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碗
2020-12-14陈力娇
陈力娇,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小说选刊》《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文学报刊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草本爱情》,中短篇小说集《戏园》《平民百姓》《非常邻里》,小小说集《不朽的情人》《赢你一生》等。作品多次获奖,多次选入各种版本,多次被选刊转载,部分作品在国外发表。
陈力娇对生活之爱与对文学之情,较之一般作家更深。因此,她的小说较之一般作品更有深度,既有对善美人性的推崇,又有對人间真情的呼唤,还有对人生命运不公的抗争。她的小说艺术特色非常显著,即善于通过对比刻画人物。对比是文学创作中常用的一种艺术手法。陈力娇深谙此道,在其作品中将对比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并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
寂静的小村,她们家一点不寂静。一到晚上十点钟,她们家就来人了,来人不是老人,不是孩子,不是女人,是一个大汉。大汉非常陌生,不认识,进门就要吃的,什么好要什么,炕桌前盘腿一坐,等着酒菜,她就知道,准是丈夫派来的。
丈夫在外面赌,白天黑夜地赌,赌输了,大汉就来了。大汉不来,就是他赌赢了,但是赢的时候少,大汉来的时候多,一周里,大汉总要来四五次。
大汉一脸络腮胡子,吃东西狼吞虎咽,像八辈子没见到吃的,一口菜到了嘴里,不嚼,翻两个个,就下去了。有时菜热了点,烫得他直伸脖儿,但也没挡了他的吞,像狼一样不计较,像虎一样猛烈,像羚羊一样快速。
大汉不但吃,吃完还要在她家睡,大汉先是让她给铺被,冬日铺在炕头,夏日铺在炕尾,然后大汉脱得一丝不挂,钻在被筒里,像在自己家一样,隔着墙壁上的窗子,向正洗碗的她望,跟望自家的婆娘一样,嘴里浸满口水。她用眼角看到这些,把头压得低低,她不知这日子还怎么过,就提心吊胆,不敢入睡,尽量把洗碗的时间拉长,尽量把平日里的活计拿到晚上做。有时困急了,她就坐在厨房里的小凳子上,倚着墙,不脱衣服,迷盹一会儿,这期间她的大脑都是留一根弦在外面,她最怕大汉起夜,起夜的大汉会赤条条下炕,不管不顾把马桶呲得四壁鸣响,还会把醉蒙蒙的眼睛像坟冢旁的萤火,在她身上跳来跳去。
大汉一来,丈夫准不回来了,丈夫是有意躲出去了,她这样想。或者是喝多了,在哪个草窠里睡着了,在壕沟帮上或马槽旁睡着了,在女人的怀里睡着了。这些想法,随着大汉的出现就都像跳梁的小丑手舞棍棒跳了出来。丈夫常常喝多,输了赢了都会喝多,输了他愁肠百结,心烦意乱,赢了他兴高采烈,信誓旦旦,可是不管哪一种,都会成为丈夫贪杯的理由,下一次赌钱就越来越快地到来了。
丈夫喝多的时候,最糟殃的是他们家的财产,开始时是钱,后来钱没了,就是鸡鸭鹅狗猪,鸡鸭鹅狗猪没了,就是土地,这些东西都像排好了队,等着大汉一点点盘剥,大汉每来一次,她的心就哆嗦一次,哆嗦时手拿不住碗,一撂碗就跌在地上摔破。
碗是她和丈夫成家时置办的,一次买了三十只碗,碗越多日子越好,碗是盛饭的家什,有碗就有饭吃。可是这么多碗也顶不过另一只碗,另一只碗叫青花瓷碗,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大汉来她家后,她就把这只碗藏了起来,爷爷死时对她说,那碗在她家传了十几代,命在碗在。爷爷喜欢她,碗给了她而没给哥哥。转眼她和丈夫结婚一年了,丈夫在家吃饭的日子是有数的,甚至没有大汉多,对青花瓷碗印象不深了,也亏了不深,不然早就成了大汉的囊中之物。大汉的频繁来家有时让她产生幻觉,恍惚觉得大汉就是丈夫,丈夫才是大汉。大汉有时把他的内衣内裤扔给她洗,穿着丈夫的走了,她洗着这些东西,和给丈夫洗没什么两样。
