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唱情歌
2020-12-10凌乱
凌乱
五岁小丫头的情歌演唱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外做小生意的爸爸从大城市里带回一个会唱歌的盒子,轰动了全村。从此,每天早上我妈不用再千呼万唤地叫我起床,我爸会在天刚亮时就摁响这个叫做录音机的盒子,盒子里便会有不同的阿姨唱或绵软甜糯或高亢激昂的情歌,把我从深深的睡眠中揪醒。
我妈为此亦喜亦忧。喜的是我这个小懒虫不再賴床,忧的是,我爸每天都搂着这个宝贝摇头晃脑如痴如醉,用她的话说,魂都被盒子里的“妖精们”勾走了。
“妖精们”名叫凤飞飞、龙飘飘、高胜美。她们成了我妈的情敌。“爱呀想呀吻呀的,也不知道害臊。一听她们的名字就知道都不是好鸟。”妈妈愤愤中带点不屑。我那时年纪虽小,也明白我妈有点无理取闹,人家关在盒子里呢,看不见摸不着出不来,你吃个啥醋?何况人家唱得真的好听,听得我这小丫头都浑身发软,更别说我爸了。
耳濡目染中,我学会了许多情歌。一个五岁不到的小女孩会唱情歌,这在闭塞的小山村里是个喜剧,为此,我有了老青幼三代粉丝。我妈很奇怪,虽然敌视凤飞飞们,但对我学情歌却不反对,还觉得我挺有天赋,甚至有点得意。农闲时,村民都会聚在村中的晒谷坪上唠家长里短,我们一帮孩子则在旁边玩游戏。聊得乏味时,一帮女人就会挤眉弄眼地围着我“点歌”。我那时特爱显摆,觉得这是一种荣耀,唱就唱呗,谁怕谁?
“唱那个什么湾的来听听。”有大婶一知半解地卖弄。她说的是《娜鲁湾情歌》。这歌算是高亢难唱的,但也难不倒我,便背着手脸红脖子粗地唱起来。
“妹仔,唱情什么海什么的。”这是高胜美的《情深似海》。好吧,又唱。
十曲八曲下来,小嗓子有点冒烟。但众人的掌声和期待的眼神让我很受用,我打算把我会的一股脑儿全掏出来,就当是办个情歌演唱会。我妈不干了,笑骂众人:“你们这帮闲得胸痛的,不能这么折腾我的孩子!看吧,嗓子都哑了!”于是,一帮娘们儿掏糖的掏糖,塞红薯的塞红薯,离家近的赶快回家倒水。
青春的手抄本和恋爱故事
八十年代末,我上初中了。我不是个用功的孩子,除了语文和英语还行,理科差得一塌糊涂。一上数理化,我就犹如听天书,但又不敢给老师添乱,便埋头装出认真的样子做笔记,当然,记的不是课堂笔记,是歌词。
那时流行《信天游》《黄土高坡》《冬天里的一把火》等民歌和摇滚性质的调子,电视机也开始走进千家万户,各种电视剧主题曲便风靡得很。歌曲太多,脑子不够用,便用笔把歌词抄下来。我们班里,几乎人手一本歌词。当时还流行贴贴画,内地歌手和香港明星的大头贴,一板一毛钱,我们便一首歌贴一张对应的画,本子里贴得花里胡哨的,很有点自制音乐杂志的味道。
十几岁的孩子都已青春萌动,喜欢某某,借互抄歌词的名义递纸条便是最佳的表白方式。尽管学校老师明禁暗令不许早恋,班里仍有大胆的男生顶风作案。一次上化学课,一成绩不好的男生偷偷跟隔壁组的心仪女生借歌词本,还回去的时候太紧张,没拿稳,“啪”一声掉地上了,引起了老师的注意,当场给缴了,还在本子里搜出情书一封。
这件事的结果是,男生女生被班主任谈话后,回家找各自的家长。女生羞愤难当,隔几日便转了学;男生自此很颓废,课间老喜欢绕着操场遛达,边遛边撕心裂肺地唱:“我是一条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听得人瘮得慌。
但我还是觉得,失恋后唱歌的男生比喝酒打架的男生来得文艺、可爱。
中考后,我带妹妹去舅舅家过暑假,遇上刚高考完的大表哥失恋。大表哥也是早恋,三年下来却落了个分手的下场,白消耗许多荷尔蒙。据说是女生他爹知晓了他们的恋情,强行将女儿锁在家里,派人带话来,说敢再去骚扰他的女儿,他就直接把女儿打死,绝不便宜我表哥这臭小子。
“那女生可漂亮了。”小表哥背着忧郁的大表哥跟我八卦细节,言辞中颇为惋惜。
看得出来,大表哥很受伤。平时劳作中要么不言不语,要么突然一嗓子郭天王的《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把我们惊得面面相觑。夏天的晚上很是炎热,舅舅家没有电风扇,全家人搬着竹凉床躺在屋外乘微风、晒月亮,月光下的大表哥便越发忧郁,俨然情歌王子,一会儿是千百惠的《当我想你的时候》,一会儿是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初听到这句英文歌词时,我那大字识不得一箩筐,只知埋头干农活的舅妈惊慌失措地扯着我舅的衣摆说:“坏了,老家伙,你听,你儿子舌头是不是不对劲,跟嘴里含着个什么似的?不会是愁出毛病来了吧?”
