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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河哈尼梯田文化传承的危机与生机
——以学校场域为视角

2020-12-10

关键词:哈尼族梯田场域

红河哈尼梯田文化是红河水系哀牢山地区哈尼族的主体文化,是哈尼族以梯田及梯田稻作方式为基础在历史中创造和积淀的物质与精神成果,包含“江河—森林—村寨—梯田”四度同构的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系统、以梯田为核心的哈尼族传统文化以及其他自然文化景观等。[1]20世纪末以来,哈尼梯田声名鹊起;在短短的十多年里,哈尼梯田文化成功申请多个国家级、世界级文化遗产头衔,其文化价值得到国内外的高度认可。然而,随着多民族文化的发展日渐融入到现代化的历史潮流,红河哈尼梯田文化也像世界其他梯田文化集中区①一样,面临着传承和延续的危机。学界从不同学科选取不同角度对传承的矛盾进行了较为广泛的探讨,然而,对于梯田文化现代传承的重要一环——学校教育却缺乏深入的研究。本文基于对红河哈尼梯田文化最为集中的元阳和红河两县基础教育系统的调查走访,汲取并结合相关研究成果,仅从学校场域的视角对梯田文化传承危机进行深入的剖析,试图从教育责任的角度来探索其化危为机的现代传承之路。

一、传统场域的衰落与学校场域的凸显

文化传承总是在一定的场域中进行。随着红河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哈尼梯田文化的传统传承场域中主客体因素都出现了重大变化,传统场域呈现出逐步衰落的态势;与此相应,与现代文化共存的学校场域随着红河地区教育状况的不断改善而在梯田文化的现代传承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一)传承场域:文化传承赖以发生的社会空间

“场域”是一个颇为复杂的概念。布迪厄认为,场域是“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2],它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基础上空间环境与人的认知相融合而形成的社会空间。在场域中,主体间存在支配与被支配的权力关系;不同的场域遵循不同的规则和逻辑,具有独立性和自主性,但场域间又会发生交汇和渗透,从而形成某种矛盾张力。[3]而胡塞尔认为,场域(也称“境域”)指主体及其意向兴趣与客体或对象之间的融合关系;根据主客体不同程度的融合及其隐显层次,场域可以区分出特殊场域与普遍场域。[4]在特殊场域中,主体的意向兴趣与客体因素密切互动,构成相辅相成的交汇状态,具有直接性与显在性;在普遍场域中,客体因素通常处于主体日常生活与直接需要之外并且常常为显意识所忽视从而是隐性的交汇状态,具有间接性与潜在性。归纳起来,“场域”概念至少包含三层社会关系的指涉:一是主客体间的融合关系;二是主体间的权力关系;三是场域间的张力关系。胡塞尔强调第一层,布迪厄强调第二层和第三层。

民族文化是少数民族在历史中创造的物质与精神成果,对于当代的少数民族成员来说,它是作为主体生活场域中的客体因素而存在。用胡塞尔的场域理论来说,所谓文化传承就是指,民族文化为当代的民族成员的意向兴趣所抓取和吸收,主客体形成互动共生的关系。用布迪厄的场域理论来说,民族文化的传承还要考虑场域内部不同主体间的力量对比和不同传承场域之间的相互作用。因此,所谓民族文化的传承场域是指这样一种状态:场域中作为客体因素的民族文化稳定地存在,主体代际更迭有序、权力关系协调,而主客体因素形成较为活跃的互动关系。

(二)哈尼梯田文化传统传承场域的衰落

哈尼梯田文化的传承场域主要有三个:家庭场域、社会场域和学校场域。前两个属于传统场域,其传承方式主要是家庭性和社会性的“示范身教”和“口耳相传”[5]。在传统场域中,其客体因素是指梯田及与此直接相关的自然地理因素和以梯田稻作系统为核心的历史人文因素。而主体是哈尼族成员,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来说,可分为传承人和传承对象,广义的传承人通常是中老年人,其中,摩匹(又译摩批、贝玛)文化阶层②对于梯田文化的传承发挥主导性作用,而青少年则是相对而言的传承对象。受制于社会发展的总体水平以及地域发展的不平衡,红河地区经济发展滞后,学校教育始终是个薄弱环节。因此,梯田文化的传承一直以传统场域为主,家庭场域与社会场域互动密切,而学校场域发挥的作用有限。