这晚大汉又来了。大汉一来对她就像发生了七级地震,大嗓门震得她的心像门旁的铃铛乱撞了许久。这晚的大汉举动显然与往日有别,他好像在哪喝过,进了门却还嚷着要喝,她本是把门扣好了,两道栓,外加一张重得她搬不动的桌子,顶在门板上,把灯也熄了,表明自己已经睡下。可是这没用,大汉从墙头翻过来,把门拍得砰砰作响,她如不开,全村人都会被他震醒,全村人都会知道大汉今晚在她这里过夜。虽然大汉平日到她家里来村人也知道,可是那毕竟是悄无声息的,暗地里的,毕竟她心里还有掩耳盗铃的机会。
大汉进屋高着嗓门让她给炒菜,说要喝酒,要大喝特喝。看来大汉今天赢的不是钱,是一个节日;看来丈夫今天输的也不是钱,是一个大劫。不然大汉不会这么大吵大叫理直气壮,一副庆功的样。菜好办,家里还有几个鸡蛋,几根黄瓜,几块腊肉。鸡蛋炒黄瓜是大汉的可口菜,腊肉炒土豆丝也是大汉的可口菜。就是酒家里没有了,空空的塑料筒放在窗台上直摔跟头。没酒怎么行,大汉催她去买酒。大汉说,酒就是老子的女人,这么长时间老子没动你,就是因为你有酒。她只好踏着月夜去了前街的食杂店。
前街的食杂店她不常来,是一个外乡人开的,她都是去西街的李家食杂店,可是今天她怕李家媳妇问她买酒做啥,她就改去了前街的食杂店。店门还没关,店主是个男的,矮胖矮胖的,比她大许多岁,见她进来,就把一瓶老白干递给了她。她很诧异,问,你怎么知道我买酒?店主用下颏点了一下后窗,说,那个人不就是来你家喝酒的吗?每天都来喝酒。她一惊,脸红了,像蒙在他酒坛上的红塑料布,眼光不由得跟他到食杂店的后窗,这才看到,那窗子正斜对着自家的院子,虽隔一条街,却看得清清楚楚,无有遗漏。
她没解释,无从解释,付过钱走出食杂店,步子却迟缓下来,到底是迈出大门她又回去了。店主看到,她出去的慢,像在思考,回来的却快,像很坚决。她回来后,依旧站在柜台前,依旧脸红得像酒坛上的塑料布,对店主说,那大汉不是奔我来的,是我丈夫欠了他的赌债。店主半天回过神来,笑笑说,我知道,全村人都知道,全村人都知道你是好人。店主说的很急很真诚,她听了,泪如雨下。
大汉这晚果然迎来了节日,他喝着酒,吃着菜,流着汗,把自己的喜事一件不漏全告诉了她,大汉说,我来你家半年了,没动你一根毫毛,你知道为什么吗?她不抬头,在缝纫机上为丈夫做着夏日的鞋垫。大汉见她不语,就自顾自的回答自己,我老穆是好人,认识我的人没有不敬重我老穆的,我不落井下石,你们家正平,他输给我什么我要什么,不输的,再好我也不要。
大汉很自得,酒喝得吱吱响,观察着她的动向,证实着自己的人品,他已经喝了有半斤酒了,还没有住嘴的意思。看来不喝个尽兴他不会停下。她则把缝纫机踩得哇哇直响,仿佛代替着她的回答,仿佛要淹没大汉的话。大汉也知道这女人轻易不会搭话,但是他心里的话他得让她明白,明白她的处境与她的归宿。大汉说,事怕颠倒理怕翻,今晚不一样了,今晚是你们家正平让我来的,他把你输给我了,我就得按规矩办事,做我老穆该做的事。她听到这,缝纫机的线猛然斷了,她停了下来,没有回头看大汉,又重新把线穿到针眼里,这当儿,大汉的话和缝纫机一起骤响,大汉说,要说正平啊,也有情也无情,有情呢,是他什么都输光了才舍得交出你,无情呢,是他到底还是把你当筹码押上了,我呢,本是想先赢他的房子,然后再是你,可是他把你排在了房子的前面。
她的心猛然一沉,忘记踩踏板。大汉惊异,盯着她问,你伤心了?
