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沉香》序

谭伦华

人类从成为人的那时起，便产生了语言，于是，人与动物区别开来；人类从觉得语言不敷使用的那时起，便创制了文字，于是，文明与蒙昧区别开来。有了文字，语言就呈现出两种表达形式——以语音为媒介，用于听说的口语；以文字为媒介，用于读写的书面语。有了书面语，言语行为和经验智慧就可以记录，可以总结，可以更广泛地传播。目前所知，最早的汉字是发现于殷墟的甲骨文，最早的汉语书面语应是甲骨卜辞。

跟口语在空气中转瞬即逝的特点不同，无论是刻、铸、书，书面语都会留下物理痕迹。考古研究表明，早在三千多年前，毛笔就已经成了书写工具，留在竹简或木片上的文字，便可以进行推敲琢磨、修改润色。口语和书面语的进一步完善，就会自然产生文学语言。

古代先民在群体劳动中，“杭育杭育”的节奏，再配上顺口的词语，古代歌谣就出现了。“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肉）。”（《弹歌》）让今天的我们还可以真切地感知到远古的狩猎场面。这是诗歌的生活源头。

《诗经》的作品带着原始歌谣的基因，又经过文学语言的整理加工提炼，于是从一开始便有了跟其他文学样式不一样的区别性特征。无论是采诗还是献诗，当古代诗歌与汉字有了完美的邂逅之后，《诗经》便华丽登场，成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也是第一部文学作品集。

《诗经》是押韵的。305篇中除《周颂》《商颂》有7篇无韵外，其余298篇都表现着多种多样的用韵格式。《诗经》创制了以隔句句未押韵为主的体式，一章之内，韵数可以一韵到底，也可以换韵。句尾押韵，能够加强同一声音的循环往复；隔句押韵，使得吟诵错落有致，张弛有别；再加上双声、叠韵、叠字的运用等等，增强了诗歌的韵律美。

《诗经》是讲究排偶的。把两个或几个结构相似、意义相关或相对的句子排列在一起，在强化韵律的同时，增强了诗歌的对称美。

《诗经》的基本形式是四言。四言成句，构成两个双音步，使得诗歌的节奏分明，适合诵读。受其影响，以致后来的启蒙读物如《千字文》（天地玄黄）、《百家姓》（赵钱孙李）都采用了这样的句子形式。

无论是押韵、排偶，还是四言两拍等音韵特点，被《诗经》的整理者表现在诗中，一直规范着后来的诗歌创作。甚至后来介于诗歌和散文之间的“赋”和以四字六字相间成句、注重对偶声律的“骈文”，我们也不难发现《诗经》排偶的影响。这是源于口头的自然流畅、韵律协调、节奏明快，更是根植于民族审美的价值取向。

我国有“诗歌国度”的美誉。在今天，读着《诗经》，回看汉魏以降的诗歌成就，一句熟悉的诗句到了嘴边：“问渠那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观书有感》）

《诗经》中的作品，距离现在最近的也有二千六百多年了，但却依然鲜活地存在于我们的文化中。

在G20杭州峰会文艺晚会上，听见了稚嫩的童声合诵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借周王欢宴宾客的《小雅·鹿鸣》，表达了中国对世界的热情友好。

在若干次婚礼上，我们听见了新人们深情的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邶风·击鼓》）。虽是断章取义，也算花好月圆。

遇见一位美丽的女孩子时，你会不会想起“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

踏青看见一株或一片盛开的桃花时，你会不会想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周南·桃夭》）

据不完全统计，现代汉语中源于《诗经》的成语有300个左右，常用的近200条。成语作为一种固定词组，形式简练精美，内容丰富生动，具有极强的表现力，是汉语的精华，为人们喜闻乐道。这是《诗经》丰富汉语词汇、美化汉语表达的贡献。

《诗经》除了文学、史学等的价值外，对语言学有一个无法取代的贡献，就是保留了一份鲜活的上古汉语语料。结合语言发展的普遍规律，从其用韵，可以拟构上古汉语的语音系统；从其遣词，可以研究上古汉语的词汇构成；从其造句，可以分析上古汉语的语法规律。前修时贤在这方面已经作出了突出贡献，随着对《诗经》语料的更进一步研究，必将会有创新成果不断涌现。

