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秀才跨界发明“一得阁”墨汁
2020-12-11
文房四宝,即笔、墨、纸、砚,是中国独有的书法、绘画工具。在南唐时,“文房四宝”特指安徽宣城的诸葛笔、徽州的李(廷珪)墨、澄心堂纸、婺源龙尾砚。
自宋朝以来,“文房四宝”则特指宣笔(安徽宣城)、徽墨(安徽徽州歙县)、宣纸(安徽宣城泾县)、歙砚(安徽徽州歙县)、洮砚(甘肃卓尼县)、端砚(广东肇庆,古称端州)。元代以后,湖笔 (浙江湖州)渐兴,宣笔渐衰。
不难看出,这些文具的主要产地是古徽州和宣州。就墨而言,这里指的是条块状的墨锭。早先的李廷珪墨源自唐代制墨名匠奚超、奚廷珪父子,因受南唐后主李煜的赏识,全家赐国姓“李氏”,故名“李墨”。至宋时,李墨的产地歙县改名徽州,“李墨”相应改名为“徽墨”。
按原料来区分,徽墨有松烟墨、油烟墨、油松墨、五彩墨等。制作时通常有炼烟、和料、制作、晒干、描金等环节。墨锭除了用于书画之用,还能作为藏品传世,尤其一些文人雅士还会特别定制,更显不凡。
位于北京琉璃厂的“一得阁”老字号
人们使用墨锭都需要和砚池配合,磨墨既是一个技术活,耗时耗力,还很考验人的耐心,尤其是在每届科举考试的时候。千百年来,这种状况从不曾改变。直到晚清时期,“一得阁”墨汁在北京出现。从此,墨有了固态和液态两种。
墨汁的出现,首先解决了到京城参加全国会试的举人们的痛点,他们从此再不需要心急火燎地磨墨答题了:“每届应试之年,俊彦毕集,购墨汁唯恐或后,以一艺而供天下名流之用,固辇毂之美谈,亦官场之韵事也。”
看来每年会试之时,不仅全国的才俊皆争先恐后购买“一得阁”墨汁应考,更是成全了文人名士吟诗作画的风雅之事,因此“一得阁”墨汁在京城一时传为美谈。
谢崧岱其人
谢崧岱籍贯湖南湘乡县,与“烧车御史”谢振定同族,并非安徽徽州人氏。
据《谢氏大宗谱》(1919年修)记载,他族名征炽,别号袥生。生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十月初五,殁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五月初六,享年50岁。同学周兆魁为其撰墓志铭。
谢崧岱的出身是附贡生,这意味着是援例捐纳所致,能入国子监读书,故他在其著作中署以“太学肄业生”的头衔。
谢松岱的祖父、父亲都是进士出身。祖父谢兴宗,嘉庆十五年(1810)举人,道光二年(1822)进士,官至浙江金华县知县,因丁艰而致仕。育有三子二女。
其父谢宝鏐,咸丰八年(1858)举人,十年(1860)进士,签分户部主事,福建清吏司加员外郎衔,后入左宗棠幕府。育得四子五女,谢崧岱居长。
谢宝鏐宦游十余年中,谢崧岱一直在家留守。墓志铭对其生平有一个概略的记述。比如青年时期是“左图右史,时涉猎及之;而卓荦不羁,裘马清狂,未免以雕虫篆刻为事”。言下之意,他的兴趣比较广泛。
谢崧岱的转变发生在同治十年(1871),因父谢宝鏐致仕还乡,以设馆课徒为业。谢崧岱耳濡目染之下,“感发兴起,覃心考据之学,歌声出金石,遂乐此不疲矣”。
考据之学又称为考证学或朴学,以经学为中心,而衍及小学、音韵、史学、天算、水地、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辑佚。章学诚甚至有“六经皆史”的观点。它在清代有较大的发展,主要内容是对古籍加以整理、校勘、注疏、辑佚等。
