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
2020-12-14李长青
李长青
冰心老是世纪老人,一生伴随着世纪风云变幻。她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大师级人物,是中国对外友好的和平大使,是民进卓越的领导人,是孩子们心中慈祥可爱的冰心奶奶,但她也是个普通人,她有自己丰富的情感世界,也有她个人成长的历程。冰心的爷爷谢銮恩是清朝举人,曾任福州尊孔兴文会会长,他传统文化的造诣给予冰心良好的文化启蒙。冰心的父亲谢葆璋是北洋水师“来远”舰二副,中日甲午海战,他同战友们与日军进行了顽强的战斗,“来远”舰最终被日军鱼雷击中沉没,谢葆璋凭着极好的水性游上刘公岛九死一生。冰心从小就听父亲讲与日寇作战的故事,深受爱国主义熏陶,加之五四爱国运动新思潮新思想的影响,冰心的精神家园日渐丰盈,使她“爱的哲学”逐渐形成发展——“爱”是冰心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人生主题,面对战争与苦难,她用“爱”与黑暗抗衡。这份“爱的哲学”不仅仅融化在她的文学作品里,在她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留下了印记,她与身边姐妹们的美好情谊更是“爱的哲学”的经典诠释。
冰心与冰莹:一面之缘的“亲姐妹”
童年呵/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冰心与冰莹的故事想必许多人都不陌生,她们彼此以“姐妹”相称增加了不少“误会”。
冰心1900年出生,福建长乐人,原名谢婉莹,“冰心”是她的笔名。冰莹1906年生于湖南新化,原名谢鸣岗。“冰莹”是有一次发表文章时编者给她加上去的,她很喜欢这个名字,再发表文章多数都用这个笔名。无论是冰心还是婉莹,都与冰莹有一字重合,偏巧两人又都姓谢,仅凭这凑巧的名字,她们的缘分也是早已“写”好了的。
谢冰心比谢冰莹大6岁,成名也早一些。1918年她入读协和女子大学,后受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影响弃医从文,期间写作小说并发表了诗集。那时候,谢冰莹还在读中学,在图书馆里偶尔读到冰心的诗集《繁星》和《春水》,被生如夏花的清新文字所打动,也记住了作者诗意的名字。谢冰莹有着侠女般的英气,1926年考入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经过短期训练踏上北伐的战场。她是我国近代史上第一批女兵,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兵作家。在艰苦的战地她撰写了著名的《从军日记》,发表于《中央日报》副刊,谢冰莹的文字柔中带刚,尽显湘妹子的直率与泼辣,《从军日记》很快被翻译出版,受到法国大文豪罗曼·罗兰的高度评价,谢冰莹也因此扬名海外。她后去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抗战爆发后在湖南组织妇女战地服务团,在抗战前线又写下了极具历史价值的《抗战日记》。
在那个通讯和交通都极不发达的年代,姓名相仿又完全陌生的两位女作家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还真的相逢在了一起。
1944年春天,谢冰莹在成都教书,这时候恰逢燕京大学迁到成都,而谢冰心被母校邀请也前来成都讲学。冰莹仰慕冰心已久,主动托人带口信给谢冰心:“烦请问‘家姐一声,何时有工夫,我好拜访她。”那人很是尽力,不久捎来冰心回信:“请转告‘舍妹,等我的事情办妥,就去看她。”这一来一往心有灵犀的口信把这位帮忙的朋友搞得一头雾水,问道:“你们是亲姐妹,干嘛还这么客气 ”谢冰莹笑答:“我们是从来没见面的‘亲姐妹。”
