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浩与李健明:传承中国传统色才刚刚开始
2020-12-10雨田
雨田
从“好色之徒”到梳理色彩谱系
郭浩是一名文化传播学者。整理中国传统色这项工作,动力源于对传统文化的浓厚兴趣,他古诗文根底很好,传统的诗词歌赋、经史子集都蕴含着大量关于色彩的字句,色彩的名称、典故、史料都富有趣味,这让他仿佛沉浸在美妙的人生之旅中。这个旅程,如同划着一叶小舟溯流而上,这里停停,那里停停,出入宫闱、隐宅、市井、边塞、名山、大川,在每个时空穿越的码头和每个色彩缤纷的现场,他笑称自己始终扮演“ 好色之徒”的角色。
在郭浩眼中,中国传统色的颜色词,构建了我们语言和意识中的色彩世界。“中国传统色扎根于汉字的独特语言,其中既有东方审美的意境,也有古老智慧的沉淀,从描述具体对象的古典语汇,到表达文学想象的诗性色彩,都是它的独特魅力。”他进一步解释,而作为语言组成部分的颜色词并非凭空而来。“古人描绘颜色的词语,我总结下来,一个是具象,一个是意象。前者如天缥、松花、葱青等,后者如沧浪、青青、暮山紫等。”郭浩说。
近年,《延禧攻略》《长安十二时辰》等热门影视作品引发人们对中国传统色的激烈讨论,这一直吸引着郭浩的关注,同时看到邻国日本对本国传统色的发扬光大,也刺激着这位“ 好色之徒”的神经。因工作关系往来日本出差比较多,有一次在东京台场附近的一所中小学校,郭浩惊讶地发现日本人用日本传统色及其典故粉饰走廊墙壁。“黃檗”“雀茶”“江户紫”“梅幸茶”“御纳户色”等,面面墙壁依次呈现优雅的日本传统色彩,辅之以雅致的字体介绍它们的来历。郭浩心想:“耳濡目染,孩子们怎么会不珍视、不热爱自己国家的传统色彩和传统审美呢。我们中国也应该有这样一个追寻自己传统色彩的基础工作。”
另一个契机来自于2018 年郭浩受邀参加的“故宫大婚”项目,当时发现故宫并没有一本指导文创项目开发的VI 手册,VI 手册通常包含造型纹样和色彩识别,他心想,能否直接整理一本出来。于是,他找到与自己合作了十几年的资深设计师李健明一同探讨,李健明在美术设计和色彩审美上均是一流,两人一拍即合。后来就从整理故宫文物的色彩开始,逐渐有了整理中国传统色的想法,两人商量色彩仍然以故宫文物作为样本,但重点转向从文字和色彩上为中国传统色梳理出一个谱系。
以极致严谨“考”出传统色
想法固然是美好的,但凭空整理出中国传统色的谱系绝非易事。两人密切合作:郭浩对古籍资料进行发掘整理,在文字上为传统色建立了谱系;李健明则要根据整理出的文献资料,筛选大量的故宫文物,并从中找到对应色彩,即以物表色,在视觉上为传统色建立了谱系。
当然,浩如烟海的古典文献,就是一大阻力,而且要从中找出关于色彩的记载、描述,其工作量不可谓不艰巨,而且不是所有古典文献都可以进行数字化检索,所以搜寻古旧书籍和阅读影印件是一个大工程。搜寻古旧书的工作还涉及日本文献有关中国传统色的资料,还有日本作者近百年来有关日本传统色的专著、色谱、色卡等,搜集和学习的过程充满艰辛。
所幸,郭浩一路走来,得到了不少热心人士的帮助,如山西大学的侯立睿博士,通过她的介绍阅读了日本江户时代学者杉木直养的手抄本《彩雅》,这是日本人在160 年前编写的中国古色谱。《彩雅》这本书收词覆盖甚广,虽然内容比较简陋,但这是一本日本人系统传承中国传统色的存世证明。郭浩回忆道:“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冒昧地陌生电话联系上侯博士,对方热情地回应,我们当时在电话上聊了一个多小时。”
另一方面,古籍记载的传统色通常只限于文字的描绘,但中国古代并不存在一部对应颜色色值的实证色谱,如何通过文字考据,准确还原对应的颜色色值是另一困难。