村街在夏夜里显得萧条,一整条街都没人,蓝蓝的雾霭一样清白清白,没一丝杂质,把人的心浸在了湖水里一般,玻璃罩子罩在上面一般。她茫然四顾,没有去处,这小村她没有一个亲戚,一个都没有,她的娘家在离这五十里外的寇村,寇村的哥哥嫂子从不到这里来。
刚才那个叫老穆的大汉对她动了粗,她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是趁她给他铺被的当儿搂住她去亲她,她挣脱后,回击了他。大汉没有还手,他着实喝多了,他说,打得好,跟挠痒痒似的,跟燕啄泥似的,你们家正平说你百依百顺,看来他说的不对。大汉说完一头栽在被子上打起了呼噜,她则趁机跑了出来。
到了大街上她才真正感到势单力薄,一个可帮她的人都没有,她想回寇村,那是不可能的,要越过两座山,趟过一条河,夜路会把她的胆吓破的,她不由得抬眼去看前街的食杂店,食杂店也是一片暗黛,灯光像肚脐眼一样有气无力。
还真就是这肚脐眼的方向,一个人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到了跟前她才认出是食杂店的店主。店主是来关店后面窗栅栏的,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暗夜里瑟缩,便明白了一切,店主说,你不怕担嫌疑就去我家吧,我媳妇回娘家了,我去我妈家里住。说着把手里的钥匙给了她。这一夜她一个人在店主宽大的床上睡意全无。
天亮的时候她眯了一会儿,只一会儿,就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店主回来卖货,歉意地起身去开。让她不敢相信的是大汉站在门外。大汉摸着他的络腮胡子,一脸的窃笑,大汉说,麻雀不撒尿总有鸟憋死,我就知道你在这,你偷情我不管,你打我我也不记着,我只告诉你,你们家那个青花瓷碗我拿走了。说着拍拍自己的衣兜。
青花瓷碗,你怎么找到它的?她惊叫着。我什么找不到,你我都找得到,别说青花瓷碗,告诉你,我可不是趁火打劫,我这已经是很便宜正平了。
她的头脑里只剩下一念,拿走青花瓷碗绝对不行,拿什么也不能拿走碗,碗是一家人的命,碗是吃饭的家什,爷爷说,命在碗在。她想把它抢回来,却不可能,大汉把身子闪开,她扑了个空,她带着哭腔说,你给我,还给我,你不能拿走它。大汉不管她,他向房山头的摩托车观望,他想摆脱她骑上摩托走人。
她看出大汉的意思,大汉若走,她就是长十条腿也追不上他,她紧紧地抓住大汉的衣襟,如果大汉不拿出碗来,她死也不会松开手。大汉看出她的意思,一边掰她的手一边说,别舍不得,不就一只破碗吗,我不说你的丑事,你已经赚了,你还非得让我告诉正平你搞破鞋?她的脸气得涨红了,眼里的泪刷地流了出来,她说,我有什么丑事?你骑我们脖梗拉屎,我没处去,借宿一夜有什么丑事?大汉的嘴角露出不屑的笑,他的眼光没断了向摩托车张望,脚步没断了向摩托车挪动,只需再挪两三米,他就完全可以甩开她的纠缠。
这只碗大汉看好了,他认为这只碗比正平的媳妇值钱,他没想到正平穷得屁眼挂铃铛,牌桌上输得起不来,居然有这么个宝物,碗的后座上写着只有专家才看得懂的字,不是元朝也是明朝,若真是那就值钱了,就是十个正平的媳妇也不换了。
凌晨三点钟大汉渴醒了,醒后发现自己没脱衣服,他平日脱得一丝不挂习惯了,现在衣服像裹在他身上的铁皮,全身热得像铁皮上放着的烤红薯,他想叫她给他倒一杯水,喊了几声不见她才想起她打了他一个嘴巴,四下看她的屋里,一贫如洗,连个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和正平做了一年的赌友,正平家的好东西已经让他搜刮得差不多了,但是他还是心有不甘,他想正平守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媳妇不会没有值钱的东西吧,比如项链,戒指,比如头钗毛料衣服,不然她怎么会安心守着这破房漏屋。
这才在屋顶的秫秸棚上找到了这只碗,是一群早起打群架的耗子提醒了他,它们吱吱叫着在棚顶翻滚,东西南北跑出呼隆呼隆的响声,像一群小猪崽在撕疯。正平家的耗子可真多可真大呀,有一只打着打着从秫桔棚上掉下来,落在炕上,一个后滚翻跃到地上,他一看,足有半只猫大,这才顺藤摸瓜找到了惊喜之物。
说来大汉还算仗义,他没有偷偷地拿走她的青花瓷碗,明人不做暗事,他无论如何要告诉小媳妇一声,他有足够的理由,不给人,还不给东西呀?他就没想过这一次他真找对了人,这碗就是小媳妇的命。