改革开放以来,人民生活实现历史性跨越,国家不断加大对边疆地区和少数民族地区的扶持力度,基础设施得到有效改善,旅游观光业得到较大发展,红河地区的民族发展步伐日益融入到国家现代化的总体框架中。这对于梯田文化的传统传承场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首先,哈尼族大量向城镇乃至城市转移,从事梯田耕种的青壮年越来越少,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成为村中主力。[6]其次,由于现代文化的强势渗入,梯田文化不断遭到冲击和削弱,祭祀仪式、节庆活动等不断简化,民族歌舞、口头文学、手工艺术、建筑技术等日渐流失。再次,梯田文化的主要传承人即摩匹被边缘化和外在化,“逐渐失去了对本族文化的自觉性和热爱性,沦为了文化的边际人”[7]。如此一来,梯田文化传统传承场域中的主客体因素都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传统场域越来越难以稳定地构建起来,梯田文化面临严峻的传承危机。

(三)学校应然成为梯田文化现代传承的重要场域

梯田文化传统传承场域的衰落昭示着寻找梯田文化现代传承道路的必然性与紧迫性,而学校场域正是梯田文化从传统传承向现代传承过渡的关键环节。

首先,国家教育制度一体化程度的加深和现代教育的系统化建设,使得红河地区哈尼族学生入学率与升学率大大提高,学前教育也得到了相当的发展。作为梯田文化的后继者——青少年,他们成长过程的大部分时间都将在学校中度过。如果梯田文化要传承下去并且对哈尼族的后辈产生积极的影响,那么学校传承就不可或缺。其次,现代教育所特有的概念化、逻辑化的认知方式有助于学生辩证、理性地认识和评价梯田文化,同时有效地过滤、转换或控制当中不合时宜的神秘、迷信的落后成分。再次,学校系统化、制度化的教育教学模式能够保障学生学习梯田文化的连续性和稳定性,而现代化、信息化的教学手段有助于调动学生的学习兴趣并提高教学的质量和效率。最后,随着对梯田文化挖掘、整理和研究的深入,梯田文化诸组成部分能以更合适的方式被吸收到不同教育阶段、不同专业方向的课程与教学中来,为梯田文化的深入传播创造条件。

事实上,早在2005年国家颁布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申报评定暂行办法》第七条第三款中就指出:“通过社会教育和学校教育等途径,使该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后继有人,能够继续作为活的文化传统在相关社区尤其是青少年当中得到继承和发扬。”[8]因此,学校在梯田文化的现代传承中不仅至关重要,而且负有不可推卸的重要责任。

二、哈尼梯田文化在学校传承场域中的现实困境

虽然学校在梯田文化的现代传承中至关重要,然而并不会自动地转换成梯田文化的有效传承场域。现代文化与梯田文化属于两种不同发展阶段的文化形态,具有相互排斥的内在倾向;这种排斥倾向与急功近利的社会氛围共同导致了学校场域中处于支配地位的管理者及教育者的多重认知困惑,强势的现代文化自然而然地挤兑弱势的梯田文化在学校场域中的存在空间,并使处于被支配地位的学生群体对于梯田文化表现出日渐淡漠的态度。

(一)异质文化的相斥性导致认知困惑

在比较现代文化与梯田文化时,我们必须首先承认一个基本的事实:这两种文化是异质的。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说:“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反之,原封不动地保持旧的生产方式,却是过去的一切工业阶级生存的首要条件。”[9]这里虽然是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封建主义生产关系作对比,但更深层来说,是以商品经济占主导的社会生产与以自然经济占主导的社会生产进行比较。现代文化和梯田文化分别构筑于商品经济和自然经济之上。在商品经济以及更高级的市场经济中,科学技术的因素越来越重要,生产效率越来越高,扩大再生产是其本质属性。商品经济固然有其盲目性和残酷性,但是它为现代文明注入独立、平等、民主、竞争、开放、创新、效率等核心理念。而梯田稻作系统是传统农耕文明在特定自然条件下发展起来的特殊形态,科技水平和生产效率均较为低下③,简单再生产是其本质属性。梯田文化固然也表现出天人之际与人伦之间的和谐观念,但是,更表现出对自然的盲目崇拜和对族群的过度依赖,并衍生出愚昧、神秘、迷信、狭隘、守旧、排外等其自身无法克服的文化缺陷。文化的异质性必然引发场域内不同文化间的相互排斥与斗争。

