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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峰旻散文小辑

2020-12-14

湖海·文学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饺子婆婆

赵峰旻,作家,媒体人。出版作品集《一样花开为底迟》《与太阳一起行走》(中小学教辅书)《董永故里行》《烟火流年》等。作品选入多种选本选刊和中学生高考阅读,中学教辅书,中高考模拟试题,部分作品译到海外。获孙犁文学奖,全国微型小说年度奖,首届沙湾微文学奖,蒲松龄散文奖,江苏省报纸副刊好作品奖,盐城市政府文艺奖等各类奖项。

烟火 流年

乡下人的日子,琐碎而平淡。总是在锅边灶台,柴米油盐的庸常生活中,日复一日,延续着炊烟里的温暖。这样的日子尽管寡淡无奇,波澜不惊,但对于今年七十九岁的婆婆来说,粗茶淡饭的流年里,嗅得见炊烟的味道,听得见花开的声音,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大年初七的早晨,“呯”的一声闷响,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条件反射,弹簧似的从床上蹦起,懵懵中,四下搜寻。窗框里的天空,像一枚有机玻璃纽扣,晨曦中散发着幽幽的光。室内的盆景花瓶,桌椅板凳,一切完好,现世安稳。

刚刚一声巨响,似放炮,又似炸雷,真实地存在过啊。我不甘心, 推开房门,敞宽的天井内,燃过的烟花,刹那芳华后,东一撮,西一堆, 仰躺一地,抚慰着寂寞的伤口。记忆在瞬间恢复。原来今天是婆婆的生日,昨晚一家老小,回到乡下,相聚老宅,地上燃过的烟花壳,是为婆婆暖寿留下的印迹。

厨房里亮着的灯,将夜的帷幕渐渐拉开。烟囱里冒着的烟,在空中划成一条灰色的龙图腾。此刻我已猜出八九,一定是早起惯了的婆婆,在准备一家子的早饭。撩开门纱,推开木门。天啦,厨房内一片狼籍,就像刚发生过一场战争。灶台上,右边的一只大铁锅,锅底朝天,仰着半个黑脸,仿佛在痛苦地呐喊,快救我。扣在上面的不锈钢的锅盖,像一条锅盖鱼,翻着白白的肚皮,仰翻在地,诉说着被遗落的委屈。炉堂的烟灰,纷飞四溅,洒满灶间。我像个战争废墟面前的祭奠者,怔在那里。别怕,别怕,是我。这时,一个黑乎乎的人头,隔过烟囱,从灶膛门口,伸向灶台。婆婆满脸焦黑,黑得只剩下两个眼睛,朝我眨巴,咧嘴一笑,黧黑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黑白分明,极为滑稽。我再也忍不住,突然一声爆笑,笑得蹲到地上,差点喘不过气来。夸张的笑声, 惊得树上栖息的喜鹊,叽叽喳喳,也惊动了一大家子,踢踢踏踏,朝厨房奔来。

我突然想起什么,像一只急了的猴子,窜到灶台后,将一堆烟花壳扔出门外。转身扶正炸歪的铁锅,这才发现,锅里,脆脆的,黄黄的年糕,还在滋滋地响,闪着润泽的油光,这些都是孩子们最喜欢吃的油煎年糕。笑声霎时凝固在我脸上,眼里有咸湿的液体,滴答流出。七十多岁的婆婆像做错事的孩子,搓着双手,羞赧一笑,没事,没事,吓着你了吧,不怕,不怕。一大家子围着婆婆,七嘴八舌。两个孙女上前抱着奶奶的腿,愧疚地抚慰婆婆,都是我不好,昨晚我不该说,奶奶煎的年糕好吃,奶奶, 我下次再也不要吃年糕了。

面带愧色的婆婆,瑟缩着枯瘦的身体,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为单薄卑怯,让人看了心痛。等几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儿媳散去,我默默地收拾起残局。从小没有娘的婆婆,大字不识一个,就知道整天围着土地和锅台转。自那年得了胃癌,做了胃切除手术后,婆婆再也不能下地干体力活,在几个儿子的逼迫之下,转让了赖以生存的几亩田,才结束了一

