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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垛上

2020-12-14杨锡浪

湖海·文学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坛子

杨锡浪

庚子春日,连续几天的阴雨,在一个周末终于停顿下来。阳光重新照耀垛上,静静地。春风里,油菜花儿开满垛上,一排一排的,潮水一般拍打着我湿润的视线……

平原深处的冯垛,生我养我的故土,一直以来我是多么的熟知,可是迁走了古树,拆掉了民居,散尽了炊烟,从盐城一路风尘来到这原本就是村头的地方,我硬是陌生了起来。好在有百度地图,一番艰难辨别后,终于好不容易把垛上的方位定格下来。再次来到垛上,我脚步声没有像以往一样惊来一串狗吠,也没有像以往一样引起一拨乡邻的翘首相望。自苏州迁居以来,生生不息几百年的古垛,这应该是第一次如此静谧。

垛者,水边高地也。对于这块以冯姓命名而全无冯姓人音讯的土垛,土生土长的我不知道其历史传承的脉络,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从原野变成村庄的。但我知道,在这片方圆几十里水荡地区,祖先们无论是人为垒土成垛,还是漫野苦寻得垛,都是极端的不容易。在水路比之陆路更加重要和不可替代的年代,作为居高而全无水患之忧的风水宝地,冯垛和湖垛、花垛、孙垛、马鹿垛诸垛一样,一度为十里八乡民众所热衷向往。但从行船走马变迁到自行车、汽车时代,依水古垛渐渐偏僻起来,继而便是贫穷和饥饿,让垛上人开始质疑先祖们依水栖高的比选初衷,纷纷动起刨根背井离开垛上的心思,搬到公路边上去,到镇上去、县里去、市里去,等等,但田地如镣,穷根难刨,真正能够摆脱纠缠的成行者终究无几。

的确,在城乡两极的那个年代,严格的户籍管理尤如无形的枷锁,固定着农村每一个人头,要想摆脱田地,洗脚进镇入城,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城里人,其中的艰难是可想而知的。尽管少读诗书,但饱受贫穷和饥饿的垛上人都朴素地懂得,“知识改变命运,读书创造未来”。“勤耕立家,苦读荣身。”为改变命运中兴各自门庭,垛上的大人们“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披星戴月,栉风沐雨,以耕济读;垛上子弟“三更灯火五更鸡”,雪窗萤几,发愤勤学,以读报耕。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后,垛上子弟终于陆续考中大学,开始逐步离开垛上,走向神往已久的城市。

不见才知想念,离别才知情深。我是在大学毕业后才彻底离开垛上的,正是这二十多个年头的离开,我才算真正意义上发现了冯垛这个自然村落价值。名不见经传的垛上,地势形如簸箕北高南低,沙村河、太绪沟约汇垛后,朱水河蜿蜒垛前,刘家荡、沙村荡、鸽子荡等八八六十四荡分别从东南西三个方向把垛上紧紧合围,“春夏秋冬四季景,东西南北八面风”,无论哪个节令,无论哪个方向,涉水临垛,极目四望,你都会从“一面田垄三面荡”的无限风光中畅想出“鱼肥蟹美稻米香”的美好意境。

鱼虾和稻米是垛上人引以为豪的特产,然而在生产力不够发达的那个年代,匮乏的物产还是逼着垛上人更多靠手艺养家糊口。垛上人家三十来户,杨曹王朱颜陈徐七个姓氏,皮匠、铜匠、瓦匠、木匠,还有磨剪子的、缝纫的,箍桶的、理发兼烹饪吹唢呐的,等等,各类手艺人家半数以上。除去农忙不做工,秧完麦完、冬腊月、春头上等农闲时节,垛上师傅个个怀揣祖传绝活走四方,吃百家饭,干百家活。垛上师傅在十里八乡享有盛名,庄户人家这回活干完了,下回有活计依然排队儿等着他们来干,一方面得益于他們身勤手快,技艺精湛,另一方面得益于他们眼里有水,嘴巴像加了油似的,整天东家长东家短的,从不说漏嘴一句话,甜蜜的嘴巴让东家都欢心不已。最让庄户人家来兴致的是,垛上师傅除一边干活,还能一边唱歌、说书、相声等下里巴人的表演。对垛上手艺人,我都耳熟能详,但在童年时就留下特别深印象的是徐氏胞兄二人,老大徐洪元是祖传四代的箍桶老师傅,老三徐洪涛师从垛上的万伍爹爹改学磨剪子,没有活计的当儿,老大喜欢看说古书,老三喜欢听唱淮剧,他们说演的《封神榜》《三国演义》等经典古书和《杨家将》《赵五娘》等经典淮剧都是我童时精神佳餐。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次徐老在孟庄集市上摆箍桶摊儿,为招徕顾客,年近古稀的他说了段武松斗杀西门庆的书,徐老先描述武松摆出滚龙刀架势,接着讲西门庆误判败刀式,便伸手把武松的刀夺过来,说到这儿劲来了,只见徐老先后坐身子,再伸手拟刀,继而大背带动小背,最后手腕突然使劲一旋转,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西门庆十个手指头纷然落地,尖声痛叫起来……

