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派诗歌中的女性形象解读
2020-12-09付兰梅赵双娟
付兰梅 赵双娟
摘要:以蓝棣之《新月派诗选》为范本,选取新月派中影响较大的诗人,在对其诗作中塑造的女性形象进行总体研究后发现:新月派诗人在其诗歌中塑造了大量的爱人形象和母亲形象。无论是新月派男性诗人笔下作为他者的女性,还是新月派女性诗人在诗歌中对女性所作的自我注解,都寄托着新月派诗人独特的情感追求。这些女性形象达到爱、美和自由的和谐理想状态,同时又被赋予俗世的喧嚣色彩,从而更具有真实性。由于出现在“五四”之后,因此新月派诗歌中的女性形象打下了五四时期的社会与时代印记。
关键词:新月派 诗歌 母亲 爱人
新月派因1923年成立的新月社而得名,是五四运动后兴起的,涉及学术、思想、文艺等领域的文学流派,其诗歌创作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并形成新月诗派,以倡导现代格律诗运动为中国新诗发展做出卓越贡献。由于参与新月派诗歌活动的诗人群体庞大,据蓝棣之《新月派诗选(修订版)》提及的有近30人。为更准确地把握其创作活动,根据整体创作倾向选取影响较大的诗人,其中男性诗人10位,分别是徐志摩(1897—1931)、闻一多(1899—1946)、朱湘(1904—1933)、陈梦家(1911—1966)、饶孟侃(1902—1967)、孙大雨(1905—1997)、刘梦苇(1900—1926)、杨子惠(1905—?)、邵洵美(1906—1968)、方玮德(1908—1935);女性诗人2位,分别是林徽因(1904—1955)、方令孺(1897—1976)。
本文研究的新月派诗歌集中在1926年新月诗派成立到1936年与象征诗派合流为现代派之间,根据这一时间范畴及笔者搜集到现有新月派诗人的诗歌集资料,他们在这个时期的诗歌创作总数为732首,涉及女性形象的有147首,约占诗歌总量的20%。至今,学界对新月派诗歌中女性形象的研究尚未见及,新月派个别诗人与女性主义的研究也不多,体现在对徐志摩、闻一多、林徽因、方令孺等的研究中。而新月派出现在五四运动之后,其诗作中塑造的众多女性形象无疑具有一定社会内涵。
一、新月派诗歌中女性形象的类型
在对诗集资料进行统计后发现,女性形象在新月派诗歌中频繁出现,在人物角色上对其分类,可概括为爱人形象和母亲形象,以及新月派女性诗人塑造的女性自我形象。笔者对此进行深入研究,以期对新月派诗歌中女性形象有较为全面深入的了解。
(一)爱人形象
愛人形象在新月派诗歌中占极大分量,有76首,以徐志摩、邵洵美、朱湘等男性诗人的诗作居多。这类爱人形象分为天使般的爱人形象、魔鬼般的爱人形象和死去的爱人形象。
1.天使般的爱人形象
新月派诗人塑造的天使般爱人形象诗作有57首,以徐志摩、朱湘、邵洵美的创作为主,诗中的女性形象大多有姣好面容和婀娜体态,拥有独立自由的品格,又常怀忧郁愁苦的心情,或源于心爱的男人,或出于看不到希望和未来的忧虑。她们是徐志摩笔下娇羞的日本女郎,“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沙扬娜拉一首——赠日本女郎》);邵洵美笔下英勇贞洁的花木兰,“她也穿过了/岳飞穿过了般的兵甲/她也骑过了/关公骑过了般的战马/跟了一般人/杀人”(《花姊姊》);朱湘笔下愁苦多情的王娇,“她要不是瞧着宾客满堂/真想抱起曹姨来哭一场/她瞧周生并不像负心汉/但为何一月来音信俱断”(《王娇》)。
2.魔鬼般的爱人形象
