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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父亲

2020-12-14唐冬玲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11期
关键词:母亲

唐冬玲

掐指一算,我与我的父亲同存于世的时光,先后也有三十多年。虽说如此,其实细数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除却外出读书、结婚迁出的日子,却只有约十一万小时;如果再减去睡眠的时间,就只剩下短短的七萬多小时。父亲,这个养我育我的男人,留给我的印象很多,记忆中最深刻、最触动我的,还是他独酌时那蜷缩如胎儿的安静而落寞的姿态。

“猫鼠”看书战

父亲威严、有“煞气”,他若为猫,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必然是鼠。绝对没有其它选项。真的。

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与父亲“抢”书看了。父亲是大书迷,我们是小小书迷,我们姐弟所看的书多是他带回来的。区别在于,他迷得光明正大,我们迷得偷偷摸摸。

童年时,有一种很流行的书———图书,又叫小人书,其内图文并茂。虽然我还不会认字,但它那精彩的插图牢牢地粘住了我的目光,锁住了我的脚步。只要看到图书,我就像知了被顽童用桐油胶或蜘蛛网粘住一样,再也迈不开脚,以致只要一册在手,我就可以留在家中一整天,连平时最爱的捡木棉花、踢键子等也吸引不了我,我甘于沉迷在图书中,借着插图去了解书中的内容,徜徉在霍元甲、花木兰等图画中。稍大些,认字多了,我便拿来《故事会》等书籍,从头翻到尾,如果没有新书可看,就把已看过的书又翻一遍,再翻一遍,如是反复。十岁左右,《薛仁贵东征》《樊梨花》等大部头已躺在我的书包中,课余,我和他们频频相约,情话绵绵,看到精彩处,竟至于上课时也忍不住放在课本下或抽屉里偷偷地翻一翻,有次看得太入神,跟着书中的“痴儿”傻乐,被老师抓到了,害怕了好久。

父亲对子女非常严厉,脾气又较暴躁,打骂是经常会有的事,因此,我们姐弟几人都很怕他,很多时候竟似耗子见了猫一样。至今我仍不大明白,我们是吃了什么壮的胆,居然敢从父亲那里“虎口拔须”———“偷”父亲的书看。那时,我们虽然年纪小小,但也不同程度地分担了一些家务,如果没做好家务,就得有承受父亲的暴脾气的准备。父亲带回的“大部头”多半挂在墙壁上,有些书页折着角,表示他现在正看到那个地方。他不在家时,我就悄悄地把书拿下来,躲到家中靠路边的角落———方便捕捉父亲的声音,提心吊胆地看———绝不敢完全痴迷于书中,必须一心二用,一边看书,一边竖起耳朵倾听父亲的话声或脚步声,以便在他进门之前眼疾手快地把书放回原处。有好几次,险些被父亲发现,幸好没有被责罚,于是便拍着胸口自我安慰:又逃过了一“劫”。

有天晚上,老师来家访,我们就着昏黄的电灯光,边做作业,边竖起耳朵听隔壁老师和父亲的谈话。老师说,我们学习都不错,成绩算中上游……父亲讲,谢谢老师啦,我们家里穷,他们还算努力……有时烧着火也在看书……耶?!父亲没有抱怨?!老师没有告状?!那次我在课堂上看“大部头”,是被班主任抓了个现行的。他罚我背《桂林山水》,我在那里“桂林山水甲天下……”愣了半文,愣是没想起下文,明明早读时背得滚瓜烂熟。有次,在加热猪食时,边烧火边看《黑鹰传奇》,有人问莫纹:请问女侠高姓大名?莫纹回:莫纹。问话者误以为莫问她,便很生气说:你个小丫头片子好没礼貌。莫纹回答说,我姓莫名纹,怎么就没礼貌了?看到此处的我正欲捧腹狂笑,忽然瞅见父亲远远地从那头走过来,我马上把书往柴草底下一盖,把一把柴草往灶里一扔,把肚子往膝盖上一顶,把头半埋在双膝间,边抑住笑声边偷偷观察:走过去了,父亲走过去了,耶,又安全过关!哈哈……唉,扯远了———父亲好像是表扬我们烧火时看书啵,以后假如这样呢?把《黑鹰传奇》这些书套上语文书的封面……嘿嘿,嘿嘿嘿!

