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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冬营地

2020-12-14霍聃

儿童时代 2020年11期
关键词:高昂马场塞夫

霍聃

一月的赛罕草原白雪如银,滴水成冰。没被积雪覆盖的牧草全打了霜,恹恹的,直不起腰,牛羊因寒冷而瑟缩成一团,只有草原东沿的乌达力山挺拔如松,神采奕奕。难得这几日天气暖和,山脊处的雪融化了大半,远远望去,整座山好似一条蜷曲盘绕的大蛇,在雪地里露出深棕色的脊背。

乌达力山脚的背风处,有一片温暖的凹地,那里扎着三顶蒙古包和几丛稀稀拉拉的篱笆,篱笆里有两百多匹蒙古马,正是赛罕马场的冬营地。如今,风大天凉,积雪又多,大多数骑师早回家帮家里转场去了,只有两个人留下照顾马群。

隆冬时节,刚过下午四点,天就擦黑儿了,马群很安静,只有零星尥蹶子和打响鼻的声音。小马倌那海干得起劲,他生好火,把冰块放在水里煮化,倒进饮马的水槽里。他不过十二岁年纪,可两只干活儿的手却像成年人那样有力。今年过年,他的父母去城里看望生病的哥哥,那海没有去,留在马场帮忙,一来能省些路费,二来也能赚些外快。

风紧了,看样子要落雪,他用口水舔了圈干裂的嘴唇,正准备把一筐牛粪盖好,突然,听见门口传来发动机嗵嗵的响动,忙跑到门口去看。一辆越野车停在门前,轮胎上的铁质防滑链闪闪发亮,车身后的雪地被翻出厚厚的“雪泥”,像刚犁开的、新鲜的田野。

车门开了,一个络腮胡子、戴墨镜的胖男人走下车,说了声“赛白努”(蒙语意为“你好”),那海拥抱了他。紧接着,三条半人高的大黑狗斜刺里冲过来,围在男人身边热情地叫唤。

这男人是马场主人奥塞夫,他半蹲下身,搂过三条大狗,仔细抚摸它们,然后嘱咐那海把它们带到后院去。

“我们的客人可受不住这样的欢迎。”奥塞夫咯咯笑起来,胡子一颤一颤的,嘴里吐出一团白雾。

狗刚走,后座上的人便下来,那海赶回来时,刚好看见他脱下帽子,是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他个子挺高,皮肤白皙,生得剑眉星目,颇为清秀。

“这是高昂,我朋友的儿子,小那海,你们俩年纪一般大,一定有许多可聊的,就麻烦你帮我多照应照应。”

奥塞夫大叔对那海一直很好,常照顾他家里,那海一口答应,愉快地跟高昂打招呼,可高昂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嫌恶地扭过头去。那海的脸红了。

吃饭的时候,那海就更生气了。三人围坐在地桌边,炉火烧得正旺,手把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羊肉煮得极软,连骨头也酥了,发出阵阵喷香。高昂用筷子夹起一块羊排,放在嘴边闻了闻,说:“我不吃羊肉!”说完,就扔下碗,回自己的蒙古包去了。那海心里难受,那可是他一大早去求巴图大叔宰了肥羊,自己辛辛苦苦炖了整整一天才做好的。

奥塞夫见那海愁眉苦脸的,过意不去,忙用一把银柄小刀削下许多羊肉,放进那海碗里。

本来,那海已经决定不跟这个无理的家伙说话了,是奥塞夫大叔的朋友又怎样?他可不想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可一件事改变了他的想法,他又对高昂同情起来。

饭吃到尾声,马场的卫星电话接二连三地响起来,都是找高昂的。那海接起电话,给高昂送去,可高昂把一个什么东西扔在门上,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接着吼声从蒙古包里传来:“别烦我!走开!”

那海只得向电话那头的人解释,电话那头几个男孩叽叽喳喳的又是喊又是唉声叹气,嚷嚷了半晌,那海算是听懂了。原来,高昂是校跆拳道队的队长,听他们的口气,他曾经好像很厉害,可最近连续输了几场,犟脾气上来了,又跟教练大吵一架,退出了校队,大家都是来劝他的。

那海又敲了几次门,可里面悄无声息。

那边的男孩们吼道:“这家伙属狗吗,脾气怎么这么大!麻烦你转告他,再不回电话,我们就和他绝交!”

那海脾气好,人又热心,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在心里为高昂的臭脾气找了一百个理由,他想,这家伙怪可怜的,我一定得帮帮他。

高昂是被一股浓浓的马膻味儿叫醒的。蒙古包里没有厕所,他只好到外面的草地上去方便。

高昂掀开帘子,阳光金箭般射过来。他还不适应高原的强光,拼命眨眼,才能隔着眼泪看清周围的一切。蒙古包的毛毡帘子被冻得硬邦邦的,铁皮桶看起来像纸一样脆,旷野一览无余,即使知道马场只有他们三个男的,可他哪里好意思在露天地里光着屁股撒尿?