谢冰心在成都的燕大礼堂做《闲话燕园》的演讲,这是个细雨连绵的下午,台下的听众里坐着慕名而来的谢冰莹。讲座结束后,冰莹向冰心走来握住冰心的手说:“姐姐好,我是妹妹冰莹,看你来了!”冰心激动地流泪道:“自从读了你的《从军日记》,这么多年一直盼着跟你这位倔犟的妹妹见面。今天终于见到了。”两人攀谈许久,相见恨晚。
关于谢冰心和谢冰莹的故事多数到这里便画上了句号。1948年谢冰莹去台湾教书,后旅居美国旧金山,两人此生就见了这一次面。她们的故事是文坛上的一段佳话,为抗战时期战火烽烟中的现代文坛增添了轻松柔美的色彩。
然而,谢冰莹的一生充满坎坷。她因反对日本军国主义被日本人逮捕,受尽严刑坚贞不屈;她曾经历过四次逃婚三次婚姻,她的第二次婚姻嫁給了一位中共地下党员,随着丈夫被捕入狱,他们也逐渐失散,好在他们育有一女。也就是在成都与冰心见面的前两年,谢冰莹去桂林与失散多年的女儿见面,遗憾的是,女儿并不愿意跟她走,她只得与女儿合影留念,从此再无团聚。
冰心和她的家人虽在陪都重庆,整天也是东躲西藏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饱受缺医少药和食物短缺之苦。更无奈的是,她藏在燕京大学教学楼阁楼上来不及带走的15箱日记、书信以及珍贵古籍和字画,在日本侵略军过后全部荡然无存,她站在四壁如徒的阁楼上默默肃立。在这场战争中庆幸的事至少还有一件——自己还活着,健康地活着!谢冰心与谢冰莹虽一生只见过一次面,但她们之间的共鸣在于战争中共同蒙受的苦难,以及共同抱着为中国旧社会妇女谋求解放的理想,于是也就戏剧般地达成了未曾谋面就心照不宣以“亲姐妹”相称的默契。纵观冰心的一生,并非那个时代她所有的女性朋友都能“享受”冰心这份“爱”的礼遇,但谢冰莹当之无愧!冰心后来曾说:“我和谢冰莹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谢冰心与赵清阁:关爱一生的“文坛姐妹”
人类呵/相爱吧/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
赵清阁比谢冰心小14岁,1914年生于河南信阳城内一个封建官僚家庭。15岁初中毕业的赵清阁因受五四运动新思潮影响,为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毅然出走开封。她17岁发表新诗自此踏上写作之路,19岁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主修艺术科目并坚持写作。1934年,20岁的赵清阁见到鲁迅先生并接受其教诲。抗战爆发,赵清阁主编的《弹花》创刊,这是我国抗战后出现的第一本抗战文艺刊物。同月,她在武汉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并担任干事,第一次见到周恩来,并开始协助老舍工作。因战事紧张刊物无法印刷,她辗转来到重庆。赵清阁文静细腻才思过人,又有北方人爽朗率直的性格,她交友十分广泛,与郭沫若、阳翰笙、梁实秋、田汉、傅抱石、茅盾、臧克家、白薇、沉樱、洪深、谢冰莹等都有多年的交往,她曾拜白石老先生学画,是白石老人钟爱的女弟子。在重庆,她与老舍合作多幕话剧《桃李春风》获得巨大成功,同时她也结识了谢冰心,开始了她们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情。
谢冰心是如何来到重庆的 1938年5月,宋美龄邀请社会各界著名人士在庐山召开妇女座谈会。邓颖超、史良、雷洁琼、吴贻芳、刘清扬等参加了这次会议。会议建议把“新生活运动妇女指导委员会”扩大改组为联合抗日的妇女工作机构。1940年,妇女指导委员会在重庆正式成立,蒋介石任会长,宋美龄任指导长,但文化事业组组长的人选一直空缺,宋美龄便想到了她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学院的校友谢冰心。于是,正在云南昆明任教的谢冰心夫妇被宋美龄请到了重庆。他们的到来受到文化界朋友们的热烈欢迎,老舍组织茶话会,郭沫若、阳翰笙、田汉、张西曼、冯乃超等七十余人出席,出席聚会的还有中共领导人周恩来。后来,谢冰心在妇女指导委员会里结识了来自延安的邓颖超。