虽然现代文化与梯田文化并不必然是水火不容的,梯田文化也存在非常多珍贵的因素和内涵,这些因素可以成为现代文化的必要补充乃至新的生长点。但是,从总体而言,站在现代文化的价值立场批判继承梯田文化却是十分棘手的问题。而长期困扰红河地区文化和教育主管部门及广大教育者的恰恰又是梯田文化能不能融入和如何融入现代文化,以及在学校场域中梯田文化“要不要传”“传什么”和“怎么传”这样一些基本的理论与现实问题。加之,脱贫致富的刚性要求,升学率与就业率的现实压力,都让他们难以充分考虑梯田文化的学校传承问题。一部分人干脆认为,梯田文化的核心是梯田,大多数学生都已经脱离梯田耕作方式,而梯田又不可能搬进课堂,所以,学校传承梯田文化既是不必要的也是不可能的。可见,文化级差所形成的势能无时不影响着已经无法逃离现代化和全球化大潮中的“在场者”,认知的困惑与混乱也妨碍了他们对于梯田文化传承与发展战略的总体规划,并进一步阻碍梯田文化传承学校场域中主客体因素的就位与融合。

(二)学校场域中梯田文化因素加速退场

现代教育与现代文化是相伴而生的。学校是传播现代文化的主要场域。虽然红河地区的学校教育仍然明显落后于发达地区,但是,其现代性质却是毋庸置疑的。现代文化对梯田文化的自然排斥以及教育主管部门的模糊认知和任其自然的态度,进一步具体化为学校场域中梯田文化的加速退场。

首先,在学前教育阶段,梯田文化因素缺乏系统性和结构性。幼儿教育是学校教育的初始阶段,对于学生的文化传承态度的养成非常重要。红河地区的幼儿教育普及率还比较低。虽然,大多数幼儿园都会有意识地传承梯田文化,比如,在班级环境的创设与装饰上利用民族元素,在游戏活动中也融入民族歌舞和游戏等,但是,因为缺乏总体安排、制度保障和较好的文化教材,教师对于梯田文化资源的选择和运用具有较大的随机性,融入教学活动的深度也有限,教学效果难以保障。[10]其次,到了中小学阶段,梯田文化因素日渐稀薄。由于梯田文化跟学生的文化课学习没有联系,也不需要考核,所以,不为师生所重视。校园环境中梯田文化因素缺乏充分的展示,而有限的展示往往一成不变,跟学生的现实兴趣渐行渐远;曾经以课间操形式实施的“乐作舞”因达不到锻炼的效果而基本被取消。梯田文化慢慢成为中小学场域中可有可无的存在。红河县的特殊之处在于,当地政府借助国家大力保护文化遗产的有利形势建立了一所专门的“红河哈尼梯田文化传承学校”,据说是全国唯一一所以专门传承民族文化为主旨的中专学校,主要教授民族歌舞、民族工艺品制作以及旅游服务等。不过,学生绝大多数是中考落榜或来自贫困家庭的学生,对梯田文化的理解深度有限,他们对于生计或升学的要求远高于对梯田文化的传承愿望。即便如此,该校的招生情况也不容乐观。第三,哈尼语在教学中快速流失。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流媒介,人类文化的一切形态几乎都要经过语言的标记、过滤并留下印记,成为观照人类文明的独特之镜,成为“存在之家”[11]。流失本民族的语言,就意味着失去了感知本民族文化最亲切最朴实的途径。

由于外地教师的比例越来越高,而外地教师几乎都不懂哈尼语,所以,双语(汉语与哈尼语)教学在幼儿教育和小学低段教育已经变得困难,小学高年级起已经全部使用普通话教学。此外,学校场域与校外场域基本脱节。偶尔为之的“梯田文化进校园”活动未能形成长效机制,对学校场域及学生的影响有限。