辈子的田间劳作。没有了稼穑,也就没有了秸杆当柴火。虽然邻居,他家一捆麦草,你家一把棉秸,但向来俭省惯了的婆婆,看到燃放下的烟花壳,还是如获至宝,当成燃料。

婆婆虽也生了三个儿子,但当公务员的二儿子,三十九岁那年,并英年早逝,这让她的生活塌了一次方。每年二儿子的忌日,烧火的活儿谁也不会和她抢,连平日里喜欢嚷着,抢着的要烧锅的孙子孙女儿,也懂事地将这个差事让给她,一切仿佛约定俗成。因为向来要强的婆婆, 从不在人前流泪,这个时候,一边烧火,一边默默地,一任心中的悲痛, 生活的艰涩,和着泪水长流,在烟火中寻找慰藉,烫平心灵的皱褶。等锅上菜好了,她的一腔悲痛倾泻得差不多时,并会自说自话,今天烟怎么上不了天,呛煞人呢。

两个儿子一个当老板,一个从政,都在城里居家,想让她享几天清福,三番二次地让她进城,可她终究不肯去,三儿子只好为她在乡下买下一座青砖小瓦的老宅,置好燃气灶。偶尔在城里待上几日,她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疼的,急着往乡下跑。因为,没有炊烟的日子,她就会失去原本的活色。

回到乡下的婆婆,仿佛接到地气,每当儿女们回到乡下,都说土灶烧的饭菜香。她就会迈动一双细得像麻杆的腿,地里割上一把韭菜,摘上一把四季豆,拣些枯柴回家,再从井里打上一桶水,坐在边上细细的择洗。最后拎出快生锈的铁锅,在门前“哗哗哗”,刮下一层层黑黑的锅灰。

这边锅还没支好,小辈们并抢着钻进灶膛门前,抢着烧锅。我像小时候一样,取草,点火,“轰”的一声,炉膛里的火,像一条巨大的蛇,瞬间喷吐出长长的信子,让我避之不及,额前的一缕黑发,焦成一堆枯草,一股难闻的焦味充斥了整过灶间。

锅台上的婆婆一边嗔怪,说了不要你们烧,这下怎么得了,头发焦了吧。一边高呼,老头子,烧锅啊。公公乐颠乐颠地,蹲到灶下,添柴续火,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照亮公公整过脸膛,闪闪的发光,也照亮了一屋子的光阴。

日子的流水,一次次涤去生活的尘埃。风一程,雨一程,时光一错肩,婆婆更老了,老得像舞不动春心的杨柳,淡淡守着人间烟火,将最平凡的日子,过成流年里的水墨丹青,笑傲于自己的江湖,迤逦向前。

想念一场雪

雪是冬天的精灵,她只在寂静的夜里,造访孤寂的灵魂。比如寒窗夜读的书生,比如灯下雾髻云鬓的女子,比如独钓寒江的蓑笠翁,比如黑夜轻骑逐敌的壮士,比如正在苦苦等待一场大雪的你和我……

而这一刻,我等了多年,但每次都被无情可寄的念头焚毁。这个冬天的夜晚,窗外终于飘起零星的雪花。它温柔,静谧,安详,伸着温暖的舌头,舔着我的记忆,舔着这个迷离的世界。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也许这样的雪夜更适合静思,脑海突然迸出这样的字句。红尘俗世中,每日摸爬滚打,有时见你不该见的人,说你不想说的话,做你不想做的事,希望的火苗即使竄出,却难拨响心湖深处最敏感的琴弦。

若是来一场漫天飞扬的大雪,飘飘洒洒,乱剪鹅毛,浩浩荡荡,天清地白。草房内,炉上温一壶绵柔醇香的米酒,土灶上,锅里煮着酸甜咸辣,热气腾腾的菜肴。木桌旁,三五知己,就着一杯老酒,聊些家长里短,陈年垢事,工作中的委屈,生活中的不如意,凡尘俗事,借杯酒

释怀,烟消云散。

也许是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许多感动就会渐渐地复活。多少年了, 记忆中有一场大雪,一直在“啸啸”不停地下。三十多年前,那个冬天的傍晚,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喜鹊停止喧闹,暴风雨被挤走,云儿纷纷列阵,为一场大雪壮行,一场雪如约而至,静静地飘飞,裹满了枝桠, 填平了河坡,围满了村庄,盖满了原野……

放学铃声早响了,教室里,一个身穿红色灯心绒棉袄的小姑娘,隔着结满冰凌的窗户,在痴痴地发呆,她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低头看脚,妈妈刚为她做的新棉鞋,久久地徘徊在教室内,想着不为人知的心思,眼看天快黑了,小姑娘咬咬牙,毅然脱下棉鞋来,从家庭作业本上撕下两张纸,小心地一包,夹到腋下,冲出教室。

