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互动:族性塑造机制探析*
2020-12-11郑宇
郑 宇
(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650091)
族群理论及有关族性(Ethnicity)的研究从20世纪30年代之后在西方兴起。早期具有代表性的是将族性用于指认构成各种族类群体的基本要素,包括血统、语言、文化习俗、宗教、生计等,可谓之“客观论”。但是,由于这种研究方式不能预测和解释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苏丹南部、卢旺达、巴尔干,以及近年来中东等地频繁发生的族群武装冲突,因此遭到广泛质疑和批评[1]。人们开始意识到,族群与族性并非某种固化的实体,而是在历史、政治、文化、社会等多重要素互动中持续建构的一种实践过程。此后,族群与族性研究逐步形成了以格尔茨为代表,注重基于亲属关系、宗教共同体、语言和特定社会践行,并把族性置于民族主义运动和话语的语境里来考察的原生论或“根基论”[2](258~259);以库恩等为代表的,强调族群认同和身份会根据具体的社会场景转变,因此是一种与利益或资源竞争密切相关的政治、社会或经济现象的工具论或“场景论”[3]。
其中,尤以弗雷德里克·巴斯为代表的“边界论”影响显著。通过关注族群边界的社会互动,巴斯强调族性恰恰是在定期接触的族群之间才会高度显现,族群延续的关键在于自我归属及其边界的维持,而成员对于族性表征要素的诠释和判断便是边界区分的基本方式[4](7~10)。但巴斯边界理论的重心是族群认同及其边界塑造,其对于族性及其边界互动建构问题的关注却存在明显不足。中国关于族群认同问题的成果已经极为丰富,但对于族性含义及其塑造的文献却仅有数十篇,且相当部分还限于客观论范式。习俗、集体记忆、语言、宗教、生计等依然可以作为观察和分析族性塑造的重要维度,但差别在于,不应再执着于它们究竟是什么或由什么构成,而是应当转变为探讨它们是如何形成族群意识并引发共同行动的。基于此,本文将运用边界分析方法,尝试融合族性研究的认同、认知和实践三种路径[5],选取习俗、集体记忆、语言、宗教、生计等族性表征为切入视角,在时代变迁、族际内外、群体与个体等的关联性分析中探析族性的塑造机制。
一、族际边界互动中的族群生成与习俗塑造
在人类社会中,各民族和族群从来都不可能是完全隔离的、孤立的存在,而是始终在社会生活中保持着与其他群体的互动往来。正是基于族际血缘、姻缘、地缘、教缘等社会网络,通过日常往来、婚姻交换、仪式举办、节庆活动甚至战争等行为,形成了族际之间形式多样的社会交往活动。不仅族群的边界由此得以形成、确立和强化,某些族性也在此过程中随之消亡、重构和创新。
新的族群及其族性的塑造,其实常常也是族际边界运动的产物。一般而言,新的族群的产生有两种途径,即两个或更多的现存群体的成员融合而形成一个新族群,或者一个现存群体分裂而形成新的族群[6](309)。这两种途径均表明,正是在族际关系的分化、冲突、交融、合并的变动过程中,新的族群及其族性才得以形成和发展。
第一种途径表明,族性是在族际深度互动中逐渐交合生成的。在特定历史背景下,不同起源的族性要素也可能在族际互动中实现跨越、交融,乃至合并为相对统一的群体习俗,进而促进一个族群乃至民族的形成。例如,在20世纪中期以前,从服饰、音乐、舞蹈、生活习俗等方面来看,“羌人文化”其实都是十分模糊的。因为,处于汉藏之间的羌族受到汉族、藏族文化的深刻影响,他们不断地借鉴、模仿、吸纳相邻族群的文化要素。简言之,“愈靠东方、南方的人群愈受汉文化影响,愈靠西方、北方的人群愈受藏文化影响”[7](278)。正是在族群边界的持续互动中,相当部分的服饰、音乐、舞蹈、饮食等文化习俗才被逐渐合并且再造为该民族的族性表征,进而推动了该民族的形成。从中可见,族群的构造常常是在对一种共享历史的攫取和利用中,通过宣称其文化习俗的神圣性、正当性,从而将族群描绘为一个可持续拓展的群体[8](348)。