他俩的撕扯引来了几个买货的人,一会儿一群人就围了上来看热闹,她的手揪他的衣服都揪麻了,她甚至不顾一切的死死地搂住大汉的胳膊,大汉没办法就对众人喊,大家伙听着,自古欠债还钱,他们家正平,把老婆输给了我,我不要人,拿一只破碗总行了吧?她被他的话气蒙了,她也对众人喊,那哪是破碗,那是我爷爷留下的青花瓷碗,我爷爷说了,命在碗在。听到他们对话的人群中有替她说话的了,是个壮年,壮年说,好男不和女斗,人家不同意你就给人家算了。什么?大汉生气了,转移视线对的壮年,你怕是睡了她才向着她说话吧,一个碗重要还是人重要?壮年想据理力争,被他的媳妇拉走了。大汉得胜了,没人再敢向他提出异议,只有她,还死命地拽着大汉不放,大汉走一步她跟一步。
大汉说,你还赖上谁了呢,你要是再不让我走,我就当众让你听个响。大汉怒目圆睁。真要抽空从兜里掏碗,她怕他来真的,真摔了她的宝贝,就扑嗵一声给大汉跪下了,大汉被她扯得像沉实的谷穗弯了腰,她说,你不要摔了它,我求你了,我把房子给你总行了吧?大汉说,谁要你的房子,你的房子能值几个钱,说白了那就是个老鼠窝,老鼠在那里会乐,我在那里会哭。
我看你欺人太甚了吧?人群里忽然一声断喝。把大汉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店主身上挂着露珠,披着块塑料布站在人群后面。他的母亲家在另一个村子,他是穿横垄地过来的,老远就听到他家门口有吵闹声。
大汉不以为言,你是哪个道上的管我的私事?店主说,我是公道上的,兴旺食杂店店主,做买卖讲仁义,做人更要讲仁义,我看你每天都来吃饭,她都给你做半年饭了,你还拿她的东西,太不仗义了吧?
大汉皱起了眉头,店主的话如一把刀,削了他的面子,他说,你怎么跟爷爷说话呢?是不是找不自在。说着使全了劲挣脱她的拉扯,直奔店主。被甩了一个跟头的她看见他们像一阵风似的扭打在一起,看见大汉的拳头像石头一样落在店主的脸上,看见那血像红色的烟雾在店主的脸上四处弥漫,她绝望了,她预感要出事情,她预感她的青花瓷碗马上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命在碗在,她叨咕了一声,就一头撞向他的摩托,她和摩托一同栽了过去,头咚的一声撞响时,她听到许多人惊呼,紧接着无数只碗像陀螺一样在她眼前旋转开来。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她一直昏睡,睡得自己都感到疲惫不堪了才醒来,她睁开眼睛望,看到满屋子的人,店主也在其中,村里穿白大褂的医生也在其中,她感到累极了,睡梦里她一直在碗窑里拾碗,那碗那个多呀,如同草甸子上的蒲公英一样遍地都是,她怎么也捡不完。店主看着她醒来舒了口气,你可算醒了,大伙都盼着你醒呢。店主的眼睛红肿得像只熊猫,却努力睁着和她说话。有几个孩子抱来两只猫放在她屋里,屋里太乱了,没有食物,猫想走,孩子们就跐着板凳把它们放在棚顶。
她的头缠着厚厚的绷带,血还是渗了出来,缝了五针,医生嘱咐她按时吃药,洗脸时别弄上水,伤好后再洗头。她都一一答应了。人们相继离去,店主也离去了,医生也离去了,只有早上帮她说话那个壮年的小媳妇没有走,她打开她的米柜给她做了一碗面汤。面汤端给她时,她问小媳妇,碗呢?大汉拿走了?小媳妇点点头,她就哭了起来,很伤心很伤心,停都停不住。小媳妇给她擦泪,给她出主意,说,不然找正平把它要回来。她摆摆手,她知道正平不会去要,正平巴不得给他,好抵消他的赌债,正平有几个月没回家了。小媳妇犯了难,说,那怎么办,就这么让他拿走了?太便宜他了。她忽然变了一个人一样,牙根紧咬说,不,我一定把它要回来,找到天边我也要找到他。
半个月以后,她的伤好了,大汉和正平都没有出现。对于大汉她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有那只青花瓷碗他就够本儿了,就够他过一辈子了。正平没回来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是知道她受了伤。有人去城里赶集时遇到过正平,他正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他喝得醉醺醺的,他说她也真不识时务,不就一只碗吗?多少死人用过它,老穆不嫌弃就不错了。正平是这样一种态度,村人学给她时,她恨得心都要蹦出来。