因着小时候的这些经历,我对书籍始终有种莫名的情愫。终于熬到了外出求学的那一刻。新学校最吸引我的,不是大方明亮的校舍,却是琳琅满目的书籍。学校有一个很大的图书馆,凭借书证可以免费借阅。只是图书馆的种类虽齐全,也并未能完全满足贪心的我,因为有还书的限制,有借到了好书却不能拥有的无奈和心痛。于是,我把目光转到了书店,只是,每每爱不释手之余却又只能受制于囊中羞涩的窘困。最后,我把脚步定在了旧书摊处。每到周末,校门口便会摆起一溜儿书摊,有些是二手书,有些是盗版书,总之,能以很便宜的价钱买到一些自己心仪的宝贝,这对我———一个穷学生,有着莫大的吸引力。现在还摆在我的书柜中的《乱世佳人》《百年孤独》《三国演义》等等,就是这么来的。他们陪着我度过了三年的求学岁月,慰藉了我在异乡生活中的感伤。而感伤之中,我竟常常回忆起小时候“偷”书看的那些经历,竟仿似又重回从前。

至今,纷繁的工作之余,我仍保留着读书的习惯。是书籍这个故人,让我置身于红尘的纷扰之中仍保留着内心的一份平静,让我在安然于生活的贫困之时享受着精神的丰富,让我在山重水复时突生柳暗花明的惊喜,让我在岁月中,不断反刍与父亲的过往。

侠义的“御厨”

“爸,今晚的菜怎么煮呀?”大姐这个“小厨师”看到厨房里的苦瓜、水豆腐等菜,傻眼了,马上追出去问。

“煮……苦……瓜……滚……水……豆……腐……”父亲手长脚长,就这么点时间,已走出了几十米,即将拐弯转过鱼塘角看不见背影了,空气中传来他遥遥的回声。

“煮苦瓜滚水豆腐?这是什么菜谱?怎么怪怪的?”大姐有点懵。但是出于对父亲这个村里“御厨”的信任,大姐的执行力还是很强的,她手脚麻利地切菜、洗锅、生火,煮水、放苦瓜、放水豆腐、放调味料,很快,苦瓜豆腐汤上桌了。

“唔,这味道……清清淡淡的,甜中带苦、苦中回甘,好像还行。以前怎么没听过这个做法呢?”大姐一边试菜,一边自言自语。

“怎么煮汤?我不是让你煮苦瓜,再滚水豆腐吗?”父亲从四姑的表婶六姨的婆家回来了,试了一口,皱起了眉头,“不过味道还行。”

六姨婆家后天要娶新媳妇了,请父亲去做“御厨”。先前父亲已抽空去了一趟六姨婆家,商量当天的菜式。

在这十里八村,父亲“御厨”的名声那是响当当的。基本上,哪家哪户有喜事,都要请父亲去掌厨。父亲做的菜好吃,鲜香,尤其是他做的鱼生、扣肉等,更是镇里一绝,甚至其它的乡镇也有慕名而来的。每逢节日,父亲要是做了扣肉等菜外卖的话,基本上都是半个上午就卖完了,而且都是客户上门买货、取货,来迟的只能望“锅”兴叹说:下次定要早点来。

因为爱做菜、会做菜,父亲的朋友真不少,结拜兄弟也能凑四五个麻将桌。这天,父亲从江边弄回来一条大草鱼,计划着做鱼生,把我们几姐弟使唤得团团转。

大姐去洗碗。家里平常用的碗筷是不够的,要从母亲卧室里的床头柜旁,把上周刚洗好的碗筷都拿出来,重新洗一遍,用开水烫,晾干,备用。

我去摘青菜。青菜地在离家一公里开外的大塘角(地名),空心菜、小白菜、西红柿,红的红、绿的绿,想吃啥就摘啥。我慢悠悠地走到菜地,摘好空心菜,再钻进西红柿林里挑西红柿,选准约手掌大、从顶尖一直红到柿蒂处只余一点绿的西红柿,快速拧下四五个,留一个在手上,其它的都盖在空心菜下(西红柿是要卖钱的,不能多吃)。把留下来的那个在衣襟上擦擦就送进嘴巴里———甜中带酸,汁多味鲜———完胜现在的奶茶味,真好吃!我一边挎着菜篮子,一边吃着西红柿,悠然走到浔江边去洗菜。回到家,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迎来了父亲的白眼:洗个菜这么久?!等你的菜回来,我们都快吃饱了!我一缩脖子,一放篮子,乖乖地帮着去把煮好的菜端上桌。

