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教日月换新天
2020-12-14刘亚虎
是什么让我们组成了中华民族?与其他民族相比,我们有何特别之处?回答这个问题,需要穿越重重迷雾,回望历史深处的地平线,去观察这壮丽的日出是怎样升起的。自然神话,正是这一抹东方的鱼肚白。
精卫衔微木 鲧禹治洪水
发鸠山上,林木葱茏,一只轻巧的小鸟,纹首、白喙、赤足,每天从山上衔来树枝和石头,投入“东海”,然后发出“精卫、精卫”的悲鳴。
这是《山海经·北山经》中描绘的一幅图景。这只小鸟原是炎帝神农氏的小女儿女娃。一日,女娃到“东海”游玩,溺于水中。女娃不甘心自己的死亡,或许还担心别人也会被“东海”夺走生命,于是其魂灵变成一只精卫鸟,不断地从山上衔来一条条小树枝、一颗颗小石头,丢进海里,要把海填平。她娇小的身姿与坚毅的性格,天真的行动与顽强的斗志,演绎了一幕憾人心弦的悲壮剧。
千百年来,人们在传颂这个美丽的神话时,更多的是褒扬主人公精卫坚韧不拔的精神。陶渊明《读山海经·其十》诗曰:“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把小鸟精卫与顶天立地的巨人刑天相提并论,可以想象,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只弱小的鸟儿艰难飞行,以其微薄之力,投入微木和细石,抱着“将以填沧海”的决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劳作着,这是何等感人肺腑!她的付出可能是徒劳的,她的决心却比海还大。这则神话彰显的是一种敢于反抗、敢于斗争、敢于牺牲的精神。
神话里提到的发鸠山,根据《山海经·北山经》所言“漳水出焉”以及地方志等相关记载,原型应当为山西省长子县的发鸠山,山下即有清泉,是浊漳河的主要源头。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说东海是现时的东海,发鸠山距东海有千座山万条岭,精卫鸟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从数千里外的这座山衔草木与碎石呢?
当地学者考证后认为,神话里“东海”的原型当为上古时期坐落于发鸠山东麓的一个大湖,遗址即为现在的长治湿地,位于上党盆地低凹处,属于湖泊、河流型天然沼泽。上党盆地面积近2000平方公里,年均降水量为550—600毫米,是华北地区为数不多的富水区。由此推测,在人迹稀少的上古时代,上党盆地汪洋一片是说得通的,“女娃游泳”“精卫填海”的叙事似乎更具有合理性,毕竟,衔木石以堙作为海洋的东海实在太难以想象了。神话创作固然可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但也不大可能脱离生活原型。既然北京有北海、中海和南海,为什么发鸠山的东麓不可以有东海呢?
对于“精卫填海”神话的解析,有学者认为“表现了遭受自然灾害的原始人类征服自然的渴望”,可作一说。然而更能表现这个主题的,当属鲧禹治水的神话。相关记载散见于《尚书》《山海经》《国语》《楚辞》《淮南子》等古籍,组成了一串长长的连环画面—
上古之时,“汤汤洪水方割”,淹没了大山,冲上了高岗,简直要遮天蔽日。帝问众人派谁去治理洪水,众人一致推荐鲧,于是鲧担当了重任。(《尚书·尧典》)
鲧开始铺放泥土,堵塞洪水。鹞鹰衔着泥土石块,乌龟驮着泥土石块,示意鲧筑堤(《楚辞·天问》)。鲧率众筑成了一道道堤,但或许是洪水巨大,一道道堤往往“川壅而溃”。鲧治水九年没有成功,英雄气短,便投水而去(《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若干年后,又传是因为“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山海经·海内经》),终成悲剧。