七八月的时候小麦丰收了,万顷金黄,醉人眼目。她没有地,地都让正平输没了,她就帮别人家收地,别人看不过眼,给了她一点钱,她就拿着这点钱上路了。找大汉得先找正平,只有正平知道大汉是谁,在哪里,她给他做了半年饭,对大汉一无所知,就像自己淘米的水,泼了就没了,什么都没剩下。
有人指点他正平常出入的地方,是一个赌窝。
赌窝在城里,离小村八十里,她出现在赌窝前费尽了周折。她对城里不太熟,找了两天才找到这个在城郊的大东海洗浴中心,到了近前才知道,名字叫得很大,其实不过是三五间楼房。大东海门前的左前方有一个小桥,她就坐在这小桥上等她要找的人。她不知道城里的赌窝很多,也不知赌徒一般都在晚上出动,她就每天在太阳下苦等,等一天,等两天,一直等了十天,也没看到正平的影子,也没看到大汉的影子。饿了她就吃自己带的大饼,渴了就买离小桥不远的一个老妇人卖的矿泉水。老妇人很心善,她的摊子上方有一把大旱伞,看她脸晒得暴皮,就让她来她的伞下坐,慢慢的老妇人知道她在找爱赌的丈夫,老妇人就十分惋惜,说,傻丫头啊,赌徒怎么会在白天出来,他们都是白天睡觉晚上来这。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这以后她就白天在旅馆里睡觉,晚上在这等。
这天早上天刚麻麻亮,大东海的灯不那么耀眼时,她看到一伙人从大东海出来,其中有一人是正平。她疯了一样拦住了正平的去路,正平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是她,就告诉前边的人,你们先走。前边的几个走后正平一脸不高兴地问她,你来这干啥?她说,找大汉。正平皱皱眉头,什么大汉,找老穆?老穆早不在这了。正平说完还想走,她抢前一步,那他在哪?正平说,你还真想找他啊?她说,想,只要我活着我就得找,找到天边也要找,我一定把我的青花瓷碗要回来。正平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嘟哝一句,有病。但还是把老穆的地址告诉了她,她用心记着,看着正平消失在晨曦中。不想拐过墙角的正平又回来了,对着原地发呆的她喊了句,找个主儿吧,找个靠实的人家!就又走了,这回那个墙角像死寂了一般,她再也没看到正平拐回来,也没听到正平的脚步声。
老穆的地址并不难找,在城西的一个两间破房子里,从小村来这里时,她路过这里,只是不知这一带有老穆的家。老穆的家好找,但老穆的人不好找,就像正平说的那样,老穆早不在大东海了,他连自己的家都不回了。他的家用一把大黑锁锁着,窗门歪歪斜斜,破破烂烂,蓝色的油漆早已脱落。她从矮墙跃到院子里,透过玻璃窗向里看,和她预想的完全相反,老穆的家没有什么家当,好像早就洗劫一空了。她很纳闷,他赢了那么多钱,那么多地,都弄哪去了,怎么就看不出一点富贵。
老穆不回来,她就守株待兔,她就不相信他一次也不回这个家,只要回一次,只要抓住他的影,她都要把事办妥当,以命相抵也在所不惜。她每天都要跳進院子里一次,去查看屋里的动向,看老穆有没有回来,屋中有没有动过的地方。每天早晨她四点钟就来,她心里有谱儿,如果老穆回家,这个时候不是刚赌完钱回来,就是要出去做事,她精准地算计过时间,她越来越有经验了,越来越像一个有经验的猎人了。她甚至去了一次派出所,说自己想立个案,什么时候发现有女尸一定要往她身上想,说得警员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判断她是否有精神病,她还把自己的身份证交给警员做了登记。
这一切都做好了,她就只等老穆回来了。说来人可能是抗不住叨念的,远处的一颗心对准了谁,谁是怎么也逃不脱的。她在这头这么盼望老穆,老穆那一头就如坐针毡,其实老穆没有出这个城,他只是换了一家赌场,不到原来的大东海了。自从老穆拿了她的青花瓷碗,老穆的神情总是神采奕奕,吃饭就到大地旅馆旁的小吃部赊账了,老穆从来不敢说赊账,现在他敢说了,现在他有青花瓷碗做底气了。老穆对小吃部老板说,记账,我要发财了。老板不信他,他就拿出青花瓷碗给老板看,老板不识古董,判断不出值不值钱,但是他也不敢不赊,不赊,他的小店怕都不保了。
老穆这天赢了八千两百元钱,他决定把青花瓷碗赎回来。他上一阵子赌输了钱,没钱玩了,就把青花瓷碗压在了典当行,典当行的老板和他熟,知道他出马一条枪,不敢偷梁换柱,他也放心,拿了他五千元就又去赌了。这一回他赌赢了,喜不胜收,他自己感觉,自从有了青花瓷碗,他的运气一天比一天好,莫不是那东西真是宝物?真有灵性?
