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班的“卡卡族”

作者简介

苏展，湖南邵阳籍，现居广东湛江。广东省作协会员，中学高级教师，散文作家、儿童文学作家。发表文字若干，散文《百家碗》曾引起央视关注，作品入选《中国儿童文学精粹》等20多种集子，出版散文集《情感密码》《冰镇的幸福》，少儿小说《大宝小宝都是宝》《麦子青青》《幸福朵朵》《最长的假期》等。

1

刘乐乐是新来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名如其人，她的脸有点婴儿肥，眼睛细而长，看人总微眯着，带着点笑意。脸颊两边还有两个酒窝，似乎有淌不完的蜜，给人甜丝丝的感觉。

如此形象，驾驭得了五（1）班那帮“神兽”？所有人见了，都不禁摇摇头。

果然，刘乐乐的第一堂课就上得很糟糕。

那是一堂试卷讲评课，讲评之前老师留下的单元测验卷。

刘乐乐一进教室就把答题卡发下来。可大家一看，上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批阅的痕迹。

对于新老师的“偷懒”行为，每个人的反应是不一样的。

像我这样知道自己没考好的当然偷乐，可班长魏欣欣却站起来说：“刘老师，你不改卷的吗？这样还考什么试啊！”

“就是，就是！”

几个成绩好的也随声附和。他们已习惯了每次考试后的成绩排名，习惯了老师发试卷时大声宣读成绩的进退情况，习惯了老师面对不同的学生时那川剧演员似的变脸。

刘乐乐似乎没听出其中的不满与挑衅，说：“改了呀！我把你们的答案扫描后到电脑里，通过阅卷系统改完了呀！”

“哇，电脑可以改卷老师岂不是很轻松？”

“电脑和人工谁改得准确呀？”

……

教室里顿时像飞进了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闹开了。

这种情况在五（1）班是从未有过的。以前的班主任王老师可严厉了，只要她开口说话，教室里连蚊子都得停止鸣叫！她浑身长满了眼睛与耳朵似的，谁也不敢乱来。

刘乐乐听见吵闹却无所谓，脸上依然含笑，一边按学号发成绩单，一边调大音量说：“考试的目的，是为了检测大家对知识的掌握程度。你们不必太关注分数，只需要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怎么改正就好！”

什么？不关注分数？大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其他老师都可劲儿刺激我们去竞争，喜欢把每场考试制造成一场战役，弄得每个同学都变成端着枪冲锋陷阵的战士，浑身上下充满血腥。

刘乐乐发下来的成绩单上，果然只有本人的分数。数据很详细，有每道小题的得分情况。而成绩单的背面，则是试题的参考答案。

可大家到底还是习惯了攀比。成绩单发下来后，便你抢我的，我抢你的，想知道别人多少分。

我死死护着自己的成绩，不想还是被周围的同学暴力关注了。

同桌邱思思比我高1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后桌柳岸比我高2分，像个骄傲的公鸡，咯咯咯地打起鸣来。

教室里各种嬉笑打闹不绝于耳，刘乐乐也不制止，只拍了拍手，说：“现在请同学们對一对自己的答案，如果有错，可以来找我改分数！”

一听还能改分，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大家开始认真对起答案，就像惜物的农人，在收过一遍的花生地里，不辞辛苦地再将地翻一遍，寻找每一颗遗落的花生。

2

不一会儿，果然有人发现了错误，拿着试卷去讲台上找刘乐乐。再回座位时，个个脸上洋溢着打扫战场捡到战利品般的喜悦。

我来来回回对了几次答案，毫无收获，沮丧地垂下头来。——天哪，这成绩要怎么跟爸爸妈妈交差啊！

因为不甘，我又看了几遍答题卡，视线终于落在默写题空白处，心里有个“小人”突然跳出来说：“快！把答案填上去！”

于是，我赶紧侧着身子，躲过周围的视线，写上答案并快速走向讲台。

递上试卷时，我感觉自己心里敲起鼓来，“咚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清晰有力。

还好，刘乐乐的注意力完全在试卷上，看都没看我，就在登分表上加起分来，一边喃喃自语：“奇怪了，难道是扫描出现了问题？”

也许是鬼使神差吧！我顺利拿到两分后，贪心又起，再次展开试卷，直勾勾地看起那些题来，恨不得眼睛变成神奇的涂改液，涂掉所有的错误。

很快，我的视线又落在一道选择题上。

试卷上填写的答案是D。我想了想，飞快地拿出笔，在上面加了两笔。“D”立马就变成了“B”（B是正确答案）。

再次把试卷递给刘乐乐时，她拿起来看看，又放下来，然后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好像很深，眼神有点不可捉摸的味道。我感觉心跳加速，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动作，却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来。