(三)学生对梯田文化的态度日渐淡漠

哈尼族学生既是哈尼族的后继者和梯田文化的传承对象,更是跨越家庭、社会、学校诸场域的重要主体,具有独立性和能动性。然而,作为受教育的对象,他们的受动性也是明显的,而且越是低龄的越是如此。学生对于梯田文化积极的意向兴趣的形成与维持需要良好的家庭与社会传承氛围,更需要学校场域的管理者和教育者充当桥梁和导引,并且从校园环境到教育教学各个环节中给予充分的支持和保障。而这些条件恰恰都不具备。相反,解构学生对梯田文化传承意愿的因素却随处可见。

首先,劳作艰辛却收入微薄的梯田耕作方式在哈尼族年轻一代眼中失去了吸引力。随着国家扶贫力度的加大,旅游业的发展,城镇化的推进,谋生手段的多元化,梯田耕作方式已经难以满足哈尼族年轻一代对于物质生活的要求。其次,哈尼族学生升学的现实需要与激烈竞争也淡化了他们对梯田文化的热情。虽然国家普遍实行了义务教育,但是,少数民族学生升学及继续深造的机会是通过国家或地区的统一考试制度来实现。哈尼族学生出于应试需要,有理由集中时间、精力向应试目标转移,使得跟这一主导目标似乎补益不多的梯田文化受到冷待。再次,在信息化的背景下,智能手机、互联网使用日益普及化,哈尼族青少年尤其是那些缺少父母心灵陪伴和生活引导的留守儿童,他们的课余时间也越来越多地被现代文化填充,梯田文化的存在空间被进一步压缩。最后,父辈在现代社会中的尴尬生活体验对学生认知梯田文化也产生了消极的导向。作为比较古朴的传统文化形态,梯田文化的确没有为哈尼族融入现代社会提供足够的文化指引。颇有意味的例子是,现代交际中使用最为频繁的“谢谢”一词在哈尼语中居然找不到对应词。当文化程度有限的哈尼族入城务工时,常常感到弱势和孤立,他们很容易部分地归咎于自己的文化。[12]父辈的社会经历与切身体验回传给在校的儿女乃至弥散在整个哈尼族的气氛中,加深了学生对梯田文化的厌弃。

总之,管理者、教育者的认知困惑与政策缺失,梯田文化因素在学校场域的不断退场,以及学生对梯田文化日渐固化的淡漠态度等,它们共同作用,使得学校场域至今未能成为梯田文化传承的积极场域。

三、化危为机的现代教育传承道路探索

梯田文化已经无法逃避与现代文化的对话和碰撞,它要在现代语境中传承下去,就必须寻求现代的传承方式,任其自然只会陷入更深的危机。红河地区的相关部门及教育者应深刻认识到梯田文化的传承不仅仅为了眼前的经济收益和概念性的世界影响,对于现代化进程中的哈尼族而言,更是根深蒂固的精神栖息地。而梯田文化的现代传承必定是多场域互动的传承,其中,学校场域的建构迫在眉睫。

(一)增强文化自知:梯田文化是哈尼族的精神归属

梯田文化的研究者通常站在现代文明的山顶俯视山下的梯田文化,挖掘和阐释梯田文化对于国家乃至世界的意义,而管理者往往强调梯田文化的经济价值和旅游效益,这些当然都无可厚非,但是,很少有人从哈尼族深层的精神需要来考虑梯田文化的传承意义。

一个民族不是凭空而来的,它总是生活在特定的社会历史联系中。梯田文化浓缩了哈尼族漫长、坎坷的非凡历史,凝聚了这个民族在历史中积累的全部智慧。虽然,随着经济条件的好转和谋生方式的转变,很多哈尼族特别是青少年一代逐渐脱离了梯田耕作方式,但是,他们出生、成长在哈尼族历史与现实的坐标中,一开始就打上了哈尼族的标记,无从选择;而且,从出生到入学这个阶段,通过不断内化祖辈和父辈的教导、濡染生活中梯田文化的点点滴滴,形成了最深层的民族心理结构乃至集体无意识中某些“原型”[13]。这些心理或人格结构与梯田文化的文化结构具有原始的同构与对应关系。梯田文化让浸染其中的哈尼族体验到自己并不是孤立的、漂泊的有限个体,而是超越有限时空的恒久主体或如马克思所说的“类存在物”[14],这种皈依感或归属感是人性精神体验中最富灵性和最为崇高的维度。从这个意义来说,梯田文化是哈尼族的精神归属。

