训为研究会会长。邢会长下决心要找到“张之洞”,并非是鲁莽行事,这个研究会便是其神经中枢,通过它将寻找行动散射至各个神经末梢。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三年祈盼、追索、失望、惊喜交叉轮回的身心历程,“张之洞”正与他们渐行渐近,最终的希望之光显现于一位朴实的农民——张执信。

从下定了决心那天起,邢家训就带人到处寻找,他们找过曾给张之洞看墓的92岁老人高玉堂,曾打制钢管在墓地原址做了两个多月探锥,都没有效果。但是,经过这样一“闹腾”,“政府在找张之洞遗骸”被传得家喻户晓。2007年4月的一天,崔秤砣村村民鲁春生找到张之洞书画院院长肖立兴,说出了一段惊人的话:“张公尸骨是我表舅张执信埋的,他住在南关村。”

张执信,61岁,与张之洞同宗。他是怎么掩埋了张之洞的?又为什么把这事掩盖了几十年?张执信对闻讯赶来的邢家训说起了往事:

1966年,张执信只有20多岁。那年秋末冬初,他和一些老人、妇女在村南张之洞墓附近拔棉花柴,张之洞和一位夫人尸骨就在地里晾着,虽然暴尸有些日子了,妇女们还是害怕,要求他把尸骨埋了。当时,张之洞的墓穴还未填平,他就和一位王姓老头把张公尸骨从东边拉进墓穴,又从西边拉来一具夫人的尸骨。张执信见过红卫兵扒坟,就也是头北脚南将两具尸骨齐挨着埋了。他边埋边念叨:“四大人(张之洞排行老四,张氏族人尊称其四大人),我给你老两口再合一回葬吧!”他们埋好后没留坟头,表面上墓是毁了,其实尸骨还在墓底下,另两具夫人尸骨则下落不明。

张执信干完这件事,曾再三嘱咐人们千万别声张。人家扒,咱给埋,跟人家反着来,造反派知道了还不吃不了兜着走!张执信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敢说,这回看是政府诚心要找,邢主任那是县里真正管事的人!”

张之洞墓原址被破坏已达40余年,面目全非,现场后来是一片麦田。2007年6月8日,在张执信辨认的方位基点,寻找张之洞遗骨的开挖行动正式开始。挖掘机的大铁爪由北向南挖出一条条纵沟,一会挖出块砖头、一会挖出个瓦片,一次还挖出个陶罐,但经仔细查看,都不像是张墓的物品。当天一共挖了七、八条20米的长沟,仍然不见尸骨。随着太阳落山,人们失望地散去。

第二天天不亮,张执信和挖掘机手就来到地里。他隐约有种预感,还带了手套和抹铲。天色逐渐亮了,开到第4条沟时,土里露出一块白霜儿的东西,张执信大喊一声“停!”飞身跳到沟里,捡起一看,正是一块头盖骨。真悬啊,大抓挠擦着张公的头盖骨过来,再深一点就破坏了,再浅一点可能也错过了!

邢家训接到“张公遗骨找到了”的电话时非常震动,他兴奋地喊着:“谢天谢地,你们稳住,我马上到!”

天大亮了,邢家训和南皮县的许多领导和群众都闻讯赶了过来,人们为张公搭好遮阳大棚,县民政局加急定制了两副棺椁,张氏族人张厚谦按照习俗在墓穴前摆上了张公遗像,点燃了冥纸和鞭炮。敬骨开始,张执信和外甥鲁春生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从土中清理出两具完整的尸骨,没有棺木、随葬品。两具尸骨头朝北,并排平躺着,东侧为男性,西侧女性,与张执信此前描述的完全一致。此时的邢家训终于想明白了,当初为何勘测不到遗骨?没有棺材,没有封土,连衣服都没有,哪里能探得到啊!两副棺椁运来后,人们将遗骨一一敬放于棺内、封好,送到南皮县烈士陵园密保处存放。

2008年10月4日,南皮县举办张之洞遗骨安放仪式

2007年6月9日,南皮县张之洞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叶书龙用电话向北京的张公后裔作了通报。张家后人提出了做DNA遗传基因鉴定的要求,南皮县请法医在遗骨上取了三颗牙齿和一根股骨,张家后人张厚珕提供了三根头发,取了牙血,以供比对。但是,因遗骨年代久远,污染严重等原因,比对鉴定一直没能成功完成。后来,双方基于“张执信的自述及挖掘发现遗骨的位置、形态的高度一致;特别是1966年挖墓时,曾有人抠张公嘴巴找珠子,用器物撬下下巴颌,这次出土的遗骨也缺了右下巴颌”这几点事实达成一致,最终确定这就是张公遗骨。

2008年10月4日,在张公逝世99周年忌日这天,南皮县举行张之洞遗骨安葬仪式。张之洞墓在原墓穴重新营造,红砖,水泥抹面,底部砌就防水水泥罩面,西北东南向口与原墓一致。上午10时,吊车稳稳地将两座灵柩安放于墓穴,历经百年风雨,一代名臣张之洞终于有了稳固安息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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