弟弟们一趟趟地跑小卖部,买些酒、烟、酸醋、糖、火柴之类的东西,总之要随时候命,父亲一说要啥,这边就得应上“我去买”。

等到菜都差不多上完桌,三哥、五叔、七公等亲朋戚友也差不多到齐了,再到村里学校邀上住校的老师,大家挤着挨着坐满两大桌,热热闹闹地开始边吃边喝边侃大山。我们小孩子就在一旁边蹭吃边听聊天,顺便记录下大人们的“英雄”事迹。当然,两个小时后的杯盘狼籍,我们是理所当然且尽职尽责的清洁工。

“大哥,你家小孩读书的学费什么时候可以交啊?”老师问。我们几个小孩马上低头收胸隆背,尽力降低存在感。

“呃……本来想这两天交的,有点意外情况,再宽限几天吧?来来,多吃点菜。”父亲脸红红的,不知是羞的,还是酒醉的。

“老师,我们家的猪花前天刚卖了,本来是要交学费了的。那天刚在街上卖完猪花,孩子他爸听他义兄说,他另一个义妹的父亲急病住院,住院押金没着落。他一听说,马上把猪花钱给他义妹送去了,那钱在口袋里还没捂暖呢!”母亲忍不住开了口。

噢,我们的学费!我们偷偷地瞪了父亲一眼。

“别说了别说了。”父亲瞪母亲,又转向老师处,“钱过两天我想办法补上。来,喝酒!”

“兄弟们哟,我们这个桥拖了好几年,只得个桥墩,桥面还没有钱铺。这可怎么办?”当村干部的大叔挠挠头,愁眉不展。

这话一出,饭桌上顿时安静下来。有什么办法呢?潭太公路2006年就通车了,桥墩晾在水中央也好几年了,村子距镇上五六公里,距县城二十来公里,要是桥通了,坐上车,那就是几分钟或者二十来分钟的事。可是桥没法通呀。从村子里出去办事,或者回趟村子,冬天时水退了,可以从沙滩走,要一个小时左右;夏天时水涨了,必须要坐船,少说也要一个小时以上,碰上船不在或船刚走,那就得等上两三个小时。正应了那句俗话———望山跑死马,看起来在前边,跑起来在天边。村里能想到的领导、外出的能人,倒也找了不少,可是没用呀。大伙儿都不出声了,闷头喝酒吃菜。

“来,喝酒!愁也没用!”父亲一拍腿,一举杯,大伙儿跟上,杯到酒干。

“这样行吗?我们找村干部、族老、致富大户,组个团,大概五六个人,去县里找交通局、找分管交通的县领导。现在不是有村村通(公路)这个政策吗?我们去找找,应该行!”父亲边喝边说。

“有毛用!有领导说那是村村通公路政策,可你们村是要修公路吗?你们要修的是桥!”大叔头也不抬。

“说什么傻话!我们村就是一个岛,四面环水,桥不通,公路怎么通?就应该把通公路的资金拨给我们修桥!”父亲一梗脖子,青筋几欲挺出,脸更红了。

“对,就是这个理!二级路已通到村边,可是没有桥!我们村要修的是桥,不是路!”

“是呀,长洲水利枢纽工程补偿我们的青苗款等已建了桥墩,我们要争取村村通公路政策修桥面!”