现代化浪潮打破了哈尼族的生产生活方式,瓦解着梯田文化传承的传统场域,促使哈尼族开启现代化进程。长期为贫瘠落后所困的哈尼族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激发出改变生存状况的强烈愿望,这种对于生存与安全的急迫需要将深层的精神归属需求暂时掩盖起来,并深藏到无意识中。但是,根据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并且结合现代社会的发展状况,可以预见,如果哈尼族以牺牲和放弃自己的文化作为代价来获取物质生活的满足,那么等到物质上逐渐得到保障,精神需要慢慢成为他们突出的需求时,压抑和消沉在无意识的黑暗地带的归属需求就会重新浮出水面。[15]现代交际与现代文化固然能够部分满足他们某些精神需要,但是,跟自己的民族文化同构的根深蒂固的归属需求却因为民族文化的整体性缺失或系统性断裂而形成的精神裂痕将难以弥合,进而成为他们身份焦虑的根源,阻碍其人格现代化的最终完成,甚至构成不安的源头。现代人之所以常常泛起回到过去寻找乡愁的渴求,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在仓促地追赶中有意无意地舍弃了民族或族群作为整体意义的文化形态,失去了民族或者族群的“共同过去”,深层的精神归属需求无法获得满足,不得不沦为现代社会中某种意义上的“历史虚无主义者”和“寻找灵魂的现代人”。[16]如果哈尼族撒手于本身的民族文化,未能将这种相对而言的发展阶段上的文化弱势转变成后发优势,在经济追求与文化传承之间找到平衡点,那么,今天现代人的乡愁就是明天哈尼族的乡愁。

因此,哈尼梯田文化的传承越来越不单纯是生产功能的延续,也不仅仅是为现代人挽留乡愁的权宜之计,更重要的是,要努力为现代化进程中的哈尼族留住可以皈依的栖息地。这一点,必须成为哈尼族、当地领导和教育者的普遍认知,并透过他们传递给哈尼族的后辈,继而才能将这种远见和这份责任融汇于哈尼梯田文化现代传承的现实探索之路。

(二)明确角色:多场域互动条件下的学校传承

要探求梯田文化的现代传承道路,就要首先明确梯田文化形态的特殊性。作为农业文化遗产的梯田文化,其特殊性在于“从某种意义上体现了自然遗产、文化遗产、文化景观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综合特点,即具有‘复合性’特点”[17]。而现代社会最重要的特征是分工与合作,梯田文化的现代传承也必然体现出这种特点。学校只是整个红河地区传承场域的组成部分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家庭和社会,各个场域“自身特有的逻辑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约成支配其他场域运作的那些逻辑和必然性”[18],因此,都应该发挥各自的特点和优势,承担起所能够承担的责任与义务。也就是说,梯田文化的现代传承固然应该由学校担当起日渐重要的作用,但也仅只是在多元传承的条件下扮演的角色之一。再者,梯田文化本质来说属于前现代的文化形态,它不可能整体地、原生态地在现代社会中延续下去,而且,它自身也并非静止不变,也因循着社会环境的变迁而自我调整并更新着内涵。文化传承不是简单的复制、循环,而是发展、更新。因此,学校不仅只是直接担负着所能够承受的任务,并且要有所选择与侧重、有所转换与创新。

从文化组成来说,梯田文化中跟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部分,如农耕技能、建筑技术、祭祀礼仪、民族风俗、饮食文化等,主要还是以社会传承和家庭传承为主,这也是身处在这一场域中的哈尼族的生活方式和直接的精神需要。而对于梯田文化中审美性、娱乐性以及时空条件要求不高的部分,如口头文学、民族歌舞、手工制作、游戏活动等,则应该经过教育者的筛选或转换,主动纳入课堂的教学或文化教材当中。从文化层次来说,受传统统觉思维的影响,传统传承方式带有某种神秘性和模糊性,所以,在梯田文化这种形神兼备的综合体中,社会场域与家庭场域所传承的内容往往层次不明、形神混一;而从现代理性角度看,学校场域固然也要求形神兼顾,但更应注重挖掘和阐释这些文化之“形”背后的“神”,即认知部分或核心内涵,比如,顺应自然又利用自然的朴素生态观念,人与人、民族与民族之间和睦共存的相处之道,循环、节约的环保意识,团结、坚韧和乐观的民族性格,等等。