毕竟祖父谢兴宗辞世的时候有“勤读无坠家声”的遗训,又得益于进士父亲的辅导,谢崧岱还是考取了生员(秀才),继而捐纳附贡生,进国子监读书。应顺天乡试不第之后,他先是闲游江苏、福建等地,于何时、经何种途径得到国子监典籍之职,墓志铭中并未明确交代,而据他在《南学制墨札记》自序中所言,其任职时间是光绪庚辰六年,即公元1880年,此时已经31岁了。
不过,尽管品级低微,他很快发觉这是一个不错的职业,因为有大量的藏书可以尽情浏览,于嗜书之人来说,这是正中下怀。墓志铭说他把官舍当书舍,每天要看官书约“十万言”,不免有夸张成分,说他是书虫可能更贴切。阅读和学习大大提升了他的知识面,加之善于融会贯通,因此逐步有了博闻的名声,进而又有了一定的交际圈子。
研创墨汁
在国子监,谢崧岱曾与同事刘博万(四川人)同屋而居。他见刘博万经常在灯罩上取烟黑,就问其故,刘博万说这是同事饶仪庭教的法子,可以调入磨好的墨汁中。再追问饶仪庭,则说这是自己想当然的,并不是谁教的。原来,由于墨贵,文人士子往往舍不得磨浓墨,故用油灯形成的烟黑(即炭黑)调入以增黑。谢崧岱内心有所触动。
第二年(1881)冬天,同乡兼同事彭葆初偶然论及灯罩上取烟黑加胶调墨,提到松烟最好,原因是颗粒最细腻,但也说不清原委。谢崧岱思忖数月才明白过来,松烟是焚烧松香而非松木形成的烟黑,但还需要加明胶调匀以增加它的浓度和牢度,这给了他莫大的启发。
从光绪八年(1882)春天开始,谢崧岱开始尝试自己制墨,他形容是屡试屡误,屡误屡悟。直到光绪九年(1883)的冬天,耗去将近两年时间,才解决了制成墨汁并装瓶的问题,墨色也不再忽深忽浅了。同事吴子中也能根据他的方法制出墨汁,说明已经是可重复验证的工艺。
光绪十年(1884),谢崧岱“将数年所历试者详其原委”的制墨过程总结成“取烟第一,研烟第二,和胶第三,去渣第四,收瓶第五,入盒第六,入麝第七,成条第八”的“制墨八法”,这与墨锭的制法迥然不同,属于创新产品,而且还不是从徽墨的故乡开始的。
谢崧岱之所以如此执着,跟他认识到“块而砚,砚而盒,盒而汁,古今递变亦其势”相关,按现在的话说,从墨块演变到墨汁,这是一个必然发生的趋势。尽管配方和工艺都比较复杂,但墨汁较墨锭更方便易用,且品质优良、价格低廉,这是大众的需要,也是时代的需要。
谢崧岱也并不保守,他谦逊地说自己不过是博采众长,还将经验总结为《南学制墨札记》一卷,于光绪十年刊行,自此研制墨汁的具体细节不再是秘密,但因为悟性的不同,常人罕有能超越者。
自然,这种京城的文房新宠慢慢得到了认同,京城名流如沈曾植、郑孝胥、顾颉刚等人都在日记中留下了多次光顾“一得阁”的记录。启功更是为“一得阁”题词,充分肯定其首创精神:砚池旋转万千磨,终朝碗里费几多。墨汁制从一得阁,书林谁不颂先河。
根据当初谢崧岱亲笔书写的价格表可知,松烟墨汁每两售价是平纹银六两,特制“云头艳”墨汁则需十两。这类高端产品显然是为书画名家们所用。
为“一得阁”辨讹
“一得阁”位于北京琉璃厂东街,谢崧岱亲自题写的“戊子嘉平 一得阁”匾还在,且门口还有一副楹联:一艺足供天下用,得法多自古人书。
不得不说,目前对于“一得阁”墨汁及其发明人谢崧岱,有诸多谬误之处。笔者根据湘乡《谢氏大宗谱》及其所著《南学制墨札记》《论墨绝句》等资料,尝试予以廓清。
