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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民族我的裙

2020-12-14何绿芬

新西部·中旬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蚕丝裙子服饰

每一位白裤瑶妇女,都有对制作服饰的热爱和对传授技艺的执着,因为能让自己爱的人穿上自己亲手做的服装,那样的幸福感和成就感对她们充满了诱惑。我为自己是一个白裤瑶人而感到骄傲,我们的民族文化就犹如我们的百褶裙,越研究越神秘,越挖掘越有趣,每一个褶皱、每一条纹理都好像暗藏着特别的故事和意义。

我人生中第一次独自照相,是三岁多的时候,小小的我穿着已经洗到泛白的百褶裙和小花褂,脚踩一双黄色的胶凉鞋,呆呆地站在里湖乡政府的内院,那天拍的另外一张照片,我穿着同样的衣裙站在父亲身后,生涩的看着镜头……父亲去世以后,我翻遍了家里的相册,发现那竟是我们惟一的一张合照,我想不起来那是一九九几年的夏天,却始终忘不了身上的百褶裙,忘不了自己是白裤瑶的子女,那是我对自己最初的印象,也是我对百褶裙最初的记忆。

上了小学,挂钩上我的裙子便一年比一年多,也一年比一年长,妈妈开始催促我给她帮忙,在闲暇之余教我绣裙边绣,细针头牵着红色的绒线在三指宽的黑布上挑出一个又一个菱形的花纹,那是在我八九岁时妈妈布置给我的假期作业,也是我最早参与百褶裙的制作。

上了中学,青春叛逆的我开始感觉到百褶裙越来越累赘和麻烦,偶尔到节庆的时候穿一下,我就抱怨勒得我腰疼,行动也不方便,妈妈总是一边笑容满面地给我整理褶皱,一边埋怨我一穿裙子就一脸不情愿。有些同学在看到我穿百褶裙的时候,会随口调侃一句:“看不出来你是瑶妹哦。”我的脸会瞬间涨得通红,我分不清楚那是对我的赞美还是嘲讽。为了避免这样的尴尬,所以整个中学时期我都没有再主动穿过百褶裙了,她们被我遗忘在衣柜的角落,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之后,我到南宁读专科,有一天老师带我们到广西民族博物馆学习园林景观,顺便参观了一遍展馆,我在那里看到了玻璃柜里的模特穿着我们的民族服装,我久久地注视着那柜子里的百褶裙,她们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美丽,我突然好想告诉全班的同学和老师,这就是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服装。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看到家乡的事物,竟让我内心激动不已,原来我对我们的民族竟有如此深沉的感情。我开始利用寒暑假回家参加各种志愿者活动,协助许多学校的研究生、本科生做关于白裤瑶的田野调查,每一次的参与和学习,我都更加为自己是一个白裤瑶人而感到骄傲,我们的民族文化就犹如我们的百褶裙,越研究越神秘,越挖掘越有趣,每一个褶皱、每一条纹理都好像暗藏着特别的故事和意义。别人尚且能从外县、外省甚至外国带着崇高的敬意来探索我们的文化,观赏我们的服饰,为什么我们自己却不能对她多作一些了解呢?

我慢慢不再排斥去穿我的传统服饰,我穿着我的黑色的土棉布衣和蓝色的百褶裙,和来到故乡做客的许多朋友合影,每一次看着这些照片,心中对自己的民族和自己的百褶裙便多了一分感恩和敬重。

后来结婚了,妈妈挑了一条最新最好的百褶裙让我作嫁衣穿。接亲的队伍递来一条百褶裙,那是婆婆送给我这个新媳妇的新婚礼物。姑姑也送来一条百褶裙给我作嫁妆。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這些裙子有什么贵重和特殊。直至成为一个母亲,我才理解了每一位白裤瑶妇女对制作服饰的热爱和对传授技艺的执着,能让自己爱的人穿上自己亲手做的服装,那样的幸福感和成就感对她们充满了诱惑。也终于明白为何我们的服饰如此难以成为商品,且价格差异巨大,那些密密的柔情已价值无数,这又怎能是金钱可以衡量的呢?对于常年忙于制作服饰的白裤瑶妇女,无论买家给出多高的价格,都会有忍痛割爱的不舍。

手工的魅力在于它饱含了制作人的时间、精力与深切的情谊。现在每年冬天,我都会特意空出一些时间来为女儿绘制一条属于她的百褶裙,想象她穿上的可爱样子忍不住浮起笑意。而今年冬天的粘膏画,不过是制作百褶裙的其中一个小步骤,最快也只能在来年冬天才能穿上。有朋友会问,百褶裙究竟是有多么繁杂的工序,需要这么长的制作时间呢?那就让我慢慢道来……