梯田文化的现代传承既是多元的传承,也是互动的传承。不同传承场域的自主化或者独立性是相对的,没有彻底的自主场域。[19]任何一个场域都不可能孤立地完成各自的传承责任,只能是各擅胜场,相互配合。一方面,学生在社会实践和家庭生活中所积累的对于梯田文化的朴素情感和多方面的感性经验为其在学校中更深入、全面、客观地认识和评价梯田文化提供了基础。另一方面,学生通过学校教育所获得的对梯田文化的深刻认识和客观评价,又会扩散到社会场域和家庭场域中,这不仅有助于纠正一部分进城务工的哈尼族对梯田文化的鄙薄态度和冲破大多数一直从事梯田耕作的哈尼族的狭隘心理,而且,学校作为现代文化的场域,通过学生群体向传统场域及其传承主体传达出的文化尊重和情感支持,能够明显地增强摩匹的价值感和存在感,提升他们的传承意愿,为学校场域与传统场域的和谐共存、相辅相成提供重要支撑。

(三)构建学校场域:客体吸引与主体趋近的方法探索

实际上,学校场域对于梯田文化现代传承的重要意义在当地的文化部门与教育管理者中仍未取得广泛共识,更别说整体地将这种认识付诸实践。然而就长远看,学校传承必定成为梯田文化现代传承不可缺失的重要环节。因此,根据胡塞尔关于特殊场域中客体吸引和主体趋近原则所衍生出的基本方法,可以为学校场域构建提供借鉴。

第一,环境设置与制度安排。首先,校园环境的梯田文化展示,不仅应多维度、系统性,还应取学生的视角,即遵循学生的心理特点和认知规律,而且,内容选择要与时俱进,以体现时代精神与文化选择的动态平衡。切忌一成不变,让学生产生审美疲劳。其次,学校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开设梯田文化选修课程,将零散的、游离的梯田文化资源整合到课程中来,探索以普通话为主、哈尼语为辅的双语教学方式,形成一定的考核或考试制度。再次,梯田文化课堂可以适当地转移到梯田耕作现场,让学生对梯田耕作有感性体验,积累必要的直接经验;或者有组织有计划地带领学生参观各类梯田文化遗址或遗存,增强学生的历史感与责任感。此外,在高中乃至大学阶段,还可以向学生提供奖学金和工作岗位等激励措施,以激发他们对保护梯田以及成为传承梯田文化专门人才的兴趣。

第二,差别对待与循序渐进。红河梯田文化并不是红河地区所有民族的传统文化,因此,不同学校应当根据学校以及班级的生源情况来考虑校园文化建设、文化课设置、班级组建方式、教学方式以及考核与评价制度。比如在校园文化建设上,既要考虑梯田文化的个性,即民族特色,又要显示梯田文化与现代文化及其他兄弟民族文化之间的共性,即殊途同归;教学方式上,注重学生的课堂参与,注重培养兴趣,引发他们的思考,而非灌输一些空泛的梯田文化知识;考核形式上,建议多采用才艺表演,如民族歌舞、诗歌朗诵、手工制作、话剧、小品等;评价上,应综合平时课堂的参与度和期末成果质量评定等级。总之,要差别对待而非统一要求,要灵活生动而非照本宣科,要讲求实效、陶冶感情而非死记硬背。再者,教学要循序渐进。大体而言,幼儿阶段应注重对梯田文化积极的情感濡染,小学阶段注重感性经验的积累,中学阶段注重理性的把握,更高级的阶段可以作专门化的训练发展。幼儿阶段的学生感知能力和活动空间有限,尚处于动作思维为主、形象思维为辅、理性思维萌芽的状况,因此,要在活动中进行教学,注重课堂的参与性、内容的形象性和讲解的趣味性。小学阶段的学生进入到形象思维为主的阶段,生活的空间越来越大,对于梯田文化的感性经验日渐丰富多样。这时,仍应强调课堂的活动性和参与性、教学手段的形象化和多元化,但也要引导学生对于梯田文化的深层内涵、历史成因与现代价值有所思考。中学阶段的学生开始进入理性思维快速发展和日渐成熟的阶段,不仅应透过梯田文化的感性表象去理解梯田文化的深层内涵,而且要有一定的追问、探索的动机。高等教育阶段的学生则可以专门化发展,乃至逐步成为梯田文化某一方面的专门人才。即便一些学生日后回归梯田稻作方式,那也是以掌握了现代技术的现代哈尼族的身份回归,而且很可能为传统梯田生产注入新的动力,这样则有利于梯田人文生态的良性循环。

