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赤峡晴岚”
2020-12-14苏达生
苏达生
据县志记载,藤县旧有八景,名曰“剑江春涨”“石壁秋风”“鸭滩霜籁”“龙巷露台”“谷山列嶂”“登屿耸环”“东山夜月”“赤峡晴岚”。前辈文人留下如此美称美景,必是名下无虚,令人遐思远远。然而岁月更迭,时过境迁,对于县城境内的前七景,现代人已无法体验。笔者家住赤水,晚年偶居县城,对此七景更是无福领略。唯对八景之末的“赤峰晴岚”记忆犹新。那是笔者少年所见,对那种种奇幻景象,仍然深印脑海而不时入梦。年前曾与家人到城郊桃园湖烧烤,偶在营业厅看到一本藤县旅游局出版的杂志,随意翻动,惊喜地发现“赤峡晴岚”也在景点介绍之中,可惜只见其名,而既无图片又无内容介绍。失望之余,忽然记起,“赤峡晴岚”的景点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消失无踪了。少年那曾亲眼目睹的如幻似真的奇景,都已成了神思梦境了!我不禁感到万分惋惜,那是大自然对我们赤水人的馈赠,也是对我们藤县人的恩赐!如未亲身领略过其中妙处,是无法体会更是无法想象的,而这一切都只能在记忆中了。我怅然掩起那本杂志,心中悠然升起思乡之情,要是儿时能有照相机或者录像机之类的设备,将现场的景象拍下来,相信毫不逊色于现代电脑合成的景色,而且会更吸引人,更令人神往。遐思至此,我萌发了用笔记下脑海中有关“赤峡晴岚”的美景,留于世间的想法,也聊表我的乡愁吧。
藤县县城对开河面,原有一大片礁石,北流河由南向北至此汇入浔江。浔江水清,北流河浑浊,河面上汇成一片奇景,我们称之为“藤县的鸳鸯江”。每到春汛期间,北流河水暴涨,浊浪翻滚,直冲浔江半河,八景之首“剑江春涨”或即指此。顺江而下的河水,到禤洲头分流,至洲尾重合,再向东流,经南安,人和至托洲尾,隔水突为一座南北横亘延伸的山岭所拦,这山我们称之为“老虎头”。离老虎头东约六里便是赤水村———我的家乡。从赤水西望,江岸由东而西到维良村便向北延伸成半弧形直至老虎头。老虎头山形犹如出山猛虎,与北岸的笔架山相望。笔架山则形如一条蜿蜒的游龙,两山山足之间相隔不足一百米,于是把远道而来、河面宽阔的浔江,在此挤成一个狭长的水峡。由此自古以来把隔江对峙的两山形象地称为“龙虎把水口”,水峡名为龙潭峡,笔架山下的小村,相应称为龙潭村。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受集体委派,我和几个伙伴到龙潭峡南岸的老虎头山脚下采石,见到赭红色的石壁高达二三十米,峭壁下的龙潭峡内怪礁林立,漩涡遍布,处处湍急。水流撞击礁石,水花溅起几米高,发出惊天动地的水声。靠北岸峡口有一小沙滩,一条狭窄弯曲的行船水道。据说,那时上下船只到此都是提心吊胆,焚香祭拜,祈求上苍保佑平安通过,稍微撑持不住,便会被激流卷入漩涡,如陀螺般旋转沉没。传说曾有被“番鬼喷”(最大漩涡名)旋沉的木船整艘到广东肇庆峡浮出水面,船仍依旧,人已不见。而如是上行木船,则要纤夫在岸上拉纤,有人在船上撑篙,稍有不力,便会被冲入漩涡,船沉人亡。只有拉纤,撑篙,掌舵配合得好,便能慢慢通过这百米长的“鬼门关”。但也会有“饭滚船流妹啼哭”之时,船被冲落沙滩处,然后,再组织力量重新奋力而上,峡内再次响起纤夫们的“嘿嗬”声,撑竿者犹如长吟的“哎呦”声,和着“嗬嗬”的水声,组成一支龙潭峡的船夫曲。宋人赵荣德曾有诗咏赤水峡:“猿啼峡口不堪闻,船棹沙边对夕曛。一水中流通碧海,两山高迸插青云。空岩久绝神仙迹,乔木深藏虎豹群。我自疏狂成放逐,倚蓬对月倍思君。”我对诗人身世未加考证,而从字义分析,应与苏轼、秦观同为谪官之身。因舟过赤峡,夜泊渡口耳听峡内犹似猿蹄水声,倚蓬仰观龙虎二山,夕阳渐昏,但见一弯秋月静挂天边,思君之情悠然而起,于是吟诗抒怀。而由此可见龙潭峡的奇险,自古以来便令人过而吟叹!
