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油渣
2020-12-14徐成文
徐成文
岁月在高速路上奔跑,我在新时代里追赶,旧时光里的那些闪光点,却依然如昨,照亮我璀璨的记忆。
比如,幼年时光吃油渣。
我出生于西南山区的一湾水塘旁,贫寒让我的胃始终叫唤不止。我常常羡慕,某某人家又在打牙祭(吃肉)了。每当这时,我的口水总是顺着嘴角流淌。
猪肉吃不到,那就吃油渣吧。
于是,每逢母亲做饭,我便自告奋勇地守在灶膛边,添柴加火。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的目光穿过浓浓的柴烟,定格在铁锅里。猪油在滚烫的铁锅里发出悦耳的“吱吱”声,这让我的胃有了一种强大的驱动力,驱使我巴望着母亲手里的铁铲,守望着油渣“上岸”。当铁铲与铁锅“亲吻”多次后,母亲手巧地将油渣捞起,置于灶台上的碗里。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油渣直接放入嘴中。母亲顺势将铁铲敲过来:“饿死鬼变的,不怕烫着!”在诱惑极大的油渣面前,“烫”是一个柔软的动词——我怕等油渣冷却后,就进了别人的嘴。
山区里,农民期望一年的收成,除了庄稼还有圈养的猪儿。
改革似一把利剑,削去贫穷,带来富裕。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后,农村有了大变样。在农民勤劳汗水的滋润下,地里的庄稼获得了大丰收。粮食有了,猪儿也就膘肥体壮。腊月刚进入山区,杀猪匠就被人们围了起来,东家三头猪,西家四头猪,忙得不亦乐乎。
被杀死的过年猪安静地躺在案板上,杀猪匠锋利的尖刀,穿梭在肥猪的肋骨处,刮起白花花的“边油”,主人家的脸由此欢喜得灿烂,大肠小肠上剔出的“角油”,也让农人喜笑颜开。手巧的农妇,将“边油”、“角油”撒上盐巴,分别用稻草捆扎成长条形,悬挂在灶膛之上,与那些大小各异的腊肉相互拥挤,在农家腊月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
时间在浓烟里熏烤,猪油与腊肉在时光里蒸发水分,原本松散的猪油,得以凝固。阳春三月,是农人过荒月的日子,家里的粮仓渐次现底。繁重的农活,让农人的胃口舒张开来,需要用油水来弥补粮食的缺乏。男人搭上木梯,取下长条形猪油捆,从尾端开始,割下一段猪油,再切成拇指大的颗粒放置于油罐里。炒菜或者下面时,用筷子夹起几颗,扔在铁锅里,再用铁铲挤压猪油——油留锅底,油渣捞起。
和我一样饥饿的孩子,早已窥视油渣许久,肆无忌惮地享受着油渣的美味。有一次,父亲从公社开会回来,给我的见面礼是几扫帚疙瘩。父亲命令我跪下,原来他从老师那里知晓我逃学打牌的事。我被父亲罚跪到晚上,那晚的月光很亮,铺张着漫进我家的灶台。宁静的夜里,我的耳朵搜寻着母亲铲起油渣的悦耳声,但我不敢去灶台抓香喷喷的油渣。父亲放出话来,每晚他要检查我的作业,如果“优秀”,我便可以享受油渣。为了油渣,我一改往昔的懒散,变得专心刻苦起来,因而每天都能获得父亲的赞许,得以享受油渣的美味。
物极必反。我的肚子在某一天如刀绞一般疼痛,床成了我翻滾的场所。惨烈的叫喊声惊扰了酣然入梦的父母。父亲背着我,母亲打着火把照路,一起送我去赤脚医生那里。呻吟声和着迎面的寒风声,还有父亲的喘息声,混杂在静谧的黑夜里。还未入睡的土狗在空旷的乡村里咆哮起来。快脚的父亲顾不上停歇,直抵赤脚医生的家门。赤脚医生是个高而瘦弱的老者,他干瘪的手掌在我肚子上游走一圈之后,说是肚里的蛔虫在翻江倒海,所以我的肚子才如此疼痛。赤脚医生顺便问了我的生活情况,得知我几乎天天吃油渣后,他警告我:“以后少吃油渣,吃多了会招引蛔虫。”赤脚医生拿出打蛔虫的药让我立马吃下。一场大睡之后,我的肚子不再疼痛,但只好忍痛割爱,不敢再亲近油渣。
阔别了乡村的油渣,我以且行且慢的脚步,打量着城市的高楼大厦。民以食为天,我也时不时踱进饭店享受一番美味。久在外面用餐,倒让我有几分怀念儿时的油渣。
于是,载着春风、伴着艳阳,我朝着老家的方向飞驰。年迈的母亲,孤零零一人,每日三餐,依然在早已黯淡的灶台上完成。
“我们来炖腊猪脚吧!”母亲征求道。
“妈,还是用猪油下面条吧。”我说。
母亲拿出光泽消逝的油罐,颤抖着的右手夹起很多猪油粒。母亲说,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是吃面条也要油多。猪油多,油渣也就丰富。母亲小心翼翼地把油渣盛在盘里,端到我面前:“小时候你不是最爱吃油渣么,今天就吃个够吧。”
我用筷子夹了一小点,感觉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味道。妻子端过去,拌上足以提味的佐料,但我依然没有胃口。我知道,油渣还是原来的油渣,只是我的胃在大鱼大肉的诱惑下,早已“嫌贫爱富”。
生活就是这样,惊险前行,而后在适应中寻找下一个不适应,就如乡村油渣,再无法挑逗我的味觉。
(作者系中学高级教师,重庆市万州区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