刘乐乐手里的笔在三个手指间轻轻地转动了一会儿，什么也没问，最后又给我加了3分。

回到座位，我惊魂未定，邱思思就一把夺过我的答题卡，八卦地问：“又错什么题了？”

得知是选择题后，她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立即贴上去，就像一只嗅觉敏感的猎犬，在答题卡上闻来闻去，试图发现点什么不一样的气味。

“不会吧，听说选择题是机器识别的呀！”邱思思嘀咕起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赶紧夺回答题卡，改口说：“说错了，是阅读题！”

再仔细看看答题卡，我发现那个“B”其实也改得很拙劣，一看就不是一气呵成的，比其卷面上其他字母明显大了很多！

刘乐乐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可她为什么还要不动声色地加分呢？难道这是故意设下的一个圈套？

回想起她那个眼神，我越想越害怕，只觉背上一阵冰凉。

那天上午，我一直处于极度惶恐中。我无法想象，当刘乐乐查清真相并当众揭露我作弊的事实后，自己该如何面对那一大群乌鸦扑过来似的嘲笑声。

还好，语文课后刘乐乐就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让谁通知我去办公室。

可我不相信她会轻易放过我，因为任何人都讨厌不诚实的孩子。我想，刘乐乐也许只是暂时没空跟我算账吧！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我飞快地整理好书包，炮弹似的把自己发射了出去。我最怕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苏小妍，请到我办公室去一下！”直到整个学校退出了视野，我的脚步才放慢下来，并且越来越慢。

路上的景致很美，人行道上的枫杨树绿叶婆娑，还有无数浅碧色的条状葇荑花序，流苏一般在风中摇曳着，发出好听的沙沙声。我希望这条路越走越长，最好是没有尽头。

我害怕回家，是因为担心刘乐乐打了告状电话，等待我的是爸爸妈妈的轮番“轰炸”。

3

还好，家里风平浪静。

然而，我整个中午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一听见电话铃声或者微信提示音，我就会神经质地跳起来，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偷听爸爸妈妈的动静。

下午再次走进校园时，我心里越发紧张。

早到的同学有的在跳绳，跳得又高又飘，像一个个在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有的在踢毽子，彩色的毽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像一只只轻捷的鸟儿快乐地飞翔着。

听见有人叫我一起玩，我的脚步反而更快了。——所有的担心与害怕发酵到现在，我连跟人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透过教室玻璃窗，我发现好些人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特别是邱思思，脸上洋溢着某种兴奋的表情。可一看见我出现，他们便约好了似的，全都回到座位上坐好了。

一定是邱思思把怀疑我作弊的事说出去了！我心中又羞又恨又悔。

那一节课，我变得格外敏感，总觉得教室里每一声嘀咕都在说自己，每一个眼神都暗藏了嘲笑与轻鄙。

我最害怕的，还是最后一节班会课。

我知道，就算刘乐乐性格再好，可法官始终是要秉公办案的。所以，当刘乐乐走上讲台时，我鸵鸟般把头埋了下去。

然而，刘乐乐并没有开庭审判，却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同学们，你们都喜欢上学吗？”

“不喜欢！”

很多人大胆地说出了心里话。通过半天的接触，他们都摸透了刘乐乐的脾气。

“那就说说原因吧！也许我可以帮到你们！”刘乐乐说。

见她不像是开玩笑，同学们便纷纷发言：

“我是怕考试成绩不好让爸爸妈妈生气。”

“我是讨厌作业太多！”

“我是不喜欢总被抽背书。”

……

大家越说越大胆，越说越离谱。可奇怪的是，刘乐乐一点也不生气，还频频点头。最后，她竟然说：“好吧，我可以给你们发心愿卡，尽量满足你们的愿望！”

“真的吗？那我们也变成小‘乐乐啦！”柳岸淘气地说。

“好啊！你就是柳乐乐！”刘乐乐笑着说，“不过心愿卡不是随便拿的，有交换条件的哦！”

“老师说的是真的吗？快！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推了邱思思一把说。

此时，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刘乐乐别再追究我作弊的事。

见大家将信将疑，刘乐乐拿出一沓卡片在空中扬了扬，说：“我这里已经设计有加分卡和免作业卡，你们如果有别的愿望，赶紧提出来！”

“耶！”

大伙儿立即狼崽子似的嚎叫起来，还真提出了各种奇葩要求。

“老师，我想申请一张‘免值日卡。”

“老师，能不能申请‘免罚站卡？”

“老师，可以申请‘免背书卡吗？”

“老师，请问能不能申请‘玩游戏卡？”

……

大家越说越兴奋，有的挥手，有的起立，还有直接走到讲台前跟老师说话。

这般闹腾惊动了窗外路过的老师，他们好奇地停住脚步，探听教室里的情况。见刘乐乐如此“纵容”学生，脸上写满了“难以收场”的担忧。

刘乐乐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她认真地把所有愿望记在本上，然后就获卡条件跟大家交换意见。于是，整個教室成了农贸市场，买卖自由，还可以讨价还价。