首先是“一得阁”之名内涵之误。“一得阁”之本意,并非从该楹联而来。墓志铭中称源自“千虑一得,不假师承”,这应是谢崧岱取名的本意,即墨汁不是出于师承技艺,而是他反复实践、艰难探索的结果,是将理论付诸实践的真实写照。联语本身则更像广告词。
纵观其生平履历,在研制墨汁之前,他只是一个从九品的小吏、一个真正的外行。在一个长期重文轻商的国度,一个湖南传统科第家族却熏陶出一个具备商业潜力的秀才,无论从出身还是职业的角度而言,都是非常少见的跨界。
谢崧岱适逢其时,具备了了对C端(个人用户)需求的深入了解和准确把握能力,发明墨汁走向市场既是一种必然,也是湖南人崇尚“经世致用”的一个实例。
其次是“一得阁”正式成立时间之误。在中国知网可以检索到1961年的《前线》杂志上一篇题为《“一得阁”访问小记》(作者颜斌、王述)的文章。作者先说在访问“一得阁”墨汁厂时见到旧匾还在,上面的年代是“乙未”,即光绪二十一年或公元1895年。继而又说见到该厂保存的一张“一得阁主人”亲笔书写的墨汁介绍和价目表是乙丑年,即同治四年或公元1865年。
目前所有介绍“一得阁”来历的文章,包括“一得阁”公司本身的宣传资料,乃至《京华一得阁墨艺史话》(《北京地方志》2010第4期)一文,都一致认为这个店创自同治四年(1865),可能就是源自此文之述。
问题在于,同治四年时谢崧岱才16岁,还待在湘乡县老家,他至少到同治十年以后才赴京城。更何况他在《南学制墨札记》的自序中讲得很清楚,“一得阁”墨汁的研制始于光绪八年(1882),历经3年才取得成功,到正式成为商品广泛流通,打破徽墨的垄断局面,又花了约5年的时间进行优化和准备,因此并非是一夜之间横空出世。
如果“一得阁”之匾确系谢崧岱之亲笔,那么“戊子嘉平”4个字就很有参考价值。这是因为“戊子”乃光绪十四年,对应公元1888年;“嘉平”应是省略了一个“月”字,“嘉平月”是农历十二月的别称。查万年历,该月正好是乙丑月。由此可见,《“一得阁”访问小记》的作者可能是把那张墨汁介绍和价目表上的时间“乙丑”错误地理解成了乙丑年,遂有同治四年之误。
从上门推销之类的小本经营到去琉璃厂开店,大概就是发明之后四年的历程。因此,“一得阁”作为一个商业实体,正式创立时间应当是光绪十四年(戊子)十二月(乙丑),如果以公元纪年而言,则是1889年1月。谢崧岱时年39岁,此时他已经具备创业的基础。
最后是谢崧岱无子嗣之误。谢崧岱去世后,由夫人傅氏护送,归葬原籍湖南省湘乡县鹤山十五都(今属湘乡市金薮镇)。墓志铭中对他身后的产业处置情况未作交代,后世则有因无子嗣,故由其高徒徐洁滨经营,并进一步发扬光大的说法。
但从《谢氏大宗谱》来看,谢崧岱有原配傅氏,并有一侧室,共育得三子一女。其中,长子敬之考取军机处供事,议叙候选县丞,23岁殁;三子13岁殁。
谢家还有两个侄子也在京城。另有一个在湖南的侄子谢国光(1880—1928)较为知名,是孙中山的追随者,官至少将,逝世后追授上将。
至于他的夫人傅氏,曾在湘乡担任县立高等女校的校长。该校原名淑慎女校,由湘军名将李续宾的孙媳曾广镛(曾国藩侄孙女)于1904年在长沙创立,后搬回湘乡,于1912年更此名,为今湘乡市第二中学的前身。
修谱时,傅氏和次子尚在世,理论上后继有人。“一得阁”这份产业究竟是如何发生转移的,目前尚是谜。
由此或许也可以合理推测,因谢崧岱去世,家人随即回到原籍生活,因此放弃了京城的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