再从第二种途径来看,族性通常是在各族群的边界才愈发清晰,而同宗同源分化出的新的族群更倾向于强调差异迥异的习俗表征。由是,即便某些拥有共同起源的文化习俗,在历史演化过程中也可能变得面目全非,甚至成为同源族群之间相互区隔的重要标识。这通常源于同源或相近族群在相邻区域的定期接触,在持续互动中产生了相互区别、建立边界的内在诉求,因此有意识地将那些可能在早期相同或相似的族性表征改造成专属于自身族群的独有基质。例如,云南的哈尼族、彝族、白族、拉祜族、纳西族等,从起源上来看,他们都应当源于氐羌。正是在资源竞争、族际矛盾、人口迁徙、生计转型等因素的作用下,他们在不断的分化中发展出了差异较大的,广泛涉及生计、饮食、服饰、建筑、禁忌等的系统习俗表征,进而逐渐拓展为现今的众多民族[9](83~86)。
即便同属同一族群,不同区域的人们也可能会在边界互动中强调自身传统习俗的合理性,从而产生相互的区别和差异,甚至导致认同抵牾。王富文曾指出,东南亚苗族Hmongb(“蒙”,国内通用汉语音译)族群的两大分支即“白苗”与“绿苗”(除白苗之外的十多个支系)之间,因为历史上曾经发生冲突,传统上是互不通婚的[10](278)。他们之间除了语言发音、亲属称谓有较为明显的差别外,在生产生活习俗、禁忌习俗、仪式习俗等方面都存在明显区别。直至当代,他们之间的通婚率依然较低。可见,族际边界运动不仅孕育、生成新的民族共同体,同时也催生、维护或更改着族群认同,并在此过程中不断塑造具有鲜明特色的族性特征。
二、历史与当下边界互动中的集体记忆重塑
集体记忆是族群历史记录和传承的基本载体,是塑造族性的重要基质。族群集体记忆不仅仅通过语言、文字、神话传说来传承,同时也深刻渗透和体现在习俗、宗教、节庆乃至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集体记忆因此是族群意识产生的重要起点,是被不同族群用以标识自我与他者文化区别和社会分类的重要而有力的“天然”符号和手段。因此,集体记忆常常被刻画为构组一个民族不可或缺的原生性条件,被标榜为“共同的祖源记忆”[11](4),以保证族群存在和延续的合法性,因而被视为族群建构和认同强化的重要资源。但必须认识到,作为集体产物的记忆绝非纯粹客观的、可被证实的历史实存,绝大部分族群记忆都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不断被剪裁、增补、修改,乃至被神话、被操纵。
改造集体记忆并运用于族性的塑造,是许多族群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常见方法。改造记忆最常采用的方式,是将历史记忆与当下社会实践进行组合、拼凑或替换。其结果便是某些作为族群象征的族性符号,很多也并不像所宣扬的那样古老和神圣,因为它们中的相当部分是在近现代基于各种目的被创造或再造的。极具代表性的当属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被重新“发明”的苏格兰的短裙[12](18~37)。再以越南苗族英雄祖先的历史记忆为例。苗族人视蚩尤为始祖,西部方言区苗族人的重要节日“花山节”,常常也被认为是为了祭祀蚩尤。但根据笔者在中越边境的田野调查,有越南苗族老人认为,他们的“花山节”主要祭祀对象是近两三百年来,率领苗族人与当时的统治阶级作斗争,并带领他们大规模向云南、广西乃至东南亚流动迁徙的民族英雄。可见,经由祖先神话与近现代真实社会实践的合并,通过一系列神圣的献祭仪式,再借助独特的服饰、传说、对歌、武术等活动,当地人实现了对集体记忆的重组。这些经过神圣化的符号和记忆构成了他们对本民族认同的强力支撑,并被作为区分“本族”和“他族”的集体记忆表征。
集体记忆的原生性含义因此必然是相对的,因为集体记忆受到历史和当下社会情景的双重规约。具体而言,其一,记忆内容总是具有当下选择性和倾向性,因为“社会导致心智把过去美化为它所向往的目标”[13](89~90)。其二,基于族群认同的目标,集体记忆总是具有当下目的性。除上述苏格兰短裙等案例外,还有如华夏边缘人群借用历史记忆和失忆来成为华夏或非华夏群体[14]。其三,记忆主体和方式的多样性会导致记忆结果的多样性。因为集体记忆的传承者涉及不同时代、阶层和社会角色的具体的人,他们不同的传承目的,以及所采用的文字、讲述、演艺乃至仪式、节日、工艺、建筑、服饰等多样方式[13](42),都会导致集体记忆传承结果的显著差异。在此意义上,集体记忆实质上可视为各族群对自我界定、自我认同的表达,以及当下族群边界意识的一种再现。