我在峡右岸采石之时,航道部门已开始排除水中部分礁石,稍为拓宽了航道。百十吨的木船、机船已可顺利通过,“番鬼喷”也已消失。到了本世纪初,政府又在石樑角下边修建了长洲坝。赤水对开河面,原有一大片差不多伸到北岸的黑红礁石,据说是传说人物罗隐公的杰作,因受天命要将广东肇庆峡的石头用仙法变成鱼,在夜间鸡啼之前赶到龙潭峡把峡筑住,而正当赶到赤水对开时,突然村里一声公鸡啼,鱼群闻声刹时变回成石头堆于水面,其中两条大鲤鱼并排,成了赤水八景之一的“双鱼石”。这些都是旧传说、旧景象了。长洲水坝建成蓄水后,龙潭峡水位提高了,赤水上下十余里的浔江水道随之扩宽,似成了一个大湖。宽阔的湖面上,几千吨的货轮往来无阻。赤水村东建成深水港,港内塔吊矗立,公路、铁路相通。而村南山中机场正在加速修建,赤水方圆几十里即将成为“梧州市临港经济区”,前景无比辉煌。而这些都是新时代新景象了!我以上所作如此絮叨的铺垫,目的只为一个念想:留住几十年前的“赤峡晴岚”之梦!
元人麦征有诗咏“赤峡晴岚”,其诗曰:“水气初升云气浮,山林不辨鸟声幽。天风吹入三杆日,草木依然水绕舟。”诗意所指似是晨景。而明人李纯亦有诗赞咏。诗云:“岚晴初起白云间,坐对终朝爱此山,岩下滩舟不忍去,琴弹流水暮潺潺。”诗人又似从朝而暮,舟系赤峡而留连不去,目仰云天奇景如画,耳聽峡内水声似猿啼而作。我虽年届八旬而才疏学浅,难以析解两诗咏叹之“晴岚”究指晨霞还是夕照,与我小时候所见有何区别?但我认为,无论古人今人,或高贤贱士,对于人间事物,都会见仁见智,各有所识。我且将几十年来神思梦萦的晴岚景色,以庸词俚句为你一一道来,但请姑妄观之也罢!
