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故事演绎流传考论

鹿习健，缑宇平

（1.西安市临潼区秦东陵文物管理所，陕西 西安 710600；2.西安市临潼区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陕西 西安 710600）

“烽火戏诸侯”是中国历史上家喻户晓的历史故事。西周末年周幽王无道，为博美人褒姒一笑在骊山（今陕西骊山）点燃烽火谎称犬戎入侵，后来犬戎入寇时再燃烽火却无人来救，被杀死在骊山脚下，史称“烽火戏诸侯”。 司马迁在《史记·周本纪》中对“烽火戏诸侯”的整个过程有详细描述，这也是该故事的源头所在。但详考历代文献可见，周幽王在“犬戎之乱”中被杀的过程，最早见于《吕氏春秋》，《吕氏春秋》中的相关记载可谓是对《左传》《国语》中所载的西周灭国事件的细节扩展，最初仅有一百余字，到西汉时期司马迁对其进行扩展和深度加工， 添加了一些其他因素，魏晋南北朝时期逐渐将《吕氏春秋》和《史记·周本纪》中的相关记载进行杂糅丰富，经唐宋时期学者的辩证、梳理、演绎才形成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故事。 本文主要结合历代相关文献，对该故事的形成、演绎流传进行梳理，以期还原历史。

一、先秦时期故事起源——“大鼓有寇”

“烽火戏诸侯”故事的历史基础是西周末年幽王死于“犬戎之乱”，学术界对此并无异议。先秦文献对此皆有所载，《诗经·小雅·正月》：“赫赫宗周，褒姒灭之。”指出西周的灭亡是因幽王宠爱褒姒而荒废朝政所导致的；《国语·鲁语》：“幽（周幽王）灭于戏。”指出“犬戎之乱”时幽王死在“戏”这个地方。 《国语·晋语一》：“周幽王伐有褒，褒人以褒姒女焉，褒姒有宠，生伯服，于是乎与虢石甫比，逐太子宜臼而立伯服。 太子出奔申。申人、鄫人召西戎以伐周。周于是乎亡。”在《清华简·系年》中也有相似记载：“周幽王取妻于西申，生平王，王或（又）取褒人之女，是褒姒，生伯盘。褒姒嬖于王，王与伯盘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师，回（围）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曾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盘乃灭，周乃亡。 ”按其所载，申人、鄫人之所以招犬戎一同伐周主要是因“逐太子宜臼而立伯服”且“幽王起师围平王于西申”，即在“犬戎之乱”前还有一次失败的战役——“幽王伐申”，随后申人、鄫人才联合犬戎攻破镐京。但关于幽王被杀的细节《诗经》《国语》等记载皆比较破碎，故此不能认定为“戏诸侯”故事的起源。直到战国晚期文献《吕氏春秋·疑似》 中才有详细记载：“周宅酆镐近戎人，与诸侯约，为高葆祷于王路，置鼓其上，远近相闻。即戎寇至，传鼓相告，诸侯之兵皆至救天子。戎寇当至，幽王击鼓，诸侯之兵皆至，褒姒大说，喜之。幽王欲褒姒之笑也，因数击鼓，诸侯之兵数至而无寇。 至于后戎寇真至，幽王击鼓，诸侯兵不至。幽王之身，乃死于丽山之下，为天下笑。此夫以无寇失真寇者也。”按其所载，周幽王置大鼓进行击鼓传音以备犬戎入侵，后为博得褒姒一笑多次击鼓， 以至于犬戎入侵时诸侯无人来救。故事的起因、经过、结果三要素齐全，故此可视为“戏诸侯”故事的起源，其中明载“幽王击鼓”而非点烽燧。

“击鼓传音”在新石器时期就已广泛使用，而《礼记·礼运》孔疏引《正义》：“土鼓为中古神农氏之器也。 ”即神农氏时期已发明陶鼓，并通过击打陶鼓来传递信号；《太平御览·帝王世纪》：“帝杀夔， 以其皮为鼓，声闻五百里。 ”即轩辕黄帝时已将鼓用于军事战争中。迄今中国最早陶鼓出土于陶寺遗址，距今约6000 年[1]（295），可证文献记载并非虚妄。西周时期有专门负责击鼓的“鼓人”且各种用鼓制度非常完备，《周礼·地官司徒》：“鼓人：掌教六鼓、四金之音声，以节声乐，以和军旅，以正田役。教为鼓而辨其声用：以雷鼓鼓神祀，以灵鼓鼓社祭，以路鼓鼓鬼享，以鼖鼓鼓军事，以鼛鼓鼓役事，以晋鼓鼓金奏，以金錞和鼓，以金镯节鼓，以金铙止鼓，以金铎通鼓。 凡祭祀百物之神，鼓兵舞帗舞者。 凡军旅，夜鼓鼜，军动则鼓其众，田役亦如之。”但《周礼》中却没有记载完备的烽燧制度，可见《吕氏春秋》所载的“击鼓戏诸侯”故事与西周军事制度相符，接近于史实。