无论是投水自尽还是被帝所害,鲧终究身陨;然而他雄心未减,壮志犹存,孕育出了继承人—禹,即“鲧復(腹)生禹”(《山海经·海内经》)。这里,特别突出了鲧即上古人民不屈不挠、前仆后继的精神。禹汲取了老一辈失败的教训,他首先做好治水的准备,一方面到处伐树,大造船筏,另一方面设法安置灾民,“令民聚土集薪,择丘陵而处之”(《淮南子·齐俗训》)。接着,他将发动洪水、阻挠治水的恶神予以责罚,把共工驱逐到遥远的西北海之外,把相繇斩首,把蛇、龙镇住,把无支祁压在大山底下……表达了彻底征服自然灾害的决心。
禹做出了鲧没有做过的壮举—横扫共工等洪水之神,又运用了鲧没有用过的治水方法—疏通河道,宣泄洪水,“丰水东注,维禹之绩”(《诗经·大雅·文王有声》)。他将善神揽于自己麾下,让神龙以尾画地,导水流向,让黄牛神助力疏川……并身先士卒,以身作则。于是,导四渎,决九河,通十二渚,竟然把神州大地上的河川都疏通了。禹打通了无数的崇山峻岭,造成了许多著名的峡口,民间犹传:大禹开黄河三门峡,跃马过河,落在河中岛上,蹄子把石头踏出了深深的印痕;大禹开山导水,生怕开凿出来的峡谷岩石不坚固,就用神火熔炼一次,从此岩石都成了黑色……
禹又开凿了许许多多新的江湖,以消纳洪水,还筑堤作城郭,所筑的一些堤竟然形成了梁山、终南山、积石山等山岭。他长年忙碌,耗尽心血与体力,“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史记·夏本纪》),“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孟子·滕文公上》),最终完成了治水大业。
鲧禹治水神话堪称我国上古神话中最杰出的作品,也可说是世界洪水神话中最辉煌的篇章。有学者指出,在许多其他古老民族的传说中,都认为远古时期的一次洪水是不可抵抗的大天灾,唯有在我国的神话传说中,洪水被禹治得“地平天成”了。这种征服自然、人定胜天的伟大精神,是鲧禹治水神话的真正内涵。神话里禹面对滔滔洪水,从鲧治水的失败中汲取教训,改“堵”为“疏”,体现了上古时代先民们的聪明才智;禹为了治理洪水,长年在外与民众一起奋战,三过家门而不入,展示了可贵的集体主义精神。
夸父逐落日 后羿射骄阳
落日西行,不断喷发出熊熊烈焰,仿佛要烤焦一切。一位巨人却不惧炎热,迈步前行,紧紧追逐日影……
这位巨人,名曰夸父。据《山海经·大荒北经》描绘,他两只耳朵各挂一条黄蛇,两只手各拿一条黄蛇,威武雄壮,令人生畏。他终于赶上了太阳。然而,他太渴了,想要喝水,就到黄河、渭河去喝;黄河、渭河的水不够,就去北方大湖去喝;还没赶到大湖,半路就渴死了。夸父丢弃的手杖,化成了桃林。
夸父逐日的神话气势磅礴,展现了主人公傲视自然的勇气和信心。陶渊明在《读山海经·其九》中称颂:“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馀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他高度赞扬了夸父超越世俗的崇高理想和“倾河”豪饮的广阔襟怀。
然而,夸父为什么要逐日?他“与日竞走”的壮举有何意义?单从《山海经》的记载来看,似乎仅为“欲追日景(影)”,带有游戏或竞赛的意味。但这好像不是很确切,因为上古时期人们创造一个神话,大都有其实际的目的,或求同而依附某事物,如图腾神话;或征服而驾驭某事物,如除害神话。由此看来,夸父更可能是为了消灭旱灾或试图控制制造旱灾的“日”而去逐日的,显示出上古人民战胜自然灾害的强烈愿望。
在上古时代,太阳曾被认为是天气变化的主宰者,它正常运转就带来好天气,连续曝晒就引发大旱,因而控制太阳很早就是人们的幻想。如《山海经·大荒南经》中就体现了这种幻想:
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两晋之时的学者郭璞认为,羲和“作日月之象而掌之,沐浴运转之于甘水中,以效其出入旸谷虞淵也,所谓世不失职耳”。如此看来,羲和控制日月的方法就是按照日月的形状作象,以之模仿日月运转出入来达到目的,这似乎有点像模拟巫术。
然而,羲和毕竟只有一个,“浴日”也仅限于“甘渊”。先民们力图控制太阳还另有其他形式,由此而产生了其他神话传说,最著名者当为射日神话。