……

那个晚上,因为越来越多的乡亲加入聚餐行列,我们洗碗洗得够呛;那年冬天,听说大叔和父亲他们去县里找了领导,桥面很快就开始动工铺设;次年春天,小汽车嘟嘟地开进村,村里的小汽车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时隔六年,村民们的交通方式从以船为主到以车为主。大家高兴着,也感慨着。

“小资”的农村汉子

父亲喜欢小酌,下酒菜有亦可,无亦罢;朋友在亦可,不在亦妙,关键要有酒。与朋友、兄弟一起小酌的父亲,是热情的、豪迈的、爽快的;一人独酌的父亲,是适意的、孤独的、沉默的。

父亲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三花酒,拧开盖子,倒一两进小玻璃杯,盖好盖子,放回柜子。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抿一小口;再把腰背往椅背上一靠,双脚往椅面上一搁,剥一颗花生米扔进嘴巴,半眯着眼,哼哼着小曲,左手食指、中指在脚上轻轻拍打着,像打拍子一样。

我总觉得这样的父亲有很多心事。他团起的身子,就像婴儿在母体中的姿势,安静而落寞;他一颗颗地吃着花生,一口口地抿着小酒,就像这是天下至好的美味,就像籍由吃花生、抿小酒的这两个动作在反刍着心事、吞咽着悲欢。这样的父亲,全身罩着一层看不见的樊篱,这样的气氛是我们融不进去也不敢打破的,甚至我们都不敢发出略大的声响,怕惊动父亲。到底是什么呢?我很莫名。

时隔多年,我已走进不惑,父亲独酌的身影越來越多地清晰在我的脑海中。父亲的压力多大呀,可他从不说,我们也从不知道。几个儿女要读书,要吃要穿;房子小了不够住,要建房子;父母老了,要看病;亲戚有喜事,要随礼……我的父亲!这些都要靠着您的一双腿走村串户,靠着您的一对肩膀肩扛手抬!我的父亲!

那年发大水,水淹房子,母亲带着我们几姐弟搬东西到楼上,锅呀、碗呀、水呀、青菜呀、萝卜干呀、衣服呀……累了大半天;父亲则在楼上叮叮当当地用木板临时加盖遮阴挡雨的雨棚,以免洪水期间我们一家日晒雨淋之苦。洪水过后,又要洗房子,又要清淤泥,又要把那些锅呀、碗呀、水呀、青菜呀、萝卜干呀、衣服呀等等的搬回原位,累得够呛。

母亲忍不住发牢骚,三年两头的发洪水、“搬洪水”,真真累死了。“有女莫嫁洲”,你们姐妹几个,以后长大了可要嫁到洲外面去,千万不要嫁家里会被水淹要“搬洪水”的人家!

咦,那弟弟们怎么娶得到老婆?妹妹说。

妈,那你怎么嫁给我爸嫁到这个会被水淹的洲上来呀?大姐问。

哎,别说了,当时年少无知,被你爸一把鲜花迷了眼蒙了心!

哗,鲜花!?大姐和我追问起来。父亲这个农村佬居然会送花给母亲———耶耶,好浪漫好意外呀。

是啊,你们以为他是农民,就是一个糙汉子呀?他鬼精鬼精的!母亲被我们纠缠着,只好吐露了一些当年情:他骑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驮着我去镇上,路边那些花长得艳艳的,他停下车,摘了一大捧,一半编成花环戴我头上,一半绑成花束绑我心上。我就迷迷糊糊地非要跟着他了。

哦,原来是这样的。母亲是校长之女,长得也不赖,可谓衣食无忧;父亲虽说一米七多的个子,身高腿长,眼睛大大脸方方,类同于现下的“长腿欧巴”,但是父亡母弱,一双肩上挑着自己和家人的温饱。这样的两个人,可说是门不当户不对,怎么会走到一起呢?我们一直都有点奇怪。却不料原来如此!可以想像,这段感情中,母亲的挣扎母亲的坚持,父亲的追求父亲的智慧。

婚后,父亲对母亲其实也很好。他们不说,以为我们几个小的不知道,其实我们还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我们乖,装作不知道。以前没有空调,太阳晒得楼板发烫,高温留在房间里迟迟不愿退场。傍晚,我们就拎水到楼上浇楼板,浇凉了,晾晾干;晚上八九点钟,我们就把席子拿到楼板上铺开,打“楼铺”睡觉。有月光的晚上看月光,有星光的晚上赏星光,有时听听蛙鸣,有时嗅嗅花香,别有一番趣味。偶尔半夜惊醒,便会听见母亲和父亲在说悄悄话,有时会看见母亲枕着父亲的手臂,安适而美好。岁月静静流过,不惊不扰,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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