这场失恋风波以大表哥南下广东打工告终。
歌舞厅里打碟的帅哥哥
1996年夏,我毫无悬念地高考落榜。无颜见江东父老,我卷起行李来到广西的这座城市,开始自力更生。
我所在的工厂都是一帮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只有几个保安是男的。大家都是背井离乡的年轻人,很快便处成了兄弟姐妹。白天工作,时间好打发,晚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有点难熬。那时流行看录像进舞厅,我们工资不高,这种高消费的娱乐只能偶尔为之。平时一般待在宿舍里看看书,摆弄一下随身听,由此学会了不少新的流行歌曲。
学会了便总想找地方试唱几把过过瘾。保安小张有个朋友在一家不算高档的歌舞厅打碟,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DJ,他答应给我们优惠,比如点一首歌两元,他只收我们一元。这比较划算,于是隔几天我们一帮人便洗梳打扮一番,蜂拥而去。
那个歌舞厅算是比较正规的,晚上一般是三部曲:迪斯科、点歌、黑灯舞。除了黑灯舞时会有情侣们摸黑搞搞小动作,其他基本正常。我们最期待点歌时间。因为有从小在村里开“情歌演唱会”打下的基础,我的嗓子在我们一堆人中算是不错的,但我最小,最穷,一晚上顶多只舍得花一元钱点一首陈慧娴的歌,其余时间便干坐在角落里听别人唱。
那个张保安最喜欢唱黄家驹和陈百强的粤语歌,虽唱得不地道,但乐此不疲,每每吼得汗如雨下也舍不得放下麦克风,总要被其他点了歌半天轮不上唱的人轰下台才作罢,我们为其取名“张麦霸”;住我上铺的湖北姐姐仅次于他,也是每次一上台就找着了当歌星的感觉,极其陶醉。但我们细心地发现,只要打碟的那个帅哥抱臂凝神地听她唱歌,她便要跑调,那调子都快从广西跑到了北京。散场后,我们总要打趣她:“姑娘今晚又犯花痴了吧?”她便咯咯地追着我们暴打。
可能是因为我唱得还不赖,也可能是我相比其他人来说比较文静,打碟的帅哥开始跟我搭讪,聊了数次后,竟然说要让我免费卡拉OK。世上竟有这等好事?我犹犹疑疑地不敢上台,同事一语道破玄机:“你不傻吧?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上你啦!”
后来呢?后来姑娘我很没出息地跟他跳了几次黑灯舞,再然后顺理成章地做了他的女朋友。
相恋的过程中不是没有波折。我爸得知我找了个广西男孩,坚决反对,大老远地从家乡跑来把我接了回去。这情景让我想起了当年大表哥初恋女友她爹的行径,心里郁闷得不行,一度怀疑普天下的爹都有棒打鸳鸯的癖好。
回家后,我爸我妈轮番给我洗脑,举例说明嫁得千里迢迢的种种苦楚,大有我若光鲜水灵地嫁过去,将来定会衣衫褴褛逃回来的可能。毕竟年轻,心里便有了动摇,我写信过去,表示不想再去他的地盘。隔了大半月,收到挂号信一封,是他寄来的,拆开后是一盘磁带,里面有我所有喜欢的流行歌曲。另有短信一封,里面只有一句“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和《相思风雨中》的歌词。这首歌,我与他曾对唱过无数次。难道,此生我们真的只能相思风雨中了?
当夜流了半宿的泪,天亮时下了决心,一定要重回那座城市,与他共赴人生中所有的风雨!
家庭版卡拉OK
因为喜欢写文章,我最近几年跟肩周炎和颈椎病成了好友,几乎形影不离。孩子他爸怕我落下“终身残疾”,开始鼓动我闲来无事时去社区的文化娱乐室,跟一帮半老太太跳广场舞或唱唱歌。我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且告别“歌坛”多年,早已没了这个兴趣,但经不起他的好意撺掇,某天吃罢饭便早早地去了。
文化室里很热闹,大家都扯着嗓子唱得不亦乐乎,多半是我听都没听过的。我有心来几首自己多年前行走江湖的看家歌曲,压压这帮人的威风,但一翻歌单,傻眼了——上面几乎尽是一些连名字都没见过的新歌!
“不至于吧,一首都不会?这可都是最近流行的热门歌曲啊,你一个成天在写字楼上班的时尚女人,居然没听过?”一大姐翻着白眼看我,仿佛看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原始人。
天可怜见,这个歌单里有近百首歌,我只對两首面熟,一首是《凤凰传奇》,一首是《伤不起》,但我都不会唱。
灰溜溜地回去,怪孩子他爸存心让我丢脸。这男人痛定思痛,决定拯救我这个落后中年,去网上拍了全套的卡拉OK器材,说是要让我“重振雄风,再战江湖”。
音响器材到货那天,他忙上忙下地组装调试完毕后,点了一曲《最浪漫的事》,唱完后强烈要求我也唱一遍。我明白这个其实并不浪漫的男人内心的潜台词,他不过是想要表达我们要一起慢慢变老,老到哪儿也去不了的时候,依然把对方当成手心里的宝的意愿。
唱着这首旧歌,心里有异样的温暖划过。好吧,就让我跟这个多年前与我在歌厅里相识相恋的碟哥,如今已沦落成前凸后翘的发福中年男一起,漫漫余生永不分开,在一首接一首的情歌里慢慢地、心满意足地老去。
( 文章来源:《南方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