我老家住在赤水圩下不远,屋后片片园地、坵坵水田,田南便是“玫瑰山”(又名文贵山),山后是近年新建的玫瑰新村;屋前一条村道东通龙屋、石后,向下五里处是石樑角。西上上赤、维良。村道外不远便是浔江河岸。从岸边西望,浔江河岸从维良村起,向西而此伸延成半弧形,直到老虎头便与北岸笔架山相连,无法看到龙潭峡,也不见河水出处,因而赤水对开江面,旧时便像个湖。而远看老虎头酷似出山猛虎。笔架山向东逶迤而下,高低起伏连绵不断的山岭却又像一条蜿蜒西上的游龙。旧时老虎头山顶有座宝塔,俗叫文笔塔,据说是容县人所建,取“文笔”镇“笔架”之意。笔者少时所见“晴岚”,便是大自然以神来巨笔,在虎头、笔架山顶上的巨大天幕,描画出的神奇图景。
我记得,儿时每逢炎夏初秋晴日傍晚,乡亲老少们便会打着赤膊,手持蒲扇,聚到江岸头的大树底、竹荫下,边谈天说地、边欣赏晚霞晴岚。这是农家晚炊之时,江边暑气渐消,微风轻拂,空气宜人。远望江北,岸边竹树掩映间,农舍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汇合白天烈日强照江面蒸起的水汽,在屋后半山腰逐渐聚集成一条高低宽约十丈,东西长近十里的乳白色雾带,边缘整齐清晰,凝然不动,由龙潭村东下直至赤水村对面,与青黛色的山体相映成趣,就像一条系挂在龙身的白玉带,令人叹为观止!而此时西边夕阳已隐入笔架山,落日余晖还照天穹,横亘百里的西天长空,顿时霞光万丈,色彩斑斓。只见那火红、金黄、银白、灰黛各色杂间的云霞,瞬间变幻出种种笔墨难以描述的图景:一座高大雄伟的城堡,战旗林立、戈戟森严。城下古战场上,万马奔腾,似闻杀声隐隐,犹如激战正酣;转看南天,群山环抱农庄,农家屋顶炊烟飘忽,村前鱼塘井井,后山梯田层层。村内似闻鸡鸣犬吠,村边小路又见骑牛牧童、担锄农夫晚归。啊,好一幅优美的田园风景!移目旁视稍远处,却又是一抹园林景致:那亭台廊桥、水廓相接,白杨垂柳、假山奇石、潾潾湖水,种种景物似只在画中得见。抬眼望高处,又是金碧辉煌的城廊,城内宫殿巍峨,殿前百官朝拜,而城脚下彩云缭绕,令人不禁联想到这是玉皇大帝的天宫。往低再看那老虎头、笔架山顶处,却又像广袤的原野,红红的火焰在原野上燃烧。而正当人们在忘情地观赏各种图景时,倏忽间那云彩又像神奇的魔术大师,幻化出种种物象形状:有在崖头怒吼的猛兽,有遨飞长空的巨雕,又见腾云驾雾的仙翁,闪展腾挪的妖邪,飞奔的骏马、雄武的骑士。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令人目不暇接,心驰神往。如此过了一刻,山顶上空犹如原野红焰的云霞渐淡,变幻的种种物象图案凝成了一幅巨大的静止的山水画。画中石山兀立,瀑布直挂。岩下溪边戴笠渔翁静坐垂钓,曲折山路挑柴樵夫踽踽独行。再过一会,山水画也不见了,西天边剩下一抹抹浓淡不一各种色彩的云朵。于是,竹荫底、树根下的人们,停止了指点观望,热烈的议论声也静了下来。蚊叫声、蒲扇拍动声随之而起。这时天色向昏,各间村屋里恰又传来主妇们呼儿唤夫声,该是晚餐时候了。老少人们便余兴未尽、恋恋不舍地各奔东西返家而去。
曾记得少时读过一篇名为《火烧云》的课文,描写夕照晚霞的情景,文笔流畅传神。“赤峡晴岚”或许就是这种自然景象吧!而我搜遍枯肠所写的《赤峡晴岚》与《火烧云》相比,自是班门弄斧而相形见绌。但我认为“赤峡晴岚”景象自有奇妙之处,这应与其独特的地理环境有关。试想那龙潭峡内礁险流急,江水击石而水花迸溅,而经一天强烈发射后的夕阳,却恰恰落于笔架山后,也正是龙潭峡顶上空。由此可以大胆揣测:晴夏初秋傍晚那百般变化酷似实物的万千幻景,可能正是龙潭峡内的自然景象倒影天空所致。而那条长达十里的白色岚带,则应是日晒江面蒸起的水雾与农家炊烟相聚而成。所以我就毫不夸张地说句大话:“赤峡晴岚”是独特的自然景观,是赤水以至藤县甚或天下独有的“火烧云”。
可惜,这个千百年前便流传的奇景,如今已然消失无踪,留下令人遗憾的空名。
———選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