百褶裙从一开始就倾注了白裤瑶女子的心血。从最初的种棉、纺纱、织布、裁剪等工序,到最后得到百褶裙的基本原料,也就是三段一样长的土棉布,就让她们倍加珍惜。在我们白裤瑶当地生长着一种特殊的树,人称粘膏树,据说粘膏树只有在白裤瑶地区才能生长,一旦挪到别的地方就不能存活。

每年农历四月份左右,白裤瑶人就会在天气好的农闲时间,拿着凿子在粘膏树上凿开一个个小口子。待到农历六月份天气炎热的时候,金黄透明的膏汁会从凿开的那些伤口中流出来,我们就可以开始取粘膏了,用小铁勺一点一点地把粘膏刮下来,收集到装有草木灰水或肥皂水的小桶中。回到家还要洗粘膏,将取回的粘膏放在肥皂水里反反复复的揉搓,并不断挑出杂质,直至粘膏能揉成一团,表面光滑,就可以用清水来洗净了,洗净的粘膏需要跟牛油以7∶3的比例放入草木灰水中,用大火加热煮沸,冷却过滤后便可将凝固的粘膏留存备用了。冬天天气转冷时,加热经牛油调炼好的粘膏,用画刀沾上温热的膏汁在白布上画下整齐细密的图案,间隔的条纹里也均匀地涂上粘膏。选一个良辰吉日调一缸蓝靛水,待染缸里的水“熟”了(轻轻拨动漂浮在水面的泡沫可看到蓝靛水呈黄绿色),便可以开始染裙子,浸染再滤干,滤干再侵染,七天之后用河水洗掉垢物和余色,晾干后再放入染缸,如此反复四至六个周期,直至裙子染成黑色。

裙子染到足够黑的程度,这个冬天也接近尾声了。春寒料峭,山间的鸡血藤长出了嫩红的新芽,掐几捆回来捣出浓汁用来沁透染黑的粘膏裙,以起到固色的作用,原本的蓝黑透出了一点点暗红。将粘膏裙用草木灰煮水进行脱膏,脱好膏后放入蓝靛染缸水中染蓝,按自己的喜好决定蓝色的深浅。在反反复复的染色中春天不知不觉就过完了,春蚕也在木板上吐尽了最后一缕金丝,沿着木板的边角揭下厚实又光滑的蚕丝布,将蚕丝布蒸一遍再染成橘色和金黄色,晾干存好备日后之用。

炎炎夏日,连耕牛们都想一整天赖在池塘边的树荫下,妇女们趁着农闲就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绣裙边绣,裙子有多长就要绣多长,就这样一针一线地绣,一卷下来约有五米至六米,往往还来不及绣完计划中的刺绣,丰收的秋天就如约而至了,妇女们又只能放下针线,投入到紧张的粮食收割中去了。

待忙碌的秋收结束后,妇女们就可以从箱底拿出准备好的材料开始缝合了,黑蓝条纹相间的裙布,下摆缝上鲜红的裙边绣,在衔接处覆上一条四指宽的橘色蚕丝布,中间镀上一条金色的蚕丝,蓝黑色的条纹之间也在适当的位置用蚕丝略作点缀,踩着缝纫机的脚踏,听着老式的缝纫机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就好像她也在为妇女们雀跃的心情而歌唱。缝合好的裙布需要找一个伙伴协助自己一褶一褶地折出百褶裙的褶皱,参照自己的腰围,用粗针粗线把裙腰辫成相应的长度,剪一条黑布把裙腰参差不齐的小褶子包起来,在裙腰两端缝上两条系裙子的黑布带子,把裙子捆在圆筒状的竹篓上三个早上,固定出褶皱的形状。最后,再另外缝一张挡片,中间是黑布,四周用蓝布包边,挡片的左右上角分别做两个绳套,然后绑上一条可以系的细带子,一条完整的百褶裙就算做好了。

次年冬天,恰逢各种红白喜事高峰期,走亲戚的时候,穿上整洁的百褶裙,即表示了对亲友的尊重也在无形中增强了自信。还有一年一度的年街也要到了,赶街凑热闹的时候,终于可以穿上自己最新最美的百褶裙,和整街的人互相欣赏了。看似一模一样的百褶裙,制作人却总能第一时间找到自己的那一条,妇女们还会在人群里悄声议论,看看谁百褶裙染得更好,画得更好,技艺更精湛。仿佛一年的默默努力,只为了这一刻的绽放。

多年来在外务工的姐姐,过年回家跟家人穿民族服装拍了合照,闲聊中谈道:“看了这么多民族的服装,还是感觉我们的服装最美丽也最耐看。”我心里想着,究竟是因为我们的服饰真的特别美,还是因为我们对这个民族的爱意特别浓,或许两者都有吧。我们那蓝色的百褶裙,已经很少有机会能洗到泛白了,但无论她是蓝色还是白色,都一样是美丽的,我只是开始担心,有一天她会不会消失于我们的生活而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之中呢?

作者简介

何绿芬 白裤瑶返乡青年,白裤瑶村民影像小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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