在具体做法上,郭浩与李健明发现,可以查询的颜色的文字描述,要么是具象的,要么是意象的。意象的,第一步就需要还原意象依存的天地万物,以象取色。譬如暮山紫,就得去找夕阳暮色下的山色。再如玄和纁是古代两大重要的颜色,上古祭祀的礼服是上衣玄、下裳纁。玄和纁代表了天与地的颜色,但玄和纁到底是怎样的颜色一直莫衷一是。郭浩先对文字进行考证,得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结论:玄是黎明的太阳跃出地平线前的天色,纁是黄昏的太阳落下地平线时的天色,不是天和地的颜色,而是黎明和黄昏的地平线天色,一个是黑里透点暗红,一个是红里透点黄褐,所以,郭浩与李健明找了很多黎明和黄昏的照片,最后设定出他们认为最合乎文字考据的玄、纁色值。
而具象的传统色,则一一考证实物。比如,松花这一传统色,根据颜色,网上的色值是偏黄绿色的,但郭浩找到用松花粉做补品的专家,对方说“抖落的松花像婴儿肤色一样娇嫩”,那么,结合饱含松花粉的松果实物照片,最后,两人调整出更贴合实物的松花色。
最有名的是“三入为纁,五入为緅,七入为缁”和“凡染绛,一入谓之縓,再入谓之赪,三入谓之纁,朱则四入与”这样的记载。那么,縓、赪、纁、朱、緅、玄、缁,这7 种颜色,在书里都有关联的色名,它们的色彩深浅排序是非常清楚的,郭浩与李健明按照古法还原的染色工艺过程,分别进行了色值设定。
经过数年严谨考证与反复推敲,《中国传统色:故宫李的色彩美学》终于出版,该书整理了384 种中国传统色,每一个都交代了翔实的出处,并标注了相关的色值数据。在编辑上还别出心裁,根据24节气72物候,从众多故宫文物中选取了应时应节的96 件,通过故宫现存文物的色彩与色谱的颜色进行比对,印证传统色色谱在实物留存的痕迹。郭浩解释,书中选取了96件文物,是为了印证我们的色谱在最具代表性的文物上有实际留存的痕迹,以物表色,而不是意味着文物颜色本身带着传统色的所有色名。
约定俗成,才能形成真正的色谱
在郭浩与李健明看来,《中国传统色,故宫里的色彩美学》一书,不过是做了第一步工作。因为,真正的色谱形成绝非一本出版物就能形成规范。郭浩解释,尤其在以象取色上,许多颜色非常接近,如何判断某个颜色应该是此名称而非彼名称,或者说,某个颜色名称的精确色值怎么确定都有很多值得商榷之处。郭浩表示:“以象取色,不可能某个颜色名称一定对应某个精确的色值,因为古代的某个颜色名称,其实是对应一个相对的色值区间。即使是相对比较精准的,如前文所述的古法还原染色工艺过程有可以对照的颜色色值,但同一种染色物料在不同的工艺阶段中、不同的染匠操作下,其色值也是有显著差异的。“国内在染色工艺还原最前沿的是杭州的中国丝绸博物馆,他们还原了‘乾隆色谱,是很了不起的工作,他们也面临着这样的问题,没有一种颜色名称、一种染色工艺可以找到一成不变的色值。因此,我们在中国传统色方面的整理工作还要继续,让更多的人认识到这个事情有意思,大家一起参与进来,我相信,共识会一步步形成,真正的色谱才会在约定俗成中最终形成,那才是中国传统色真正发扬光大的时刻。” 郭浩表示。
谈及未来的展望,郭浩和健明认为,中国传统色的传承还任重而道远。下一步要如何更贴近生活、贴近读者的层面去解读中国传统色,让传统色在年轻一代的心目中扎根、发芽和再造,才是这项工作最有意义的地方。
此外,郭浩还透露,目前正和策划、编辑团队一起,进行《中国传统色》系列出版物的后续创作,而第二本《中国传统色》,既是一部新视角的传统色读物,也是《中国传统色》专题片的12集大纲。而两人最期待的,是有机会与大、中、小学生接触,做好中国传统色的传承和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