他找了半天,终于选定一丛草垛后面,刚解开裤子蹲下来,忽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他的光屁股上蹭了蹭,高昂吓得魂也没了,猛地蹦起来,听见背后“咩”的一声,才发现是一只绵羊。

他朝着羊屁股踹了一脚,火气噌地就上来了。这是什么鬼地方,爸爸竟然把自己发配到这儿来!再想起近来的不顺和遭遇,高昂气得发慌,搂起旁边的耙子,拼命朝草垛上打。

忽然,一个声音在脑后响起:“你再打,今儿个冬天,马儿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那海从草垛后钻出来,笑得很开心。

高昂扭过头不理他,这乡下小孩,又土又怪,高昂打定主意不和他说话。

“走,咱们骑马去。”

高昂不搭理。

那海翻身骑上一匹栗色大马,那匹马的胸膛很宽,四条腿遒劲有力,白色的马鬃随风轻扬,显得雄姿勃勃。

“真威风。”高昂心里说,可嘴上不愿意承认。

“如果你不愿意一直在蒙古包里待着,我就领你到处逛逛,这里有意思的地方多了。”那海说着,纵马而去。

高昂哼了声,假装毫不在意,心里卻像吞了个生柠檬,酸透了。第二天,那海来邀请他,他仍然拒绝。如此三天,他到底是个爱玩闹的孩子,怎能抵挡住骑马的诱惑,便跟着那海一起去。

要说在城里,高昂什么没玩过,可到了草原上,没有那海在旁边,他寸步难行。那海是个耐心的老师,他教骑马、凿冰洞,高昂也心灵手巧,很快就学会了。两人经常在晌午骑着马在草原上飞驰。高昂原本沉浸在愤怒和伤感中,觉得干什么都没意思,可没曾想,跟着那海在赛罕草原上奔驰数天,但见大地辽阔、远山如画、雾气蒸腾,心便慢慢软了下来。冬季的草原,不像夏季那样喧闹,它安静,却依然生气勃勃。他们看见过马群在雪地中奔驰,蹄下溅起的雪雾莽莽苍苍。他们在冰封的大河凿开冰洞,钓出一尾大鱼。他们在雪地里滚跟头、扔雪球,大声地笑闹。两个男孩渐渐熟了,他们成为偌大的银白中,彼此最忠诚的依靠。

不能这样下去啦!高昂一咬牙,大吼一声,把呼和推开,两人在一步远的距离绕起了圈子。

他们俩在观察对方,也是在找机会突袭对方的弱点。

突然,呼和出手了,他猛地出击想揪住高昂的领子,可高昂身体一矮,躲开了。

人群中先是传来一阵惊呼,紧接着又是一阵小小的喝彩,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很少有人能躲过呼和的拳头呢。”

“这家伙挺厉害呀,我看啊,谁输谁赢还说不定。”

呼和听了顿觉脸上无光,又扑将上来。

高昂见他急了,心中叫好,脚步像游走的鱼,每个位置一点即走,呼和被绕晕了。高昂紧跟着去绊呼和的右腿,若是别人,早就摔倒了,可呼和身经百战,不会因为这一下突袭就认输,他看准了高昂踢腿时弯腰下蹲,上半身空虚,忙往他背上落,准备把他摁倒在地。谁知这破绽正是高昂故意露给呼和的,高昂向前一扑,呼和抓了个空,朝前面跌去,高昂顺势向后仰倒,在呼和背上重重一推,呼和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呼和输了,坐在地上气喘吁吁,高昂擦着额头上的汗,心想:论实力,自己是要输的,要不是自己投机取巧,呼和着了道,现在坐在地上的人就是自己。

他心中有些抱歉,向呼和伸出手,虽然知道他不会去拉,可那至少是自己的一种态度。谁知呼和竟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站起来。

“佩服,兄弟,你赢了!”呼和拍拍高昂的肩膀,眼睛晶亮地看着他,说,“好久没遇到这么有趣的对手了。”

说着,呼和带头鼓掌,其他孩子也跟着鼓掌,大家喊着高昂的名字,声音在旷野里回荡。

草原上阳光正好,晒得高昂浑身暖融融的。他吃惊地望着呼和和他的朋友们,他们难道不应该愤怒、生气吗?这么一个臭脾气、偷东西吃的外人赢了,他们为什么还要为我欢呼?

他眼巴巴看着呼和,呼和脸上没有一丝失敗的阴霾,看过来的眼神全是真心的赞美。

“你们的野兔,不要我赔了?”高昂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美味留给好小子,不是正好。下周冬季那达慕,有少年组的搏克比赛,到时候你一定得来。这几天我好好练习,可不能再输给你。”呼和说,“不过,为了公平起见,那海呀,你就做他的陪练吧,明天开始,你们俩白天到我家来,让我阿爸也教你们。”

“哇,呼和的爸爸可是我们蒙古族搏克手里的传奇人物,他的名字在草原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那海笑着说,“呼和,你可真大方。”

“你这么做,就不怕我再赢了你?”高昂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最想问的话说出了口,“如果你一直输,一直输,我想你会后悔今天的慷慨。”

呼和哈哈大笑,说:“我们蒙古族设立搏克比赛,就是为了磨炼族人的意志,所以我们不按体重和等级分组,因为在真的战争中,你没办法挑选对手。在草原上,只要你拼到最后一秒,就是真正的勇士,虽败犹荣。我阿爸常说,输很正常,要想赢,就得先学会怎样面对输。”

“要想赢,就得先学会怎样面对输。”高昂反复咀嚼这句话,那海盯着他的背影,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早晨,那海给他送早茶来,托盘里除了炒米和奶茶,还有一部闪电银的手机。正是高昂第一天来马场时,不知道扔在哪里的手机。

“我想在你的队友们心里,你还是那个不会低头的冠军,他们需要你。”那海说着,把托盘放在他的身旁,拍拍他的肩膀,“我也相信你。”

高昂舒了口气,喝完奶茶,郑重其事地穿戴好,打开手机,屏幕显示有198条微信,其中80条是妈妈发来的,还有118条来自队友们。

高昂骑着小黑马,独自踱了许久,走到远处一片结冰的河道边,拨通了何教练的电话。

“何教练,是我,对不起,我想归队——”

大地很静,天地间空空荡荡,马场的蒙古包像三只小巧的银耳环,静悄悄地贴着大地。苏鲁锭上垂坠的鬃毛,在风中轻轻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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