二、两汉时期故事发展——“举烽火”

西汉司马迁《史记·周本纪》中对周幽王“戏诸侯”有详细的记载：“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 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 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 幽王说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又废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徵兵，兵莫至。 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 ”与先秦文献相比，司马迁的“戏诸侯”故事主要有三点不同：一是只字没提“幽王伐申”，或是司马迁在记述时混淆了“幽王伐申”和“骊山之役”这两个事件的性质；二是将“因数击鼓”改为“数举烽火”；三是将周幽王死处确定在“骊山下”（今临潼骊山）而不提“戏”地。 “烽燧制度”在春秋战国已经盛行[2]（22），《史记·魏公子列传》：“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 〈集解，文颖曰：作高木橹，橹上作桔槔，桔槔头兜零，以薪置其中，谓之烽。常低之，有寇即火然举之以相告。 〉”到汉代已形成全国范围的烽燧网络。 《史记·匈奴列传》：“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于甘泉、长安。 ”因此司马迁推论西周的军事预警制度亦当使用“烽火”而非“击鼓”，由此产生“烽火戏诸侯”故事。但最早的“烽燧制度”仅见于春秋战国时期《墨子·号令》：“出侯无过十里，居高便所树表，表三人守之，比至城者三表，与城上烽燧相望，昼则举烽，夜则举火。 ”迄今发现最早的烽火台遗址为秦代“通权火”祭祀所用，可见司马迁当是根据汉代的预警方式来推知西周时期的情况。 故此同时期刘向《列女传》中的“戏诸侯”故事兼有“烽燧、大鼓”：“褒姒不笑，幽王乃欲其笑，万端，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诸侯悉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 ”将其并列为周幽王时期的信号传递手段， 这也是一种杂糅观点，对后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三、魏晋时期故事演绎——“戏”地与“骊山”合并

西晋潘安《西征赋》：“履犬戎之侵地，疾幽后之诡惑。举伪烽以沮众，淫嬖褒以纵慝。军败戏水之上，身死骊山之北。赫赫宗周，烕为亡国。”首次将《左传》中周幽王被杀处“戏”地和《史记》中的“骊山”北麓结合起来，明确指出二者实为一地，且明载周幽王使用烽火招诸侯勤王。 东晋郭缘生《述征记》也详细记载了“烽火戏诸侯”故事，《类书集成·火部·烽燧》：“《述征记》曰：戏水注渭，东有周幽王垒，昔幽王亟举烽以悦褒姒， 遂犬戎伐周， 诸侯玩而弗至， 战败死于斯地。 ”《太平御览·地部·卷九》：“《述征记》曰：长安东则骊山，西侧白鹿原，北望云阳，悉见山阜之形，而恒若在云雾之中。孟康曰：昔周幽王悦褒姒，姒不笑，王乃击鼓举烽以征诸侯，至而无寇，褒姒乃笑，王甚悦之。及犬戎至，王举烽以征诸侯不至，王遂败，身死于骊山之北。 ”按其所载，周幽王先“击鼓举烽”召诸侯前来“勤王”只为博得褒姒一笑，后犬戎入侵时则单用“举烽”，且点火地点在戏水河东“周幽王垒”，不过这次却没有诸侯应召而来，以至兵败被杀。 此外，从该记载中亦可见东汉末期“孟康曰”仍采取“击鼓举烽”的杂糅叙述，这表明到两晋时期已经抛弃了“击鼓”而完全偏重于“举烽火”。 《述征记》所载的“烽火戏诸侯故事”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可视为该故事的正式定型版本。 北魏时期郦道元所著《水经注》深受其影响：“昔周幽王悦褒姒，姒不笑，王乃击鼓举烽以征诸侯，诸侯至，无寇，褒姒乃笑，王甚悦之。 及犬戎至，王又举烽以征诸侯，诸侯不至，遂败幽王于戏水之上，身死于丽山之北。 故《国语》曰：幽灭者也。 ”郦道元经过亲自考证，从历史地理学的角度考定《西征赋》《述征记》所述地理概念无误，“戏”地与“骊山”实为一地：“余按迁《史记》，考《春秋》《国语》《世本》言，周宣王二十二年，封庶弟友于郑。 又《春秋》《国语》 并言桓公为周司徒……幽王陨于戏， 郑桓公死之。 ”“《水经注》曰：戏水，出骊山鸿谷，北历戏亭，即周幽王死处，《西征赋》所谓兵败戏水之上，身死骊山之北是也。 ”今经考古调查，骊山华清池唐代离宫遗址下叠压着周、秦、汉文化层，表明西周已在此建立离宫别苑，而戏河仅在其东五公里，且从骊山北麓发源后向北流入渭河，此地亦有周秦汉文化遗存，证明郦道元当时通过文献和走访考证的地望确实无误。

