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水蛇腰的扬州
2020-12-11庞余亮
本期客座主编:
1967年3月生于泰州兴化,泰州市作协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做过教师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薄荷》《丑孩》《有的人》《小不点的大象课》《神童左右左》《我们都爱丁大圣》,散文集《半个父亲在疼》《顽童驯师记》《纸上的忧伤》,小说集《为小弟请安》《擒贼记》《鼎红的小爱情》《出嫁时你哭不哭》,诗集《比目鱼》《报母亲大人书》,童话集《银镯子的秘密》《躲过九十九次暗杀的蚂蚁小朵》等。获得过柔刚诗歌年奖、汉语雙年诗歌奖、紫金山文学奖、孙犁散文双年奖、扬子江诗学奖、首届曹文轩儿童文学奖等奖项,获江苏省首届紫金文化英才称号。
庞余亮是一个懂得向生活索取材料的人。他的作品很好看,他有很多生活的素材,比如儿童文学。他是懂得内心坚守童真的一个人,无论是与大人接触,还是与孩子接触,都能够真实真切流露出来,非常了不起。他是一个懂得在语言上保持敏锐的人,他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诗歌还是散文,都非常敏锐。(祁智)
相比长江边的大城市,扬州不胖,恰到好处的匀称。
古运河如一根绿瓜藤,轻轻巧巧地缠住了扬州城的院落和篱笆。瘦西湖就是这根瓜藤上汁液饱满的绿丝瓜——是一只拥有“水蛇腰”的丝瓜。
“水蛇腰”,是汪曾祺先生喜欢用的一个词,是形容运河边女人的窈窕和风姿的词语,如果用在大运河和扬州城的关系上,也完全恰当。由于古运河的缠绕和灌溉,扬州城也像一个拥有水蛇腰的佳人。
汪先生是“高宝兴”中的高邮人,我是“高宝兴”中的兴化人。高邮、宝应、兴化三个地方的女子,是扬州船娘的主力军——她们的水蛇腰肯定是摇橹摇出来的。
我第一次去扬州,是从下河出发的。16岁的我跟着老汽车向上爬坡。那比我们高的地方,父亲告诉过我,那叫“高田”。老汽车爬到“高田”的最高处,就是大运河的河堤。到了大运河,老汽车停下来加水。我第一次待在大运河边,看着传说中的大运河(那可是香烟壳上的大运河,也是麻胡子传说中的童年的大运河)。正值秋汛,水很大,司机很容易取到了水。有个挎着皮革黑包的供销员模样的男人对我说:这大运河可了不得了,向南就是扬州。而向北,一直向北,就是北京。
就因为这个供销员的话,大运河就被我想象成一条水做的铁路。验证我这句话的,是扬州城门口的运河大桥,那是座铁桥。咣当咣当摇过铁桥后,扬州城到了。
迎接我的竟然是翠竹做的牌楼,牌楼上有四个瘦金体的字:扬州花市。
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花,排成队伍,似乎在欢迎第一次来扬州的少年:他饥渴的眼睛,像是在咕嘟咕嘟地牛饮。很多花就这样闪烁过去了,但我记住了两朵花,一种是红的,叫茱萸花。一种是雪白的,叫琼花。
琼花!隋炀帝的琼花!我惊叫了一声。那个小脸的花农对我的惊叫斤斤计较:你怀疑它不是琼花吗?你仔细看看,它就是琼花,不是聚八仙!
我吓得赶紧蹿到茱萸花那边。
种茱萸花的花农脾气比较好,听说我来自兴化,他主动说起了我的兴化老乡郑板桥。
他说,郑板桥在扬州画画写字赚了不少钱。
他又说,郑板桥在扬州也花了不少钱。
我不知道他是在表扬郑板桥还是批评郑板桥,反正那几个扬州八怪,怪得奇、怪得妙,就像扬州和隋炀帝,既有隋炀帝看到自己和命运幻影的迷楼,亦有每年要雷劈好几次的雷塘。
说不清的扬州,说不完的扬州。几乎看不到仙鹤,小小的巷子里,几乎全是散发着茴香和八角味的扬州盐水鹅。每次走过,总是有口水。
翻扬州的书也有口水。我看得最早的一本是《扬州画舫录》,乾隆皇帝来过的扬州。扬州人为了镇住来自京城的挑剔胃口,精挑细选,派出了十三个扬州私家厨子,十三个扬州私家厨师做出了十三道代表作。
“文思和尚豆腐”:这个还懂,是和尚做的豆腐。
“施胖子梨丝炒肉”:施胖子是谁?
“江郑堂十样猪头”:什么是“十样猪头”?是十只猪头放在乾隆皇帝的面前,还是做了十样猪头菜?可扳起手指头,一只猪头怎么也做不到十样菜啊,可这个叫江郑堂的还是做到了,不然就是欺君之罪哦。
把口水收起来,就可以去个园看看竹子,去何园看看枫树,要不就去看看瘦西湖的白塔。
扬州人说,这白塔是扬州盐商一夜之间用盐做成的,我以为是真的。有一次我曾梦见,太阳把白塔晒化了,瘦西湖的水都漫过大虹桥了。
但那水是漫不到居在安乐巷的朱自清故居的。我多次去过他的家,三间两厢的老房子,仿佛他还在,匆匆又匆匆。梅雨潭的绿,荷塘月色,还有背影,反复吟诵,什么样的奇迹,什么样的诗情,就这么不可救药地爱上写诗。
——扬州的老房子多么清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