在古代典籍中,最为人熟知的射日神话是属于东夷集团的“羿射日”。《淮南子·本经训》中记载:
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尧乃使羿……上射十日。
在我国南方许多民族的神话和史诗里,也有许多英雄射日的故事。如彝族的支格阿龙射日、苗族的扬亚射日等,这些故事的表层叙述与羿射日相似。在这些表层叙述中,十日并出的奇景,弯弓射日的壮举,确实是后人难以想象的。那么,它们的深层隐喻是什么呢?结合上述郭璞的注解推想,这很可能是先民们抗旱时“作日月之象”以射之的巫术的写照。按照原始思维,世界上形状相似、时空相近的事物之间存在着神秘的交感或互渗的关系,作用于前者,也可以影响后者。由此,数日者,数日之象也;射日月者,射日月之象也。由于具象表达的模糊性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引起后人理解的走样,终于形成了各种射日的神话。
愚公移二山 方相驱瘟疫
走进河南省济源市王屋镇愚公村,迎面就是一座巨大的群雕。正中的老者左手叉腰,右肩荷锄,威武刚毅,几个年轻人挖的挖,挑的挑,形象地再现了愚公带领子孙挖山不止的情景。
《列子》中记载的愚公移山神话,因毛泽东1945年在中共七大闭幕词中的引用而早已为中国人民所熟悉:冀州之南、河阳之北的太行、王屋二山,阻塞了愚公外出的路,愚公便带领子孙“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智叟以其“残年余力”而笑其“不惠”,引出了愚公坚定的回答:“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最后天帝被愚公的诚心感动,命令大力神夸娥氏的两个儿子背走了两座大山。
愚公移山神话体现了先民们改造自然的雄伟气魄和顽强毅力,毛泽东在中共七大闭幕词中把这种精神引申到改造社会的斗争,提出“现在也有两座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大山,一座叫做帝国主义,一座叫做封建主义,中国共产党早就下了决心,要挖掉这两座山”,并提出要感动上帝—全中国的人民大众,“全国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我们一道挖这两座山,有什么挖不平呢?”可以说,毛泽东此举把上古神话的现实意义发挥到了极致。
大山阻碍了人们的行走,瘟疫却妨害生命的延续,上古人民也在盼望着驱逐瘟疫,于是出现了驱逐瘟疫的神话—方相驱疫。
在《周礼·夏官·方相氏》中,方相“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其形象威严可怖。先民们还照此制作面具,在驱疫等仪式中使用。
方相驱疫的神话故事,在流传至今的古籍中未见记载,但在张衡的《东京赋》中,记载了东汉早期宫廷傩礼中所表演的方相驱疫事迹:方相手执大斧,用桃弓棘箭射疫鬼,射出的箭没有不中目标的,如同飞石骤雨,恶鬼一碰上必死无疑;他举着亮通通的火把,流星般地飞驰,把疫鬼赶往四方荒凉之地。于是,阴阳之气交相融合,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物都健壮地按时令生长……这些神话洋溢着斗争精神,鼓舞人们为根除瘟疫和疾病而奋斗。
神话是一个民族童年的记忆和梦想,记载着这个民族的文化密码。不同于西方神话中神指引诺亚在大洪水来临前建方舟避难,在中国的自然神话中,是鲧禹、精卫、后羿、愚公这样勇于斗争、前赴后继的英雄带领大众克服灾害、重建家园。或许,正是这种人定胜天、改天换地的精神塑造了一代又一代的“我们”,进而形成了中华民族。
刘亚虎,中国神话学会副会长,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南方室主任、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