不能这样,孩子,会冻着的,等一等。一个甜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办公室刚改完作业,打算回家的蒋玉兰老师,从身后追上来,关切地对女孩说,舍不得将新鞋弄湿是吧?快穿上,我背你回家。见年轻美丽的蒋老师弯下腰等着背她,十岁的小姑娘有些忸怩,但经不住老师的一番言语,最终乖乖地趴到老师的肩上,搂着老师的脖子,瞬间,有一种温度传遍全身。乡间小路上,有“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清脆地回荡。远处村庄的狗叫声,瞬间化作“千门万户雪花浮,点点无声落瓦沟”“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经典画面。

夜凉如水,心头温暖。苍老的记忆,从那个冬天傍晚的雪中归来, 童年的回忆,似一幕幕情景剧,总在一遍遍播放,点燃岁月的灯盏,照亮从前的小姑娘半个人生,我的心头。

它让我至今想念一场亦如从前一样,冰清玉洁,晶莹剔透,薄如蝉翼,飞如柳絮,酣畅淋漓的飘雪。每次想起那场雪,我就会立时回到童年,去一遍遍想象漫天飞雪下,老家的村庄,草垛,房屋,麦田,渐渐缩进雪里。教室的窗户结满无数冰凌,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将雪落的

声音收藏。铜炉里,外婆把放在火里的豆子烤得“噼啪”炸响。

然后,在与一场雪短暂的相逢里,任乾坤挪移,时光流转,思绪无边漫延,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去忘记月升日出,潮起潮落,走进秦时月, 汉时光,明时风,清时雨,感受古道西风,楼兰风情,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去品味“帘外雪初飘,翠幌香凝火未消。独坐夜寒人欲倦,迢迢,梦断更残倍寂寥。”的人生况味,在想象中,把我的城市变成一个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而后,幸福感动地流泪。

那么,何时才能再下一场记忆中那样铺天盖地的雪呢?

窗外,雪像轻音乐的音符,还在漫不经心下着。人说,佛家有三苦——得不到,不想要,已失去。今晚,这场裹风挟雨的雪,瞬间化为水,它只和我们温婉地问候一声,便又悄悄走了,亦如,它轻轻地来。来如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道”在日常时时新

夜读国学,不知从何读起,索性以无为而为的方式,细读细品。煌煌十二“道”,字里行间,究其一个“道”字,芸芸萃萃,睿智奇崛,如聆黄钟大吕,铿锵悠扬,余韵不绝。正如老子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道”在日常,贵在时新。

“道”是眼下看得见,摸得着的一种表现方式,生活如此,读书如此,为文同样如此。时下产生重大影响的是日常的,哲思的,给人启发, 勉人向上,令人耳目一新的文字。前些时日,读金宇澄先生的小说《繁花》,这本获得茅盾文学奖的经典之作,透过都市繁华,十里洋场,却又饱经风霜的国际大都市旧上海,作家按图索骥,说文解字,让城市里的一草一木,一丝一缕都咀嚼出故事来。从小弄堂,老电影,旧码头,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也可能是所有老上海人对这座城市印象的素描中,我们看到旧上海的百年时光,在这座城市身上留下的深深的印记。

中国的哲学,就在重视日常,重视生活,重视生活的珍贵。多年来, 金宇澄先生到茶楼小巷,听上年纪的老人述说有关上海最有质感,最有

烟火味道的故事。然后用人人能懂的江南语态,优雅之野心,用散文化叙事这种新的手法,写出当今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文体,书中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冲向终点。

“道”在日常,看似轻描淡写,却在憧憬一个“新”字。一些生活氣息,文字风景,无疑是一缕清风,习习吹来,令人神清气爽。若一轮明月高挂,令人心静神明,为之一振。这就好比我们居家过日子,在波澜不惊中,总在试图改变什么,哪怕是换一个窗帘,或者换一下家具的位置,都会令人耳目一新。

当生活陷入一种定势,写作进入一种常态,或者被长期奉若神明, 导致审美疲劳,或者陷入一种机械惯性,再也激不起一点涟漪时,我们不妨尝试将那些背光的东西放到阳光下,发掘真实的生活,寻找生活的新鲜度,刺激性,陌生感。让司空见惯,循规蹈矩,有了一种新鲜的感觉,有了一个颠覆性的姿态。从而让我们的生活,让我们的文字,焕发新机,充满期待,重整江湖。