第三,精选内容与现代阐释。学生的时间与精力有限,学校对于梯田文化教学内容必须精挑细选。首先,要体现时代性。富有时代精神的梯田文化内容既能让学生理解和掌握现代文化,产生正向迁移效果,又能让他们感受到古老文化在现代土壤上的生机与活力,增强他们对于梯田文化的认同感。其次,要有民族特色。富于民族特色的文化成分往往具有典型的文化意义,蕴含着梯田文化的整体信息和文化精髓,将它们运用到在教学中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再者,要有历史感。费孝通说:“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要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20]据《哈尼阿培聪坡坡》《雅尼雅嘎赞嘎》《普亚佐亚德亚》等哈尼族迁徙史诗记载,哈尼族经历了千余年的迁徙,避居环境恶劣的哀牢山区,创造出如此绚烂瑰丽的高山杰作。这种非凡的历史和创举无不让人为之赞叹,而本民族的学生焉能不为之自豪!此外,还要对梯田文化具体内容进行现代阐释,做到隐性价值的显性化、相对价值的独特化、功利价值的现实化。[21]仅以“隐性价值的显性化”为例。比如梯田文化中的森林崇拜,它固然有神秘和迷信的一面,可是,森林崇拜中蕴含着的对于自然、森林的珍视却是很值得称道的;而宗教祭祀活动固然有其神秘和虚妄的色彩,但是文化传承人那种忘我的融入与迷醉,表现出人与天、地之间的沟通和融合,从宗教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实际上是民族个体皈依民族整体乃至人类总体的精神体验。

当然,不可能也不必要让每一个哈尼族都成为梯田文化的优秀传承者,实际上,学校教育如果能够使一些不同层次、不同禀赋、不同爱好的哈尼族学生及其他民族学生对于梯田文化产生程度不同的积极态度、参与意愿和传承志向,也就弥足珍贵了,学校场域也因此而功德圆满,实实在在地担负起教育对于传统的传承责任。

总之,民族文化的传承与更新总是在特定的场域中进行,梯田文化也必然离不开多场域互动的现代传承。在教育传承与现代赓续之路上,凝聚社会共识,增强文化自知,构建学校传承场域,推动学校场域与传统场域的积极互动,仍是现在和未来需要面对的重大命题。

注释

① 菲律宾伊富高梯田比红河哈尼梯田更早成功申请“世界文化景观遗产”,后来一度濒危,险被“摘帽”,经过多方抢救得以基本修复,但一直面临后继乏人的传承危机。参见:Dizon JT,Calderon MM,Sajise AJU,Andrada RT,Salvador MG.(2012).Youths' perceptions of and attitudes towards the Ifugao Rice Terraces.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Science and Management,15(1),52-58.

② “在长期的‘示范身教’和‘口耳相传’的文化传承过程中,哈尼族社会形成了一个摩匹文化阶层。这一阶层的主要社会职能,就是专门进行文化的传承。他们是哈尼族社会中的知识分子,是哈尼族文化的专门性传承人。在哈尼族社会中,摩匹既是梯田农业的生产劳动者,又是梯田农业生产的指导者。他们掌握民族文化、传授民族历史、农耕节祭知识,熟知哈尼族的一切礼仪,懂得医术等等。”参见:王清华:《梯田文化论——哈尼族生态农业》,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第305页。

③ “据一般的估计,梯田所得扣除农药化肥等费用,收入已近微薄,梯田经济大多只能刚好维持家庭粮食需要,少有结余。当然这与哈尼梯田耕作方式有一部分关系,梯田的独特地形决定了无法施展大型机械化,也无法产业化经营,而只允许传统精耕细作,也即简单的人力付出。并且有的梯田离家较远,步行须在一个钟头左右,来回就要两个多小时,更遑论背着梯田中产出的粮食运回家中了。”参见:徐义强、李凯冬:《农业文化遗产红河哈尼梯田保护与开发刍议》,《农业考古》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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