涉及魔鬼般爱人形象的诗作有13首,以邵洵美、徐志摩的创作为主。她们是邵洵美笔下“堕落的花瓣”“淫娃”和“妖妇”,是徐志摩笔下美妇人和恶妇人的结合体,也是诗人沉迷的“火焰似的笑”和“更热的腰身”。诗人对她们的描写偏于肉体和欲望带来相对丑的层面。她们展现着肉体上的妖艳,却又对自己所犯罪行感到悲伤愧疚。如邵洵美《新嫁娘》“祸殃儿早有别人种上/方才是六只眼睛拜堂/我怎能有一忽不悲伤”;徐志摩《罪与罚》“她今天忽然发觉她无形中的罪孽/因此在这深夜里到上帝跟前来招认”。
3.死去的爱人形象
有6首诗歌涉及死去的爱人形象,分别是徐志摩《问谁》《深夜半巷琵琶》《苏苏》《一块晦色的路碑》,朱湘《阴差阳错》和闻一多《夜歌》。诗中的女性以荒野中的坟墓为栖,呈现着安静和肃穆,伴以生前美丽纯洁的形象和在家庭社会中饱受苦难的经历。如徐志摩笔下的苏苏曾是个痴心女子,却被人世间的暴风雨无情摧残致死,以至在荒草里只剩她的墓碑。此外还有《一块晦涩的路碑》中那个美丽可爱却又遭冤屈的纯洁灵魂;《夜歌》中从黄土堆里钻出的面容好似青春的妇人在号啕。
(二)母亲形象
母亲形象在新月派诗歌中有19首,以朱湘、闻一多、饶孟侃的作品居多,其中包括伟大崇高的母亲形象和无能为力的母亲形象。
1.伟大崇高的母亲形象
这类母亲形象的诗歌有4首,分别是朱湘《寄思潜》《招魂辞》,徐志摩《婴儿》和陈梦家《当初》。如《婴儿》中分娩时痛苦到抽搐却又坚强与死神搏斗的母亲形象,“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维,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招魂辞》中在战场上呼唤战死沙场的儿子归来的母亲形象,“母亲的双泪洒落下双腮/一片深哀/盘踞胸怀/她在战场上拿声调高抬/唤儿子归来”,她们被赋予悲壮意味,如凤凰涅槃在艰难困苦中重生。
2.无能为力的母亲形象
这类母亲形象的诗歌有15首,以朱湘、闻一多、饶孟侃的创作为主,如饶孟侃《弃儿》中因无力抚养而抛弃儿子的母亲形象,“娘生下你来才三天,儿啊,过了今天任是难割舍”;闻一多《一个小囚犯》为保护孩子将他囚在家中的母亲形象,“乖儿,你病到这样,外边那大的风雨,你怎能禁得住呢”;饶孟侃《三月十八——纪念铁狮子胡同大流血》中儿子被害未归家时不断询问踪迹的母亲形象等。她们有着悲苦命运,社会动乱和灾荒使其陷入苦难,面对苦难只能被迫接受,因此表现出无能为力。
3.感性与理性并置的女性自我形象
新月派男性诗人在诗中大多关注女性表现出的忧郁愁苦,很难深入女性真实的内心世界,新月派的两位女性诗人林徽因和方令孺通过自我形象的塑造弥补了不足。这类女性自我形象的诗作有41首,诗中女性大多拥有爱和力量,但人生的艰难使她们怀抱一点希望,祈求可憑借努力跨越艰险。在这过程中表现出信心的坚定,“要借这一时的豪放和从容,灵魂清醒的再喝一泉甘甜的鲜露,来挥动思想的利剑”(林徽因《激昂》),又体现出忧郁迷茫,“信仰只一细炷香/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林徽因《秋天,这秋天》)。她们敢于展露内心的脆弱,显出女性真实的内心世界。与冰心等女性诗人不同,林徽因和方令孺诗中这类女性自我形象显出恬淡娴静的气质,情绪表露以理性控制为前提,使文学作品中女性形象过分感性的倾向得到一定节制。
此外,新月派诗歌中有10首涉及底层女性形象,在徐志摩、陈梦家、饶孟侃的作品中,如捣衣妇、农妇、弃妇,她们以悲苦形象出现,或慨叹颠沛流离的命运(饶孟侃《捣衣曲》),或乞求富人可怜穷苦人(徐志摩《一条金色的光痕》)等。但她们并未深陷于悲苦情绪,而是即使在困苦中也会追求内心基本的纯良,为自己为别人谋求一条生路,如徐志摩诗中硖石老太在得知老阿太死在稻草里时,磕响头求有钱的太太赏洋钿好去埋葬。