时光清浅 花开依然

春争日,夏争时。春天悄悄打了个盹,夏天便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人间五月,虽是初夏,犹在春暖,一切才刚刚开始。蛰伏了一冬一春的植物们,仿佛接到了天地的指令,用蓄积一身的能量,去迎接新的生长季。

大自然赋予了植物神圣的职责,什么季节开什么花,什么时令结什么果。生长在这个时节的植物,就像一个个后知后觉的智者,该散叶的散叶,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它们一簇簇,一堆堆,一片片……争先恐后,风风火火,你方唱罢我登场,前赴后继,仿佛在赶赴一场盛会。

园子里,窗台前,河坡上,房前屋后,目之所及,黄的烂漫,红的惊艳,紫的剔透,绿的澄澈……到处是绿的世界,花的海洋。它们弹着吉他,摇着风,向着阳光,朝着明媚,用各种方式来庆贺,去祝福,长在岁月中,走向成熟的自己。

“清晨出郭更登台,不见余春只麽回。桑叶露枝蚕向老,菜花成荚蝶犹来。”这是范成大眼里初夏的写照。清晨,趁着阳光明媚走出城外,万木竞秀,生机盎然。茂盛的桑叶可以成为蚕宝宝口中的美食了,灿黄的菜花已经结荚长籽。来来往往的游人薄衣轻衫,姑娘们裙裾飞扬,衣袂飘飘,似一只只花蝴蝶在花间穿梭,一切都美得让人如此流连陶醉,不敢辜负。

懂得感恩的植物们,将大自然装扮得花团锦簇,五彩斑斓。洁白的洋槐花,紫色的梧桐花,火红的石榴花,一个劲儿地播艳吐香。野蔷薇依河傍水,随风摇曳,星星点点,漫天遍野地开着。被喻为“五月花神” 的芍药,“解语花”的三色堇,旁若无人地盛开,开向灿烂,开向明媚,开向妖娆。连不起眼的虞美人,矮牵牛,山桃草,迎面而来的,也是一段清浅灵动的小时光。

这样的季节,就像小城男人的脾性温文尔雅,不冷不热,不徐不燥, 总能博得有缘事物的青睐。初夏的一场雨过后,饥渴了一春的树们草们庄稼们,像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旦遇上甘霖,就大口,大口地饥餐渴饮。将要吐蕊的花苞,开得无声无息,恍若隔岸的琴音,满是绵绵禅意,这绝世的美,美得深情,美得风骨,美得瞬间打破时光。此时, 细雨溅落在植物的葉片上,轻轻地弹在屋檐上,温柔地敲打在窗户上, 少却了盛夏的电闪雷鸣,喧嚣吵闹,多了一份情趣和雅致。

生活既有诗意浪漫,也有残酷无奈。学会和过去告别,也是一种成长。一阵风过后,花们打着旋儿,纷纷陨落,离别枝头,满地花瓣,一片残红。心存美好,傲然一切,活成绝世孤本。

所有的盛开,都是为了这一季的结果。红的草莓、黄的枇杷、青的蚕豆……时令蔬果争先恐后,赶着趟儿纷纷登场。它们的美好远不只我们所看到的、所给予我们的美好,除了让人心情愉悦,还让我们懂得: 真正的快乐,藏在滋味里的,源于大自然的启发,源自心灵的开悟。

遇见美好,正如我们遇到好的人和事,都要看自己的缘分。往年个时节,我都会去郊外看海春轩宝塔下的几株琼花。今年再来时,刚过了花期,它们正悄悄地结籽。感动于花们的执着,它们心存执念,即使暗夜无人时,依然在跋涉,不辜负。你来时,它在开,你不来,它依然。盛开是花们的职责,清雅是它们的本质,孤独何尝不是一场修行。植物给我们的启示,便是秉持初心,重新出发,于轻描淡写中,拥有一个好的心境,我们在拥抱一个季节的同时,拥有了整个宇宙。时光如金, 季节更迭,真正的智慧不是预知未来,而是活在当下,感受美好,珍惜现在。

午夜风景

腹中突然唱起空城计来,这时才想起,单位加班,一天早已结束。早春的寒风,缱绻着,飘飞的发丝,我双手插入衣袋,将头深深地埋进竖起的衣领,沿街信步去找家小吃摊,赶个午夜场,聊且安慰一下辘辘的饥肠。