四、 唐宋时期故事广为传播——幽王城与幽王陵出现

唐代学者对古文献搜集、梳理、考证全面精准，对“戏诸侯”的前代各类流行版本皆有著录，以《艺文类聚》所载最为详尽：“笑，《吕氏春秋》曰：戎常寇周，幽王击鼓，诸侯皆至，褒姒大悦而笑，王欲褒姒之笑，数击鼓而诸侯至，无寇，及真寇至，击鼓而诸侯不来，遂为戎所灭。”又“烽燧，《史记》曰：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为烽燧火鼓，似有寇至，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 ”此时“烽火戏诸侯”故事逐渐在社会上得到认同并传播流行，唐诗中常用“烽火戏诸侯”为典故作诗讽刺时政，如周昙《幽王》：“狼烟篝火为边尘，烽候那宜悦妇人。 厚德未闻闻厚色，不亡家国幸亡身。 ”与此同时，与周幽王相关的遗迹也出现在临潼骊山脚下，《通典·古雍州》： 昭应，“有戏水亭，即周幽王之死处。 ”《元和郡县图志》：“周幽王陵，在县东北二十五里。”《长安志》引《两京道里记》：“《两京道里记》曰：陵髙一丈三尺，周三百步。 ”即今临潼区代王街办宋家村周幽王陵， 陵前至今有清代陕西巡抚毕阮所立墓碑。

两宋时期地方志多沿袭《史记》所载，再无创新。《长安志》：“褒姒不好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欲悦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亦不至，犬戎共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 ”仔细研读可见，宋敏求的《长安志》所载“烽火戏诸侯”故事基本是《史记》的宋代扩充版本，兼有《列女传》《水经注》《述征记》的相关内容。与此同时，《长安志》中还对骊山北麓“幽王城”“幽王陵”有详细记载，“幽王城，一名幽王垒，在县东南戏水上，城髙八尺，周二百八十步。 ”

五、明清时期故事成为信史——骊山烽火台出现

到明清时期地方志中除传抄《吕氏春秋》与《史记》之外，世人叙述已完全删去“击鼓”的因素，《陕西通志》：“当幽王三年，王之后宫见而爱之，竟废申后，以褒姒为后，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熢燧，有至则举熢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悦之，为数举熢火，其后诸侯益不至，申侯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 幽王举熢火征兵， 兵莫至，遂掳褒姒尽取周赂而去。 ”《东周列国志·幽王烽火戏诸侯》：“良夜骊宫奏管簧，无端烽火烛穹苍。 可怜列国奔驰苦，止博褒妃笑一场！ ”与此同时临潼骊山西绣岭也被定为西周“烽火台”遗址所在地，不断有文人墨客登临赋诗怀古，这使“烽火戏诸侯”故事的影响力迅速扩大并成为“信史”，未曾有人怀疑其故事内容的真伪。今天为促进旅游发展，政府也在此地模拟复建了西周烽火台一座作为观光景点。

六、结语

由此可见，“烽火戏诸侯”故事是经过不断丰富、传抄演绎才逐渐定型的， 已经不是周幽王被杀的本来的史实面貌了。 故事的起源是先秦时期《吕氏春秋》“大鼓有寇”；两汉时期，司马迁《史记》中添加了“烽火”因素，同时将故事内容进行丰富。 刘向、孟康在难辨真伪的情况下将“击鼓”与“烽火”杂糅，采取了兼容并包的态度。 两晋时期潘岳《西征赋》和郭缘生《述征记》已完全偏向于“举烽火”并将故事定型，郦道元经过亲自实地考证，将临潼骊山与“戏”地结合在一起，理顺了二者的地望关系；唐宋时期“烽火戏诸侯”故事逐渐广泛传播，“烽火戏诸侯”故事彻底演绎完整，明清时期该故事遂成为“信史”。这便是整个故事的流传、演绎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