可见,各族群的集体记忆总是在不同的具体历史阶段,在与当下现实实践的边界交融、组合、拼凑或替换中,通过个体的、群体的或者族际交流等多种方式被不断重构。族群集体记忆因而必然呈现表现形式、内容、评价等的显著差异,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决定了它的流变性和重塑性本质。
办好中国的事情,关键在党。近年来,云南电网全面推动党的建设重点任务落实落地,各级党组织全面承接抓落实,奋力拼搏见成效,但是党的建设工作仍然存在“不全面”“不到位”“不平衡”“不扎实”的问题,部分干部、党员的身份意识淡化,党的建设与生产经营管理工作融合不够等问题,有待进一步解决。2018年,云南电网坚持把党的政治建设摆在首位,始终绷紧政治这根弦,自觉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武装头脑、指导实践、推动工作,深入践行推进高质量发展的“七个一”工作要求,经过近一年的实践,组织人事工作成果显著,党的建设工作质量得到显著提高。
三、语言深度边界互动中的族性关联
语言作为人类最重要的沟通手段和文化符号,是族群成员相互交流和实现文化传承的基本途径,当然也是各族群建立边界并相互区别的核心表征。使用同一种语言,通常意味着拥有共同的文化传统和交流机制,认同共同的族群生活方式。比如,我国绝大多数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语言,但大部分少数民族也不同程度地掌握了汉语,这就形成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基础,构筑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重要基石。
语言还是构筑现代民族国家的重要手段。正如发源于西亚希伯来的犹太民族,在历史上曾面对多次毁灭性的灾难和迫害,在长达两千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分散在世界各地。作为一个极其重视知识和教育的民族,用希伯来语阅读是一代代犹太人延续下来的传统。希伯来语在犹太人漫长的流亡过程中成为标识和维系犹太人民族身份的重要手段。19世纪之后,犹太复国主义进一步促进了希伯来语在犹太人中的推广和使用,并以此来强化民族身份与认同[15]。由此可见,语言对塑造、维持族群认同和民族身份的重要作用。
尽管语言传承与族群塑造之间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一方面作为一种符号系统的语言,在传播过程中本身就存在极大变异的可能,另一方面语言的采纳和运用又受到族群认同、族际交往、人口流动、个体身份和地位、贸易往来乃至国际权力格局等诸多因素的深刻影响。由此,语言传播边界与族群边界之间同样表现为并不重合的关系。其一,某一种语言并不能成为构成或辨识某一民族的先决条件。虽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所使用的语言,但这种语言并不一定为这个民族所特有。比如英语、汉语以及每个国家或地区占据主导的、在其他族群中广泛传播的语言。这些在历史交往、政治权力、经济主导等因素作用下形成的主导语言,显然不能被简单用于民族识别和区分标准。所以,语言绝非某种先验文化实体,而是一种情景化的社会实践,即“使用同样语言的群体并非是遗传的,也不是稳定不变的。因此,根据语言来推断历史是没有依据的”[16](296)。其二,即便在某个族群内部使用不同语言的现象在世界范围内也是普遍存在的,这是因为族群的流动冲破了传统语言边界的限制。较为典型的如罗姆人,他们的祖先源自印度北部,在离开印度进入波斯之后,他们形成了自身的罗姆语。但罗姆人的历史非常曲折和艰辛,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在迁徙过程中散居到众多国家和地区,为了适应当地社会,他们不得不重塑生产生活的许多方面,其中便包括大量使用当地语言[17](193~215)。