二、新月派诗歌中女性形象的特点
新月派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呈现出和谐的理想状态,她们身上寄托着诗人圣洁的情感,这种情感在与现实生活的结合中更加深刻,女性形象也在被圣洁化的同时趋于世俗化,从而更具有真实性。
(一)爱、美和自由的和谐理想状态的统一
新月派诗人对诗质醇正有高要求,以忠实表现自己的内心为基本原则,其真实情感源于对爱、美和自由的追求。因此,诗歌中女性形象大都充满醇正的爱与力量。爱人形象对爱情和自由的忠贞渴望,母亲形象对孩子深沉的爱,女性自我形象对实现自我的期待。同时,新月派诗人以和谐均衡为美,“新月派所属的绅士文学,同绅士文化一致趋于各方面要素的和谐均衡”,其塑造的女性形象本身也具有和谐美。在表现女性容貌美、体态美的同时赋予其民主思想,这是人性论的体现,是新月派寻求最符合和谐之美的文学表现方式的结果。因此,女性形象呈现容貌美、体态美和人性美的和谐理想状态。
诗歌表现出的醇正与和谐使女性形象处于理想化状态,如徐志摩《爱的灵感》中的女子脸上浮着莲花似的笑,心里充满爱的力量,无论作为独立女性去追求自由还是为爱人甘化成灰的痴心,以及把每位老年灾民当作父母的仁慈之心,通过莲花、白云、幽涧等意象来传达,呈现出自然和谐的状态。邵洵美《花姊姊》中的美丽英勇的花木兰,对战场上的兵士小卒生出同情心,并希望大家都能弃去兵器以恢复和平自由民主的世界。还有徐志摩《海韵》为追求永恒的爱与自由而投身大海的美丽女郎等。
(二)赋予俗世的喧嚣色彩
新月派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在趋于理想化的同时,与现实生活相结合,被赋予俗世的喧嚣色彩,显得真实可亲。她们虽满怀对爱、美和自由的向往,但残酷现实使其陷入困苦境地,因此在保持内心圣洁的同时又陷入凡尘俗事中。这与诗人的追求有关,在追求洒脱飘逸的同时仍很乐意关注包括人生艰难在内的大千世相。
新月派诗歌中女性形象寄托诗人的情感追求,即对爱、美和自由的美好幻想和对穷苦人的理解与同情。这种情感通过小说化、戏剧化等方式来表现,通过增加叙事成分来减少抒情因素,在达到情感节制的同时,将女性形象从浓厚抒情中抽离,与现实生活相结合增加真实性。如徐志摩《盖上几张油纸》中儿子在大雪天被冻死的母亲形象,“方才我买来几张油纸/盖在我儿的床上/我唤不醒我熟睡的儿——我因此心伤”。诗人并非一味抒发其丧子之痛,而是将浓厚抒情向简洁叙事转移。此外,还有饶孟侃《捣衣曲》中独自在水塘边洗衣的老寡妇,《弃儿》中忍痛丢弃宝宝的穷苦母亲等。
三、新月派诗歌中女性形象的呈现方式
新月派诗人以真诚表现内心为创作原则,他们向往清幽的自然生活,又企盼能在动荡人生中有所作为。他们寄情自然却又表现出对世俗生活的欲望和渴求,这种诗歌创作原则及人生态度使新月派诗歌中女性形象的呈现方式趋于多样化。
(一)通过与自然的结合呈现女性形象
新月派诗人往往将爱人形象,尤其是天使般爱人形象与自然之景相结合,如清流春花、山谷涧泉、飞萤迷雾,尤以花为意象表达对女性的爱慕。将她们比作水莲花、玉兰花等纯洁美好的事物,又将她们比作血红玫瑰、妖媚桃花等具有欲望和狂热情感的意象,在赋予她们花的色香体态的同时,也赋予其花的气质。如徐志摩《她是睡着了》,“看呀,美丽!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是玫瑰,是月季,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此外,母亲形象通过具有悲壮意味的自然万物来渲染悲苦命运,如大雪、北风、寒雁、火焰等,营造凄清悲壮的氛围。如闻一多《什么梦》中处于生死边缘的母亲内心的烦闷与绝望,“一排雁字仓皇的渡过天河/寒雁的哀呼从她心里穿过”,朱湘《招魂辞》在薄暮云霾中唤儿子魂魄归来的母亲,“血红的火忽然绿似莓苔/时猛时衰”。