周恩来和邓颖超以他们精明能干、朴素大方、和蔼可亲的行事作风给谢冰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谢冰心夫妇本是抱着为抗战事业作贡献的心情来到重庆,但这里阴阳虚实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更让他们心灰意冷,谢冰心干脆称病辞去了妇女指导委员会的工作。就在这一年,谢冰心与因拒绝加入国民党受到排挤而辞职的赵清阁相识。后来,谢冰心避开重庆市中心的喧嚣,搬到歌乐山上居住,将自己的住处取名为“潜庐”。赵清阁常来“潜庐”找冰心大姐喝茶聊天。窗外是曲折绵长的嘉陵江,橘灯幽静,月华如水,两人秉灯长谈,挥手告别常常已是繁星满天。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曾说:同为女性就会心心相连。谢冰心宽厚慈爱纯朴乐观的性格使得赵清阁心中的苦闷甚至情感波折得以倾诉。同时,谢冰心对这位孤苦自强的文坛小妹更是关爱有加,对她的境况给予了极大的同情和尊重。谢冰心曾写道:“1943年,重庆的一个阴冷的夜,我们谈起《红楼梦》……”在赵清阁情绪低落的时候,谢冰心鼓励她将《红楼梦》 改编为话剧。43年后的1986年6月,我国举办《红楼梦》国际研讨会和“红楼梦艺术节”,在国际国内众多红楼专家中,72岁的赵清阁获得《红楼梦》话剧改编荣誉奖。她热忱地邀请冰心为自己的《红楼梦》话剧剧本撰写序言,可见,那份幽远而亲密的情谊始终藏在赵清阁心底,不曾忘怀。
谢冰心与赵清阁的联络甚密,《谢冰心书信全集》收录了她写给赵清阁的61封信件,其中从1944年至1948年的信件就有43封之多。在这些信件中,除了寒来暑往的关切问候,更有女人之间柴米油盐的细碎家常,阅读这些信件,可以深刻领会这对文坛姐妹相互关爱的真挚情感。其实,这43封信件都是赵清阁精心收藏下来的。1988年10月,赵清阁撰写了《友情的记录》,附录以上43封信并做注释。翌年5月,74岁的赵清阁来家里看望88岁高龄的谢冰心,把她收藏的这些冰心亲笔信悉数回赠给冰心老人留念。
这对文坛姐妹于1999年先后离世,结束了她们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姐妹情缘。2006年10月,赵清阁主编的《沧海往事——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书信集锦》出版。她在冰心信件的后面做按语写道:“通过这些信看出新中国成立前后两个时期,谢冰心经历了不少变化。有幸,有不幸,她都处之泰然。这是与她超逸的修养分不开的,我佩服她,我觉得她的一生,就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诗!”
谢冰心与雷洁琼:同事加挚友的“同志姐妹”
母亲呵/撇开你的忧愁/容我沉酣在你的怀里/只有你是我灵魂的安顿……
谢冰心和雷洁琼分别于1926年和1931年从美国留学归来任教于燕京大学,经谢冰心的丈夫吴文藻介绍,俩人于1931年相识。63年后的1994年,谢冰心在《雷洁琼文集(序)》中写道:“雷洁琼是我一生最敬爱的朋友,从1931年她来到燕京大学算起,我们相识六十多年了。那一年文藻是燕大社会学系主任,有一天他回来对我说:‘我们系新聘来一位年轻女教师,是广东人,她不但教学认真,还常常带学生到乡下访贫问苦,真是个热诚的人。我想请她来家吃饭和你认识,你一定会喜欢她。她来了谈起话来我一下子就喜欢她了,常常请她来家共餐谈笑,十分亲密……”
1934年谢冰心夫妇邀请雷洁琼、郑振铎等人应平绥铁路局局长沈昌先生的邀请,组成“平绥沿线旅行团”前往平绥沿线参观游览。这条铁路是由中国工程师詹天佑领导设计,由中国人独立勘测和修建的,它贯穿长城内外、穿越不同民族风情甚至宗教信仰。沈昌是谢冰心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学院时同窗好友沈骊英的弟弟,也曾在美国哈佛大学留学。他委托几位学者教授写一写铁路沿线的经济、社会状况和风土人情,以利于发展铁路事业,进而开发大西北。这趟长达一个半月的旅行,更加深了谢冰心与雷洁琼的友谊。这份友谊被凝固在一张1934年7月姐妹俩在包头百灵庙蒙古包前的合影上。那时的谢冰心34岁,雷洁琼29岁。谢冰心一身端庄的姐姐模样,而身旁高出谢冰心半头的雷洁琼歪头微笑,一副小妹乖巧的俏皮。