更值得重视的是,集体记忆、宗教、习俗等族性表征对于每个个体族群认同的具体影响程度都可能因家庭文化资本、参与方式、接受意愿、学习能力等因素而不同,从而产生与个体之间边界互动受到阻滞的问题。然而,语言作为系统性的基础沟通手段,对于每个个体的影响却是基本一致的。这是因为,语言对于个体成员影响的广度、深度是其他方式不可比拟的,即特定语言对于个体族群认同的作用几乎是不存在明显边界阻滞的。
边界阻滞极大程度的消失,源于族群语言对于每个个体的作用方式是潜移默化、步步深入、系统而全面的。个体的族群身份并非与生俱来、天然产生的,而是从接触、吸纳、融入族群语言中逐步确立的,即通过一系列“语境化提示”成分的学习和运用来实现。其中,除了词汇、声调、节奏、句式、接续方式等语言提示之外,还包括眨眼、皱眉、耸肩、握手等肢体语言的提示。这一整体过程中深蕴着特定的系统族群文化要素及其价值观。正如Gumperz所指出的,这种交流以族群内部的共享文化符码为前提,因而同时也是自我和社会不断相互确认、持续嵌合的过程[18]。正是通过一系列潜移默化乃至仪式化的言语行为[19](58),语言将族群历史、习俗、信仰、生产生活方式等全面符号化,从而促进个体建立共同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价值观,不断地实践自我与他者的互动协商,由此持续地再生产自我认同、社会区分。族性及其文化表征借此实现几乎无边界阻滞的互动和传承。
可见,语言是塑造族群认同和族性表征至关重要的核心关键。但应当强调,不能将族群语言轻易视为辨别族群归属的标准,或族性表征的固化标识,因为受不同时代、不同民族或族群中不同语言的传播范围、流变程度乃至族际关系等的影响,语言所发挥的族群整合的方式、效果都是极为不同的。特别是在当代社会,语言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已经演变为一种极具个体化色彩的文化标识,从而进一步弱化了族性特征与族群身份的关联程度。
四、宗教与族群边界错位互动中的族性演进
世界上绝大部分族群中都存在形式多样的宗教信仰。对相当部分的族群而言,人类学意义上的、广义的宗教因为常常与祖先历史、节庆仪式、族群心理及价值观等息息相关,从而成为观察族群认同及其族性表征的重要维度。通过周期性的祭拜神灵、祭祀祖先、丧葬礼仪、过渡仪式等一系列活动,在某种程度上,宗教可以赋予一些族群自我认同、身份确认以及社会整合等强大的动力,进而通过其中的再分配、互惠、社会交往、集体欢腾等宗教活动,将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凝聚成一个有着共同信念的、采取相对一致行为方式和组织形式的整体。这个过程以周期性循环往复的方式不断加强族群成员之间的义务、责任和情感联系,并随之塑造人们对于本族群的认同。例如,追溯至氏族社会阶段,人类就普遍产生了早期宗教观念,宗教和族群在大部分人类群体中表现为同源或同步关系。目前考古发现,欧洲尼安德特人、中国山顶洞人的丧葬遗迹等显示,在当时人们就已经有了处理遗体、放置随葬品等宗教习俗,并产生了灵魂不死的信仰观念[20](1)。特别是在政教合一的国家中,宗教与族群甚至呈现为高度的一体化乃至同质同构的关系。
人类学的更多研究表明,众多族群的宗教信仰常常在与其他族群的接触交往中发生改变。我国湘西区域的苗族人,传统上就秉持“万物有鬼”的自然信仰,并认为纷繁复杂的各类“鬼”之间并无高低等级和尊卑名分之别。然而,由于受汉文化和楚文化的深远影响,以及该区域土家族、瑶族、侗族等族群文化的相互影响,在现今有关“鬼”的传说中却产生了明显的高低、尊卑之分[21]。由此可见,宗教和族群在历史演进过程中,会在族际交往中产生相互边界的游移、变动或交叠,从而导致相当程度的重塑乃至彼此脱离。