《诗经》所表现的题材，一般认为有史诗、政治诗、爱情诗、劳动诗、战争诗等五类。其中最有特色，数量也极多的，当数婚恋诗。“国风”160首，其中的婚恋诗超过了三分之一。跟《诗经》比起来，现代的“撩妹（哥）”手段简直“弱爆了”。开篇就说这个：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周南·关雎》

喜欢一个女孩子，怎么办 不能仅仅是白天晚上的单相思，在“求之不得”的被动状态下，也不能只是“辗转反侧”失眠，得想办法讨好她。听音乐，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自己会玩点乐器，那就更方便了。

有年轻读者，想多学几招，建议去读《王风·采葛》，教你怎么說肉麻的情话。去读《唐风·有杕之杜》，教你以请吃饭的名义，接近对方。去读《郑风·溱洧》，教你约对方出去旅游，顺便送束花。去读《王风·大车》，教你运用激将法，怎么发毒誓。去读《召南·摽有梅》，教你在一起要趁早。去读《郑风·遵大路》，教你拉手拽袖子。去读《郑风·褰裳》，教你如何吃醋，顺便给对方一个假想敌。去读《召南·野有死麕》，教你关键时候，别犹豫……

《诗经》的研究或解读，从战国至今，未有间断。或讲义理，或重训诂，代有名家名作。灿烂的《诗经》以及汗牛充栋的研究成果，在象牙塔里光芒四射。毋庸讳言，由于汉语的发展，古今汉语有了较大的变化，除非专门研究者，一般读者即使有兴趣拓展阅读，也会被生僻的汉字、深奥的词旨所困扰。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如何让《诗经》继续并充分发挥其巨大的文化建设功能，梅影女士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

中国学界素来有“文史哲”不分家的传统，研究文学的，必须结合史实，阐发哲理。研究史、哲的同理。作者在解读《诗经》作品时，紧紧结合商周之交到春秋中叶大约500年的那段中国历史，结合周王朝的政治、军事、经济制度，下探后来同题材、同手法的中外文学，甚至可以讲到传承至今的人情风俗。比如在讲《生民》《公刘》《皇矣》《绵》《思齐》《文王》《下武》等作品时，理出了后稷、公刘、古公亶父、王季、文王、武王的传承历史脉络。

梅影是女士，是学者，是作家。女性的感知，细腻而优美；学者的态度，严谨而务实；作家的思维，形象而生动。由女性学者型作家来解读《诗经》，读者的感觉应是耳目一新。她能够编故事，让“采诗官”有了“文质彬彬”的形象，有了采、记、改、编的具体动作。她可以在严谨地介绍“四书五经”，引入《诗经》后，突然抒发出一段优美的感慨。

把生活吟咏成诗，又在诗中生活：听花儿说话，向落叶轻叹，看白云流泪，觀青山展颜。时序经由任性星星的眨眼，春秋更于顽皮草虫的鸣唱，高高矮矮的树木合语欢歌，五彩斑斓的小鸟写着同一首诗……为每一条道路寻找一个出口，为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知道我和你，人世的相遇不是偶然，每一刻都值得彼此好好珍惜。仿佛初来乍到，睁着我们天真无邪的眼。这，就是《诗经》带给我们的美丽中国啊。

《诗经》的研究一路走来，成果丰硕。初学者面对大量的文献，从何下手 从汉代的《毛诗》至今，《诗经》的主要研究成果，都在本书中有了评介。因此，这也可以看作是一部研究《诗经》的入门读物。

另外，全书各节标题均采用三字句，以《尚书·尧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总领，并采用《诗经》中的句子如“思无邪”“扬之水”“摽有梅”“振振兮”等来说诗，十分恰切，饶有新意。

该著自出版以来，便广受欢迎，一时洛阳纸贵，供不应求。梅影女士其人其解读，正所谓，有诗心者，方有诗笔；有诗笔者，必有诗心。希望读者朋友展卷，能够和她一样，一觞一咏，充分领略《诗经》带给我们的——美丽中国。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