老穆来到典当行,没费什么劲,顺利地把青花瓷碗取出来。他做了记号,向着阳光一瞅确实是他那只碗,就付了钱,取了押金票子出来了。其时才是下午四点钟,吃晚饭还稍早了点,他就决定回家,歇一会儿,然后再出去吃饭,晚上说不定还能来一局。他想好了放碗的地方,是在他的家里,是任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可奇怪的是,他想的地方也是他家的棚顶,只是他的棚顶和正平的棚顶不一样,他的棚顶有一块他修烟筒时未补的缝儿,放进个碗刚好,也保准里面没有耗子。这样一想老穆就回家了。
老穆到了家门口时,发现有一个女人在他院子里收拾院子,把他平日里到處乱扔的铁锹木棍都归拢在一边,把院子也清扫了,把柴草垛也重新翻了个。那柴草垛漏雨,一小半的柴草都烂了,翻垛后就像黑泥巴一样露在外面,当然火辣辣的太阳用不了两天就会把它晒干。老穆诧异这会是谁呀?是不是认错了人家?他自己可是两年没有女人了,他的女人看他不好好过日子,早和一个剃头匠跑了,而他一玩起牌来,有女人和没女人一样,女人在他心里就是个六饼或者七条。
老穆推开栅栏门走进来,她正忙着清理拉圾,一些垃圾扫在一起,里面有不少矿泉水瓶,她把它捡到麻丝袋子里,放在窗根底下,准备老穆什么时候卖给收购部也好方便,就是这一放之间她从窗子的反光中看到了老穆,老穆也看到了她,他们四目相对,她认出是老穆,老穆却没有认出她,老穆说,你这个捡破烂的,捡就好好捡得了,还收拾啥院子。
老穆请她吃了一顿饭,席间告诉她青花瓷碗让他卖了,卖的钱让他输了,老穆是不想给她留后路,否则说卖了她再要钱怎么办。她不信,她说你没卖,你舍不得卖,你得把碗还我,我的碗是传给下一代的,你不是下一代,我爷爷说了,命在碗在,我不能让碗毁在我这里。老穆说,那怎么办呢?我怎么才能把碗找回来呢?由于是陪女人,也由于关系重大,老穆没有喝酒,饭菜也是在家里做的。房山头就是卖菜的自由市场,里面什么吃的都有,她一招呼卖菜的就把菜送进来了,进来一小帮,院子里,她点了几样,黄瓜,鸡蛋,西红柿,干豆腐,外加二两猪肉。这顿饭她本想花钱,她想让老穆高兴,好要回自己的碗,老穆却没让她花,给她掏出五十元,让她随便买。
老穆有二年没吃到家里的饭菜了,一种久违的可口和喜悦,他态度也较之平日随和许多。她说,我给你时间,你把青花瓷碗给我找回来吧,卖了,你把他再买出来,打了,你把它钜上,反正青花瓷碗我是要定了。
老穆看她坚决,细端详她的脸,觉得这女人不但心地刚强,模样也不错,老穆想,这样的女人怎么就拢不住正平的心呢?老穆这想法是问给自己,可是他自己马上就有了答案,正平的心和他的心一样,没系在女人身上。老穆说,那我若是找不到呢,你会去公安局告我?抓我入狱?女人说,我不到公安局告你,也不抓你入狱,我有两个办法,第一,找到了,我就和你过日子,把你侍候得亮亮堂堂,为你生儿育女,把青花瓷碗留给后代,传下去。第二是找不到,找不到我也有办法,我会在你面前了断自己,用命祭碗,不动你一根毫毛。她说着,从衣襟底下抽出一把刀,是一把蒙古匕首,雪亮雪亮的,带着镂空的皮套,那亮光像眼睛,对着老穆一眨一眨,星星一般亮泽,湖水一般诡秘。老穆震惊了,他没想到,这女人能干出这么大的事来,并且这么有韬略会表白,她为他做了半年饭,他在她家住了半年,竟没发现她有这样的能量。但老穆毕竟是男人,毕竟在赌场上常混,对女人的话,他不能全信。
吃没一碗饭时,她为他又盛了一碗,递给他时她说,不过和你过日子我也有条件,你不能沉迷赌场,要与我一同做买卖,房山头那个市场不错,我守摊你进货,你刚好有摩托车。说到摩托车他俩共同想起那天的情景,那天她不要命地撞向摩托车,他则在她昏死过去、大家愣神的时候一溜烟没影了。老穆的目光就落到她额顶的受伤处,那里,长出的头发已经有半寸长了,可是从那毛发的空隙,还是能看到那亮亮的疤痕夺人眼目。