宗教与族群边界因而常常体现为相互错位的关系。首先,从空间边界来看,在世界范围内,不同族群拥有同一种宗教信仰的情况普遍存在。例如,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信众遍布全球,分属于不同的国家和族群,但相同的信仰并没有把他们整合为一个统一整体。其次,某个国家或族群共同体内部拥有不同宗教信仰的情况也极为常见,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当属印度。印度宗教众多,即便在占据主导地位的印度教内部也成分复杂。除了以古代印度的婆罗门教为核心之外,印度教中还融合了许多其他宗教成分[22]。尽管印度宗教信仰状况纷繁复杂,但这并没有阻止印度成为一个统一的现代国家。
从时间边界来看,情况同样如是。一个族群的消亡当然可能导致相应宗教的消亡,但反过来却未必如此,即某一族群即便经历宗教的衰弱、更替乃至彻底消亡,但该族群依然可以继续存在和发展。比如我国新疆自古以来各种宗教就比较盛行,历史上除了自然崇拜和萨满教以外,佛教、祅教、摩尼教、景教、天主教、道教和伊斯兰教也都曾经不同程度地流行[23](3)。尽管经历了原始宗教的消亡、外来宗教的普及和更替等过程,但新疆绝大部分族群并没有因此而消亡,而是在不同时期接受不同宗教的基础上持续发展,并从中创造出既有一定共性又各富特色的族性表征。
更深入地来看,宗教信仰边界的突破和重组也并不必然带来族群认同的相应改变或重塑。比如独龙族已经形成了上千年的传统文化,围绕着这种文化还发展出与之紧密相关的、一系列被视为其族性标志的习俗特征,狩猎前要举行祭拜山神的仪式,春节前后最隆重的“卡雀哇”——来自周边各地的亲朋好友汇集一处,剽牛祭鬼,祈求来年平安和丰收,等等。但自20世纪以来,基督教在独龙江地区广泛传播和发展,尽管有部分族人信仰基督教,基督教甚至已经成为其族性的重要构成部分,但来自宗教信仰的分歧却并没有降低他们对自身民族的认同[24]。由此可见,族群认同与宗教信仰之间的互动关系和交互影响机制是复杂而多样的,需要进入到具体时空场域中才能深刻理解和准确把握。
综上,宗教在族群起源以及部分族群的发展过程中发挥过重要作用,但是宗教并非族群与族性塑造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事实上,由于宗教的传播、流传边界与族群边界并不重合,宗教在族群认同及其族性表征的塑造过程中是可选择、可改变以及可重构的。
五、全球化背景下的族群边界再造与族性碎片化重塑
在步入现代社会进程中,工业化与市场经济的大规模发展并没有导致族群认同和族性塑造的终结。正如盖尔纳所强调的,“民族主义的出现是对工业化和人们从家族、宗教和地方社区的‘原始纽带’中脱离的一个反应”,即在工业化推动的人口大规模流动的背景下,19世纪欧洲对族性或民族主义的吁求,其目的在于“既可以产生大规模的社会系统,也可以激发个体平等和市民权利的要求”,因此被他视为对旧的意识形态和社会组织原则的功能替代物[8](364)。简言之,进入工业时代后,虽然各族群早期的、较高程度的共同经济社会生活已然极大消逝,但与此同时,现代社会却催生了可能超越以往时代的、强烈的民族主义的出现,并由此推动了广泛的民族解放运动和现代国家的建立。
具有代表性的,如在18世纪末南北美洲的殖民地,由于殖民国家对其殖民地的严密控制、征收新税以及强行执行母国商业垄断等行为,殖民地的许多欧裔移民苦不堪言。这种制度性歧视和殖民地边界的重合创造了一种“受到束缚的朝圣之旅”的共同经验——体验被母国歧视的“旅伴”们将殖民地想象成自己的祖国,将原住民想象成所归属的族群,并对外称自己为“美洲人”[25](48~62)。这个案例充分表明,为了谋求更多的权益,人们可能抛弃传统族性表征并重新界定自己的同胞。可见,族群认同在特定社会语境中表现为个体理性选择的能动过程,族性也是人们在当下的社会实践行为中塑造而成的。