这次旅行之后,日本侵略军占领中国东北,雷洁琼参加了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谢冰心因病在家,但对学生的爱国壮举给予了坚定的支持。1936年谢冰心夫妇出国考察,雷洁琼离开北平去江西参加抗日救亡工作和妇女运动,从此姐妹倆天各一方,再次相见已是15年后的1951年。十五年星河苍茫岁月荏苒,但姐妹俩的情谊初心不改,将多年的友情和亲情化为沉甸甸的支持与信任。当雷洁琼提议介绍谢冰心加入民进时,冰心欣然答应并拉着丈夫吴文藻双双加入。同在党派,为中国的政治协商和多党合作事业并肩奋斗,谢冰心和雷洁琼这对同事加挚友的姐妹,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革命同志。在民进第六届中央委员会上,雷洁琼和谢冰心被选为副主席;从第七届开始,雷洁琼担任第七、八、九届中央委员会主席,谢冰心担任第八、九届名誉主席。
洛阳有位退休的民进老会员名叫徐希贤,他带来一则感人的故事。1985年,徐希贤到洛阳师范一附小任教。他创办了“小百花文学社”,第一年就在全国各地的报纸杂志上发表100多篇文章,第二年增至200多篇,这朵来自洛阳的“小花”迅速引起全国的关注。1988年徐希贤加入民进,并成立“小百花艺术学校”,雷洁琼题写了校名。因洛阳是诗歌的故乡,白居易、李贺、刘禹锡、杜甫等杰出的诗人都与洛阳有很深的渊源,徐希贤本人也极爱诗歌,他更希望在“小百花艺术学校”里成立小诗社,便把自己的想法以书信的形式告诉了雷洁琼和谢冰心。不久,徐希贤收到回信,两位老人不仅对成立“小诗社”大加鼓励,雷洁琼还亲笔题词“白居易小诗社”,谢冰心也亲自题词“李贺小诗社”,并为徐希贤的学生、10岁的洛阳小诗人汪洋写下“要为男子汉争气”的句子作为鼓励。1991年4月,全国部分省市少儿文学社团研讨会在洛阳召开,我国众多儿童文学作家和16个省市的儿童社团齐聚一堂。会议上,徐希贤隆重宣布了两个“小诗社”的正式成立,成为当时我国儿童教育界的一段美谈。
冰心“爱的哲学”同样换来了“爱的回报”。1990年,冰心老人九十华诞之际,在雷洁琼、韩素音、葛翠琳等社会知名人士以及国内外文学出版人士共同支持下,中国创立了“冰心奖”。“冰心奖”最初只有“冰心儿童文学奖”,分小说、散文、童话、幼儿文学等类别,与宋庆龄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全国儿童文学奖并称国内四大儿童文学奖。如今,“冰心作文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冰心艺术奖”和“冰心摄影文学奖”并列,每年举办一届,在社会各界和海内外都产生着巨大影响,为促进我国当代文化建设发挥着积极作用,同时也是“爱的哲学”的传承与弘扬。
繁星永照,春水长流;生命虽逝,情谊永存。两位老人的友谊跨越世纪超越时空,终将历久弥珍。谢冰心的女儿吴青曾回忆说:“印象最深的就是雷姑姑的大嗓门,老远就能听到了。每次她都带着广东腔大喊一声‘婉莹啊!婉莹!然后进到娘的房间去,两人总是行西式见面礼,互相亲吻脸颊,雷姑姑是我家最热闹的朋友!”
春水/又是一年了/还这般地微微吹动/可以再照一个影儿么
罗曼·罗兰说:“爱是生命的火焰, 没有它, 一切将变成黑夜。”这份爱更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化干戈为玉帛,使得冰心老人汇聚亲情、爱情和友情收获一个多彩瑰丽的人生——拥有厮守一生的爱人,幸福和谐的家庭,真诚互敬的朋友,闪亮如金的事业。这份“爱的哲学”更是我们从冰心身上继承的宝贵财富,就让它沿着生命的轨迹,一代一代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