老穆见她发觉他在看她的那块伤,低下头去,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对不起呀那件事。她没说什么,对她来讲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只要能再见青花瓷碗。
这一夜老穆没出去玩,这一夜老穆和她行了房事。女人不但没反抗,相反还很配合,虽中间时,老穆由于想心事而几起几落,但在女人的扶持下,还是完成了自己的欲望。做完了事,老穆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了,思前想后。她呢,也是睡不着,很安静地回忆青花瓷碗,她的头顶就是老穆放碗的地方。老穆问她,你这么做,正平能容你吗?她没看老穆,眼睛仍盯着棚顶,说,正平不是把我输给你了吗?从那时我就应该是你的了。老穆说,理是这个理,但我要是真要他的媳妇,法律也不会容我呀。她这才把脸转向老穆,一只手臂支着脑袋,说,原来你也怕法呀,那那天晚上,怎么那么财大气粗啊。老穆看她一眼,知道是他让她去买酒的那天晚上,就说,那不也没动你吗,不怕法就动了,再说动也得你同意呀,你不同意不就等于强奸了吗?她的心动了一下,觉得男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男人”,只是正平没让她体会出这点。
沉默了一会儿,她总结性地对老穆说,告诉你实话吧,我和正平,没领结婚证,就那么草草地结婚了。他总是忙,结婚前忙,结婚后还忙,婚前我不知他忙什么,他说他在做买卖,婚后知道了,他是在赌道上,与你这样的赌友在一起,一直到那天在大东海我找到他,他告诉我再找个主吧,找个靠实的人家。老穆扑棱一下坐起身,吃惊地问,你见到正平了?他当真那么说?她点点头,老穆就把她搂过来,眼睛闭得紧紧的,心跳得嗵嗵的,随手拉灭了灯。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开始老穆对这还信不实,他出去了两回,把女人一个人扔在家里。老穆有老穆的心眼,他想品一品女人到底和他实心不实心,是不是真意。第一次离开,老穆没走多远,而是去郊区的农民大棚看货,大棚里有各种反季的蔬菜,比如冬季里的小白菜,比如老秋以后的新豆角,比如春天土层没化就开园的瓜,这些女人没来之前他是不想的,女人来了之后点燃了他生活的希望。但是这些老穆也不是非做不可,他来这里主要是给女人腾出些时间,让她想好是否真要和自己过日子,让她把他的屋子观察好,什么东西在哪安放心里有个数,他甚至希望女人能发现那只碗,能偷偷地把它拿走,从此在他视线里消失,那样他就一了百了,他就不用去做自己狠不下来心交给她的事了。
那天他拿着碗回来,本是把它放在柜子里的,并在外面上了锁,可是女人和卖菜的交涉时,他又把它拿出来放在了棚顶,放时他就想,就看女人的运气了,运气好女人就重新找到希望了。可是女人并没有发现这藏碗的地方,抑或她想到也不会相信他还会把碗放在她丢碗的地方。
老穆在农家大棚订好了货,打算一个月后就开始和女人一起經营。
老穆回到家后,他没想到女人会给他惊喜,女人从市场的另一头进一些土豆和大白菜,土豆两元钱进,三元五卖了出去,大白菜一元五进,二元五一斤卖出去。这样一来一往,女人挣了五十多元,用三十元给他打了一塑料桶酒,又买了一条鲤鱼,还有四五个豆腐卷和半斤花生米,老穆一看,心都化了,他许久没有享受这样的温馨了。