之前悬在我心上石头终于变轻了。我想，等拿到“加分卡”，我就去找刘乐乐“自首”，应该会得到原谅的吧！

4

第一批发放的是“免作业卡”。

领到卡的同学都很开心，特别是那些贪玩的男生，好像领到免死金牌一样激动。就连魏欣欣也觉得这个奖励超赞。——对于奖状、荣誉证书或笔记本之类的奖品，她都领得麻木了。还是这个奖来得实在，可以少做许多重复的作业，节省时间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没想过刘乐乐还会给我颁奖，所以，当她叫到“苏小妍”这个名字时，我吓得“嚯”地站了起来，双脚却被钉子钉在那一样，一步也迈不出去。

这个奖我不能再领了，可拒绝的理由呢？我总就不能当众承认自己之前的作弊吧！

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刘乐乐走下了讲台，把“免作业卡”放到我的课桌上。那张卡是打印纸制作的，很轻，可我分明感觉到它千钧的重量。

我抬头看了刘乐乐一眼，心里充满了感激，脸上却飞起了一片云霞。

接下来就是发“加分卡”了。刘乐乐设了两个发卡点，让同学们拿着作业本上攒够的星星前往她和科代表那里领取相应数量的卡。

大家赶紧数起“星星”来，教室里顿时响起了翻作业本的“哗哗”声。星星多的同学欣喜若狂;星星少的同学捶胸顿足，后悔之前写作业没有更认真一点。

放学后，等办公室其他老师都走完了，我拿着两张“加分卡”鼓起勇气走进了办公室。

“来啦！”刘乐乐特意等在那里似的，指着旁边的凳子说，“坐吧！”

“我……”我囧得满脸通红，不知道从何说起。

“吃个糖果吧！”

刘乐乐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阿尔卑斯牛奶糖，放进我的手心。

糖果似乎还带着些体温，隔着包装纸，我都能闻到一种暖暖的香甜。

香甜似乎变成了镇静剂，让我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瞬间变得沉静了不少。我终于开口了：“老师，对不起，我……我昨天在答题卡上改了答案。”

“所以，你是来退还‘免作业卡的吗？”刘乐乐拍拍我的肩膀，宽容地笑了。

她果然对一切了然于心！

我小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可爸爸妈妈他们……”

“老师理解！没事的，知错就改就行了！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家长的！”刘乐乐保证似的说。

“真的？”我高兴地抬起头。

“当然！”刘乐乐伸出小拇指，孩子气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5

五（1）班掀起了“夺卡”与“斗卡”的热潮（比谁的卡多），就连过去最聒噪的男生，在课堂上也变成了安靜的美男子。

“加分卡”是最受欢迎的，每个同学的作业一下子变得工整而漂亮。

柳岸对分数向来看得不重，可他特别希望理直气壮地玩“英雄联盟”。为了一张“玩游戏卡”他也是拼了，下课时间都用来写作业，久治不愈的“拖延症”竟突然就好了。

邱思思特别留恋早上的被窝，对她来说，提前半小时到校值日比绞刑还残酷。这回好了，她包揽了班上每一期黑板报，争取到好几张‘免值日卡，这学期都够用了！

孙一航在课堂上总管不着自己，经常被老师们拖小狗似的，拖到教室后面垃圾桶旁边罚站。现在，他开始在课堂上踊跃发言，因为连续发言10次可申请一张‘免罚站卡。

最奇葩的是张瑜，为了获得一张“选座位卡”，她怕自己上课控制不住讲小话，居然用透明胶在嘴巴上贴了封条！

……

发卡的日子到了，五（1）班过节似的欢腾起来。

经过一周的努力，多数同学都能领到一张以上的心愿卡，成了快乐的“卡卡族”。少数没拿到的看了心痒难受，发誓自己也要努力。

加分卡是红色的，上面写着：恭喜你，你的作业累计10颗星，现特发加分卡一张，可换任何一次考试加两分。

免作业卡是绿色的，上面写着：恭喜你，你这次考试成绩优异，可免做作业三次！希再接再厉！

选座位卡是天蓝色的，上面写着：恭喜你，最近半个月很遵守课堂纪律，调整座位时可选座位一次。

……

拿着这些卡，有些同学会马上拿去兑换心愿。也有像我一样的“守财奴”，将卡宝贝似的揣在怀里，享受做小富婆的感觉。

那些关于五（1）班的孩子会“上天”的预言，始终没有出现。事实上，那面很多班在抢夺的流动红旗却挂到了我们班墙上，直到毕业，都没有被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