姐,我们是从外地来打工的,还没找到工作,钱花光了,可否给点钱吃晚饭。一个沉闷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扭头看,一对年轻男女紧跟在我身后,女子轻轻地拽我的衣服,男的低声嘀咕。

这类情况已不是第一次遇到,每次都近乎同样的语言,甚至于表达方式,都是差不多一样,但不管怎样,舍弃一切犒赏 就舍弃了一切折磨, 我都宁可相信他们的话是真的,活在当下,人与人之间,虽已存在信任危机,坚信这样大冷的天,谁也不愿意丢掉尊严,轻易向别人伸手。

女子面貌姣好,男子敦厚老实,看样子是一对外地人。走吧,我请你们。我随和地指着一家商业大厦门前的饺子摊,对年轻夫妇说。

广场的一角,支着四根竹竿,盖上一块油布,并撑起一个既遮风又挡雨的饺子摊,里面摆几张八仙桌,周围数张小马扎,油桶做的铁皮炉上,支着一口大铁锅,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白花花的饺子,在锅里上下翻腾,面前的一切,让我周身有了些许暖意。

小小饺子摊,在闹市区繁华渐渐掩没时,却显得格外的惹眼,招摇。这样的小摊,为了躲避城管,白天定是不可能营业的,虽是午夜,客人还是不少,几张小桌坐满了人,几个汉子还就着饺子喝起酒来。

饺子摊的主人,是位五六十岁模样的大娘,见到我,她习惯地端起竹筐,往大铁锅中抛下一份饺子。我说,三份。她不解地看着我,我朝桌旁这对夫妇呶呶嘴。她问:你什么人?我答:朋友。她低声说:得了吧,这几天,我在这里天天见着他们。

莞尔。因为只要平日里加班晚了,我总会来这里,和大娘已算老熟人了。问她,天这么冷,年龄这么大了,为何不歇工。她说,闲着也是闲着,在街头开饺子摊,已有几十年了,街坊邻居,每天都会定时来这里吃她包的饺子,有几天感冒没出摊,好多人电话打到家里查点呢。

满足和自豪写在大娘的脸上,她低头用笤篱,在锅里搅动,恨不能一下子将生活的本质全打捞出来。也许在这里久了,街坊邻居,认识的不认识的,谁也离不开谁了。

我双手拱在胸前,围着锅台不停地跺着脚。

人生有一双手,只要活着一天,绝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她接着说。重新盖上锅盖,她说,别急,饺子再在锅中养一下就好了。煮饺子

很有讲究,要敞开锅盖煮饺皮,然后盖上锅盖煮饺馅。起锅之前,再揭开盖锅,兑三次冷水,这样煮出来的饺子,不但不会破皮儿,而且还鲜嫩可口。

面前的身影,突然变得熟悉起来。哦,原来大娘的背影,很像我逝去多年的外婆。儿时的我,是最喜爱吃外婆做的荠菜饺子了。每到春季, 外婆都会踩着小脚,挎上小菜蓝,一步一踹地到田间去采撷荠菜,回家

和上鸡蛋做成饺子,那味道至今留在记忆里,挥也挥不去。

再次揭开锅,锅中冒着白气,饺子像一群小鸭,欢快地渡到锅边。像一条条小船从锅底泅上锅面。更像一朵朵刚刚绽放的白玉兰花,对我张开一张幸福的笑脸。这一幕美得惊心。

刷,刷,刷,三只碗,像三朵洁白的花朵,立时绽放在眼前。葱花、蒜泥、味精、辣椒、麻油相继放在碗里。兑上开水,笤篱在大娘手里挥舞。瞬间,碗里就盛满了一个个洁白鲜活的饺子。大娘手一挥,仙女散花似地,一撒,碗上并缀上了绿花花的香菜。

来了,孩子们,吃啊,快趁热吃。大娘说。

我将碗推到年轻夫妇面前。也许,我和老太太的对话,他们二人早已听进耳里,夫妇两面面相觑,搓着手,连身道谢,很不自在的样子。然后,低头各自默默吃着饺子,想着自己的心思。女人抬起头,对男人说,明天我们回家吧。

天上,一颗颗闪亮的星星,有如一双俯视尘寰的眼睛,我知道,它一定被这样的情景动了情。璀璨的夜晚也有熄灯的时候,唯有一盏灯, 亮在心灵深处的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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