老穆第二次品女人,是他去百货商场为女人选衣服,女人对他太好了,要过生日了,他想给她买件衣服,衣服很贵,二三百元,买时老穆想,这么多钱花在她身上她若真走了呢?又一想走也罢,走他也应该酬谢她和他做了这么久的夫妻。而等老穆从商店回来,看到女人时,他的这些想法全然不见,他甚至觉得这样的女人,你把生命交给她都不为过。
女人趁老穆不在家做了一件大事,她雇工把老穆的房大山趴了个洞,安上了门窗,她想把老穆的房子开成蔬菜店,有钱之后她还会把它开成水果店。女人欢天喜地,看来她真把老穆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真把老穆当成了未来依托的人。
吃饭的时候老穆问她,哪来的钱雇的工啊?女人说,欠着,我答应挣第一个月钱就还给他们。老穆说,你能保证你能挣钱吗?女人说,怎么不保证,别人家我都问过了,都是每月挣两三千,我们不挣那么多,挣一千总成吧。老穆想,弄好了这个倒是能达到,可是自己这么多年也没想起这么做呀。女人洗碗时,老穆跳到炕上,去摸棚顶的碗,碗还在,用纸包着,说明女人没有发现。
碗在老穆的心就踏实了,说明一切都是真的,说明女人对他没有二意,就拿出给女人买的衣服,女人高兴极了,当即试了穿了,在镜子前照,却忽然说,我今天在市场看到正平了。老穆忙问,他怎么说?女人说,我躲起来了,没让他看见。老穆说,为什么?女人说,我不想见他,我和你过得好好的,不能让他搅得三心二意。又说,我和他也曾一心一意来着,他没把握住,没把握住就谁也怨不得了,后悔的药哪买去,再说正平也回不了头了。
如果是早几个月,老穆听了这话会不信,但是现在他信了,他同时还发现自己也离不开这个女人了。但是有个问题老穆还是要问问她,不问心里总是画魂儿,就是女人自那次和他提青花瓷碗后,就再也没提过,仿佛把这件事忘了,是不是这里还有其它文章?就问女人,怎么不见你提那只碗了。女人说,你一直在找啊,你答应我找碗,我得给你时间,等我们的孩子出生时,你把碗给我就行了。
孩子出生?你有孩子了?老穆问。
女人说,我觉得是有了,我来的第一个月还有红呢,现在都两月没来了。老穆屈指算算,可不是,女人一晃来了有四个月了。老穆有些发蒙,他感到自己的世界变了,由停滞,变成运转,变成飞速,又变成了蒸蒸日上。
第二天,老穆领着女人去了医院,请一位著名的老中医为女人摸脉,老中医摸脉很特别,是把听诊器的圆柄放在女人的手腕上听,屏神静气了好一会儿,终于笑逐颜开。说,恭喜你呀,要当爹了。
转年四月份,万树冒芽了,女人生了,生个大胖小子,老穆高兴得跟得个金元宝似的,喜上眉梢。孩子满月那天,他买了一百响爆竹,在自家门前放了,满天飞扬的红屑,惹得满市场的人向他欢呼,老穆得儿子了!老穆得儿子了!
可是老穆也就是高兴那么一会儿,爆竹声刚落,一个赌友跑来告诉他,正平死了,死在赌桌上,尸检说,长期劳累,心脏脱落。老穆愣了。虽说正平死于自作自受,老穆还是觉得自己愧对了他,赢了他的媳妇,赢了他的地,赢了他不该赢的。这么一想,老穆就把那只青花瓷碗拿了出来,一层一层把纸扒开,对女人说,青花瓷碗我找到了,还给你吧。老穆的下话没说,那意思是,你要觉得对不住正平,你就走吧。
女人正在给孩子喂奶,忙里抽闲抬头看了一眼,说,放你那吧,放你那保险,杰克长大传给杰克。杰克是老穆给儿子起的名字,意在戒赌和克制,他想让儿子把他带入一个新境界。但是老穆怎么也没想到,女人对他会如此信任,他拿着青花瓷碗,受宠若惊,反倒不知怎么办好了。倒是女人提醒他,还是放在屋顶吧,老地方,放那好好的,拿下来做啥。又说,放好后去给那死鬼买一批黄纸,别让他到那头没有赌的。老穆的心呼嗵一声,一堵遮黑的墙清除了一样,透亮了,光明了,宽敞了,惊叹女人万般的灵透,万般的有心,万般的善解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