(二)通过身体书写呈现女性形象
新月派诗人在塑造魔鬼般爱人形象时,较多集中在对女性身体部位的涉及,如肌肤、红唇、肚脐等展现出女性独特的美,并由此将女性丑化为“淫娃”和“妖妇”,从一般意义看是对女性的诋毁,但新月派诗人对其进行大胆赞美,“啊,当你开闭你石榴色的嘴唇/多少有灵魂的,便失去了灵魂”(邵洵美“Madonna Mia”),无疑是对其污名化的正名。
(三)通过女性内心世界的展示呈现女性形象
林徽因和方令孺作为现代诗歌史上少有的女性诗人,其诗作中的女性自我形象揭露了当时社会中为追求独立而不断努力的女性的真实内心世界。诗歌本身具有的抒情意味使文本呈现出的几乎是诗人内心的独白。林徽因与方令孺的诗中大量出现“希望”“信念”等词汇,对其反观发现这源于她们所经历或正经历的苦闷彷徨。此外,还有“祈祷”“信仰”等多次出现。方令孺《灵奇》中“我”在攀登石磴去寻找镌着碑文的石壁时充满艰难,但“小小的翅膀上系着我的希望/信心的坚实和生命的永恒”。林徽因《山中一个夏夜》“夜像在祈祷,无声地在期望,幽馥的虔诚在无声里布漫”。可见,虽然她们内心充满爱和希望,但残酷现实使女性企盼通过真诚信仰跨越困难,抵达希望彼岸。
四、结语
综上所述,新月派诗人将自由民主思想赋予女性形象,是其政治文化观的体现,即从文化科学上确认人生态度和行为规范,以不断高扬自由的节杖,而非为某种社会理想和政治使命矢志于捍卫自由的神圣,这种无功利追求使女性形象更为真实动人。新月派诗歌创作集中在1926年—1936年,这时中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五四启蒙运动后,西方思想与中国传统思想交替对社会发生作用,新月派诗歌中女性形象无疑被赋予了深刻的社会内涵。尤其对女性身体部位的描寫,在当时文坛是极大突破。封建社会女性处于被遮蔽状态,对女性身体暴露的描写被视为禁书。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妇女解放作为人性解放的分支被提出,对身体的暴露是女性走出被遮蔽状态的明证,女性以身体为武器反抗男权社会传统。此外,新月派诗歌中存在一部分悲惨女性,根本原因是封建礼教的摧残和动荡不安的社会,她们的结局或流离失所,或不堪重负死去,这是对封建礼教的控诉和对黑暗社会的揭露。对新月派诗歌进行研究可发现,这些女性形象为展现中国20世纪上半叶的女性面貌提供真实写照。因此,新月派诗歌在其思想内容上应进一步受到关注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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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付兰梅,女,博士研究生,长春理工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艺美学;赵双娟,女,硕士研究生,长春理工大学,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