而在当代社会中,随着商品、劳动力、信息、技术、资本、文化要素等跨越区域、族群、国家等边界的高速全球流动,尤其是在电子媒介和人口的大规模迁移所推动的“想象工作”的强力推动下[26](6),族群的塑造方式及其族性表征再次发生了相当程度的质变。一方面,在高度一致的现代生活模式的全面渗透和改造过程中,包括传统生计、信仰仪式、生活习俗等诸多传统族性表征与其主体进一步脱离;另一方面,由于国际竞争、难民流动、宗教与族际冲突、民族文化产业发展、城市打工等因素的影响,各民族、各族群及众多新出现的亚族群的认同需求仍然存在,边界区分仍在延续甚至出现部分刚性强化的趋势[27]。于是,族性的寻根、巩固、重塑便再次成为重要的应对策略。但与以往相比不同之处在于,当代族性的塑造更多表现为一种基于阿帕杜莱所提出的“散裂的现代性”之上的[26](43)、各类族性表征要素的碎片化重塑。流动不居的各族群成员对于族性的重塑,主要表现为基于某种特定的经济、政治或文化需求,在跨越传统边界的过程中,有针对性地、有选择地汲取某些族性表征,进而借助电子媒介等新兴方式来实现族性的想象性重塑。如生活在泰国北部的傣族人在泰国主流文化的同化过程中,傣族文化一度面临消失,其傣族认同一度极大淡化。但到了当代,当地精英们通过旅游业、商业贸易等各种方式,重新建立并保持与云南傣族的社会往来[28]。他们在此过程中重构了自身的历史记忆等族性表征,重塑了对傣族的认同以及与他者的边界。
不仅如此,某些被认为具有商业价值、符号价值、遗产价值、国家认同价值等的传统族性表征要素,纷纷成为各国、各民族激烈争夺的对象,从而凸显了它们的当代功能特征。如韩国在2005年将“江陵端午祭”以本国的名义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功申报了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这个消息一经公布,就引发了中韩两国人民的激烈争论。可见,部分族性表征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巨变,即从一种传统文化要素演变为国家软实力的象征,或者市场获利的某种商品或品牌,由此成为当代极具功能性和竞争力的重要文化资源。
六、结 语
我们的讨论表明,虽然血统、集体记忆、语言、生计、宗教、习俗等要素都参与了族群认同的塑造,并符号化为一系列鲜明的族性表征,但它们并不等于族性本身。因为从较长时段来看,这些要素几乎从来没有保持长期稳定的状态,而是以多样化的动态方式参与着族性的塑造,即始终在族际边界的互动过程中处于连续不断的吸纳与排斥、延续与突变、碰撞与断裂并存的状态。与此同理,“绝对的族群区分并不是依赖于流动性、接触和信息的缺失,而是必须包括排斥与包含的社会化过程”[4](1)。
族性由此应当被定义为,促使人们在与他者互动中划分边界并相互认同为某一群体的诸关系的集结。如此定义的缘由在于,族性不能等同于认同、边界、自我归属和确认等主体意识,更不应粗略还原为血统、语言、信仰、生计、习俗等具象要素。因为族性本质上既不是主体意识的投射,也并非客观要素的集结,而是一种主体与客体的对象化互动关系。由此才能明了,族性究竟由哪些要素构成并非问题的真正核心,因为族性从未稳定地附着于任何要素或特征之上。族性构建要素只不过是帮助我们切入族性的具体表征,以及探析族性的观察视角,而绝非族性的本质。所以,作为一种社会分类实践的族性塑造机制的研究,除了认同路径之外,还应当融合认知与实践理论流派的观点[5],即将其视为“一种关系的一个侧面,而不是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一种特性”[8]。我们的分析证实了这一认识基点,并表明了族性的核心塑造机制正是在族际边界互动过程中,通过慎终追远、国家引导、社会交往、经济互惠、文化共享、传播媒介以及集体想象等多种方式,将人们联结为一个相互归属且与他者相区别的共同体的一系列关系作用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