百年古垛,生生不息,不散的烟火里隐藏着多少生活的虔诚,绵软的乡音中讲述着多少淳朴的故事。赶在拆迁之前,我曾经几次回到垛上,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机,不,用我的记忆努力把古垛定格,把泛黄的人物和往事定格。漫步在村头极目眺望,我仿佛浮现出金色的田野里麦浪翻滚;闲步在巷尾侧耳谛听,我仿佛听见了万伍爹爹那拖沓冗长的吆喝声,“磨——剪——子——喽——”;踱步古垛南端老革命朱老的院子,我仿佛浮现出新四军战士出没大芦荡勇斗日寇的飒爽英姿;“日出东方,黑黑阳阳。神笔在手,万病无恙。”驻步私塾先生二祖父家西山墙头,抚摸残留在砖头上被打上了圈的消字,我回想起因患腮腺炎而被墨汁涂腮的场景,仿佛听到了老先生嘴里念叨的不甚清晰的咒语,闻到了正常庄户人家所没有的袅袅墨香……

没有乡愁,就是没有了情怀。我听闻垛上将被拆迁,是在两年前暮春的一个周末,当时足足愣一时辰。也许是垛上真的完成了历史使命,即将写进大地的史册,对于垛上的结局,我的心里更多的是坦然。没等工作组走进村组,我便代替父母全村第一户在早已评估好拆迁补偿协议上签下了字据。去年立秋日,安置好父母和养殖了35年的蜂群后,屹立垛上整整40年的老宅终于被一台挖掘机放倒了,“轰”的一声放倒了。我说不清是琐事缠身,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没有出席老宅放倒的现场。翌年春日,再回垛上,晌午的阳光格外安详,油菜花蕊中雨水还没有风干,没能亲眼目睹老宅和古垛的消逝,衣冠楚楚的我徘徊在大片的废墟上,茫然四顾,泪流满面……

“一砖一瓦一传说,一草一木一眷念。”垛上拆迁了,搬走代表性家具之外,我总是意图搜寻一些藏有古垛历史和烟火信息的物件,那怕是残垣断瓦,但遗憾的是,多次重回垛上,我都未能如愿。暮春时节,最后一次回到垛上,一台挖掘机和两辆小卡车正忙碌着清理建筑残渣。最后一刻,我的脚步又一次把垛上每一寸土地搜遍,继续希冀能搜出一点东西来。突然,二伯家的宅基上,一只小口咸菜坛子赫然出现在眼前,我立即探下身子,伸出手来虔诚地把坛子抚摸起来。这是一只完好无损的坛子,大概日积月累地使用,坛子圆溜溜的,光洁得很,坛口比拳头稍大,似乎密藏着垛上曾经的光阴故事。长时间来没有了地气和烟火熏陶,我的步履都已没有乡村的节奏,生硬的脚步挪行在绵软的故土上。几个踉跄之后,我目光又被一摊化石般的白壳螺丝吸引了。随行的师傅告诉我,这片白螺是从地下两三米深处翻挖出来,我知道这里在我出生前就已成了曹姓人家的宅基,尽管无法推断这片白螺被埋藏地下的年代,但重见天光的白螺,连同那只咸菜坛子,似乎让我从中读出了真正意义上的沧海桑田和烟火人间。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时代大潮总是不断推陈出新。再回垛上,故土已然桑田,古垛不过掊土。离开垛上,我手提陶罐,怀揣白螺,走向垛南一公里新的集中居住点——潘庄,感悟着古垛涅槃重生之际,似乎又破译了古垛的密码。“桌面团团,人也团圆。但愿此情长久,哪里分地北天南……”散开的垛上人家携带着亲情和习俗的密码,和其他村舍百姓重新组合在一起,正演绎一出新的人间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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